第86章
馬良從一出生就認識了主神大人。
他被那家診所唯一的護士抱起來時, 天上灑下嬌豔的花束,挂滿織帶的金色號角吹響□□的歡快曲調,神明坐在他那只绮麗瑰美的巨大蝠鲼上, 礦石般明澈的眸子銜着抹漫不經心的傲然。
比游山玩水的仙人多了分威懾,比審視臣民的帝王多了分自在。恰到好處,令人神往。
馬良總以為,是他一眼望見那尊神明的緣故,賦予了他生而知之的天資。
繪畫之精靈與嫦娥、米開朗琪羅等人不同,他沒有高貴的出身,僅僅誕生于主神世界一處偏僻的巷角,童年最常聽到的聲音便是酒瓶砸向肉體時市井所發出的譏笑與哀嚎。
他的父親是一個賭徒,唯一賭對的一件事就是相中了兒子在繪畫上高人千等的天賦, 他替馬良買了最劣質的顏料,每天清晨拎着他的兒子上街,給路人繪制簡陋的肖像畫,以此收集錢款,用作賭資。
年幼的畫手每天都忍受着無數譏诮的目光,以及街巷令他作嘔的煙味, 時不時被卷進小混混們的街頭鬥毆, 被玻璃碴子與嬉笑的拳頭弄得頭破血流。繪畫之精靈的功底,就是在雨天蹲在街口尋找下一個冤大頭的時光裏打下的。
搖錢樹也有搖不動的時候。每當馬良拒絕給他的父親作畫, 這名賭徒便會勃然大怒将他痛毆一頓,把他鎖進陰暗逼仄的閣樓。
黑暗裏的馬良想起他第一眼看見的那名神明,在混沌的視野中哆嗦着前進, 打開他陳舊的畫箱,在發黴的木板上挂好畫布。
那時沃爾夫岡還在星星裏沉睡,金碧輝煌的廣寒宮裏歌舞升,子虛烏有在江上一邊吟詩一邊垂釣……而馬良卻在黑暗裏,用一支筆勾勒天神的姿容。
就算第一眼的記憶,但十幾年後也只剩下了大抵印象,具體畫面皆為模糊的虛影所籠罩。
他所見到的神,是怎麽樣的?
大概是炙熱的夏風拂過金沙,金字塔裏慵懶的法老枕在美婢的膝蓋上,流淌千萬年的長河邊葦葉輕搖,夜晚的精靈從海底捧出價值連城的寶石。
閣樓裏沒有窗戶,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裏馬良只能憑借一點點印象在畫布上肆意塗抹,刻畫他生命誕生最初時見到的那張面孔。
平時抓捕行人臉上的皺紋、陰影于馬良而言無比輕松,但要在腦海中将那太過驚豔的臉龐刻畫出來,卻使他累得精疲力竭。
不知過了多久,馬良放下了畫筆。然後,漆黑的閣樓裏突然亮起一抹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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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而動人,照見了他畫布上若日月入懷的肖像,與另一個人的朗朗身影。
“畫得不錯。”
彼時,簡裝出游的倪子蛟恰巧經過那條偏僻的巷子。他察覺到閣樓上異常的信仰者,便好奇地走進來瞧一瞧。
少年目瞪口呆地凝視着倚在牆上慵散淡笑的青年,懷疑自己早已踏入夢境,才能看到這抹讓他魂牽夢萦的影子。
過了一會兒,他才仿佛覺得自己的眼神太過露骨似的,吞了口唾沫,低下頭去。
“我會畫得更好的。”他堅定地對神許下承諾。
馬良履行了他的諾言。
在甄選藝術精靈的舞臺上,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以銳不可當的黑馬姿态打敗積威已久的世界級畫家們,成為侍奉于神明座下的五大精靈之一。
倪子蛟很早便與其他幾名精靈是老相識,但與馬良并不熟絡,因此在他擊潰幾名熱門選手獨占鳌頭之後,略顯訝異地挑起了眉毛。
然後舉杯,祝賀這名新成員的到來。
馬良從他那裏得到了藝術精靈的象征——
一支筆。
憑借這支筆,他能夠畫出世界上任何事物,并使其成為可以觸摸的現實。
一夜成名的當天,馬良回到了自己居住多年的小巷,他的親人與鄰居正擠着虛僞的微笑夾道歡迎他的到來。歸來的少年微微一笑,揮起神筆,為他的父老鄉親畫了一座金山。
然後,在衆人奔向金山的途中,展露天使般笑容的少年又在他們腳底下畫一條奔湧咆哮的大河,巨浪翻滾間,便淹去了所有塵間的喧嚣。
藝術精靈各自看不起彼此,這是萬神殿的神官心照不宣的秘密。但他們并不痛恨彼此,因為精靈們通常各司其事,不會侵害其他人的利益。嫦娥是豔絕天下的變性人,子虛烏有是自負多情的詩人,米開是陰郁的、喜歡暗黑與肌肉的小女孩,塔科馬是躲在黑暗裏的膽小鬼,而馬良是溫潤的美少年。
馬良始終謹記自己的位置,戰戰兢兢地走在自己為自己鋪好的道路上。縱使他本性并非如此,他也努力收起戾氣,使眉眼展露溫和若水的韻味,他變裝游遍主神世界,為不同階層的NPC作畫,在各個角落留下自己的傳聞。
——精靈冕下真是溫柔善良的人啊。
他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終于得到了主神的另眼相看。
可米開那個蠢貨,卻在他獲得父神青睐的同時,不聲不響地雕刻出一個名叫沃爾夫岡的少年。于是現在,精靈裏存在了兩個馬良。更糟糕的是,同為少年,沃爾夫岡和他相比,擁有恰到好處的年輕與更為精致的外表。
他的恐懼在某天變成了事實——倪子蛟将饒有興趣的目光轉向了沃爾夫岡,并賦予了沃爾夫岡精靈的地位與尊榮。
這并未促成馬良的殺機,直到有一回萬神殿議會散會,那名表裏不一的美少年走在他的身後,悄悄地笑起來。
“可憐的前輩。”
馬良仍走在沃爾夫岡的身前,拳頭裏指甲卻已經摳入掌心。
——不允許讓這個渣滓搶占他的位置。
倪子蛟猜測的沒有錯,處理掉沃爾夫岡的兇手就是馬良。馬良是心思缜密的人,自幼在人性陰暗面長大的他更懂得如何不聲不響地幹掉競争對手。
除了供給神明看戲所提供的蛛絲馬跡,他将自己演示得很好,沒有留下絲毫破綻。
一切都因一個巧合而起,馬良之前曾在玉兔雲為著名的千面美人阿洛伊西亞畫過肖像,并順手為她制作了一位容貌相似的妹妹。好巧不巧的是,在這時,阿洛伊西亞的妹妹與沃爾夫岡狹路相逢,并為彼此對于藝術的熱烈追求墜入了愛河。
由此,一個陰暗的計劃在馬良的腦海中成形。
借刀殺人。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把阿洛伊西亞的替代品回收銷毀了,然後隐藏身份通知她,她的妹妹遭到綁架,如果不想讓綁匪撕票,就去找那個名字白千石的玩家,”倪子蛟一頓,随意地活動了一下手指,“好讓你偷襲沃爾夫岡……讓你策劃那麽多,還真是辛苦了。”
馬良垂着頭跪在地上,死死盯着倪子蛟的腳尖,一言不發。
倪子蛟看他不說話,問道:“但現在,明明我更關注那個叫作林佩的多一點,沃爾夫岡都已經落伍了,你還對他抱有殺意?”
馬良還是沒有說話。
倪子蛟笑起來:“真是小心眼。我以前還沒發現呢。”
馬良搖了搖頭,感覺喉嚨裏有點堵。
刺殺沃爾夫岡後的替死鬼,馬良原本就打算讓林佩來當的,否則也不會制造林佩在場的巧合。對于這名突然出現在倪子蛟視線裏的玩家,他當然沒多大好感。
可倪子蛟對于林佩的重視,卻令他驚訝。
楚鴻是他麾下的NPC,他制作這個NPC,本意是想帶着面具和父神的木偶玩一玩的。但在幾個月前子虛烏有的古堡中,他透過楚鴻的眼睛見證了他本以為不可能發生的奇跡。
——林佩在倪子蛟心中的地位,要遠遠高于所有藝術精靈加起來的總和,甚至連人鬼二皇都要望洋興嘆。
動那個玩家是無用功。那個玩家是父神最心愛的玩具。馬良這麽告訴自己。
就好比他現在偷偷擡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倪子蛟并沒有看他,而是在微笑着注視水晶球裏打開水龍頭,清洗手上鮮血的青年。
“我不喜歡現在的父神,”他澀着嗓子說,“您被玩家利用,您應該高高在上,您不應該這樣。”
倪子蛟像是聽到了稚童滑稽的言論,勾起唇角:“和你有關?”
馬良低頭。
在馬良心目中,倪子蛟是不可能犯錯的信仰。
“現在呢,你想怎麽辦?”倪子蛟笑吟吟地俯下身,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肩頭,半斂着眸子,在他耳旁低語,“我不會把這件事抖出去。你給我帶來了足夠的喜悅,這是沃爾夫岡做不到的。我特赦你。”
特赦是沒用的。
馬良在心裏說。
他本以為能夠瞞過主神的眼睛,事情過後,多拖幾個精靈下水。那樣的話,他還是倪子蛟心中獨一無二的、溫潤、美好的畫師少年。但他竟不知道,在最一開始,倪子蛟就一眼穿破了他肮髒惡劣的真實一面。
就像今天這樣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似觀賞小醜的表演。
神的眼睛過于明亮,照耀到了他渾身各處,令他的陰暗面避無可避。
他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就像年少時曾在黑暗的閣樓裏尋找畫布一樣,取出畫筆,在面前繪出一扇門。
通往現實世界的大門。
馬良畫完門就喪失了大半的力氣。他手腳并用地爬出門去,然後将鋒利的筆尖對準自己的大動脈。
毫不留情地刺下去。
倪子蛟沒有阻止他。這名喜怒無常的神只是跟在馬良身後走出了門,雨滴落到了他的肩上,浸濕了精靈的屍骸,将其迅速溶解。
散發着哀傷與忠貞氣息的液體在男子腳下打了會兒轉,然後順着水流,向下水道游去了。
和玩家死于主神世界會被消抹存在的規則一樣,NPC死于現實世界也會被清除一切痕跡。
從今往後,世界上就不會有叫作馬良的、如此驚才豔豔的畫師了。
倪子蛟站在原地默了一會兒,忽然觑見黑漆漆的前方走來一個人影。
是巧合,還是……
林佩見到倪子蛟出現在道路中央,有些訝異,将手中的傘伸了過去,捏住他的手,哈了口氣。
“冷嗎?”
“不冷。”神不明意味地笑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