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等倪子蛟重新回到審判庭, 正看到被召集起來的藝術精靈坐在休息室裏頗有閑情逸致地打麻将。
子虛烏有取出一支煙,塔科馬戰戰兢兢地給他點了火,這名古裝男子吸了口, 往天花板悠然一吐,四人頭頂浮起一個煙圈。
他翻起眼皮,将煙灰抖落,咦了一聲:“父神來了。”
倪子蛟在他們周身掃一圈,發現這幾人并沒有給原本應該前來的馬良留位置。
都已經知道了。消息可真靈通。
“散了吧,各位清白的證人。”他淡笑地說,“真兇已經伏法了。”
米開朗琪羅擡眸向他眨眨眼睛,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終仍舊選擇了沉默。
剩餘的精靈已經感知到馬良的死去。
在這個節骨眼, 馬良死了……
而父神又說,真兇伏法。
他們面面相觑。
馬良算是和同僚相處頗為融洽的精靈。殺死沃爾夫岡的人竟然是他,幾人都頗感意外。
沉默的煙在周遭缭繞片刻,嫦娥第一個無趣地站起來,化為一陣黑霧溜走了。子虛烏有、米開和塔科馬也陸續離去。
他們的确和馬良的關系還不錯,但那也僅限于“不錯”。
對一個已經死掉的人感事傷秋, 可不符合精靈們的作風。
本世紀最轟動一時的審判, 便這樣如同驚雷般炸響,又在迷茫與疑惑的煙雲之中, 以一種強制性的漠然漸漸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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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陪審團的讨論後,詹未來将審判之錘落下,宣讀最終的審判結果。
“玩家林佩, 無罪!”
法庭的上空灑下絢爛的禮花,金色銀色的碎片散落在觀衆席的四處。未能破解真相,但好歹将清白還給了被告方,聽衆們遺憾地、稀稀拉拉地鼓着掌,證人席上少女阿洛伊西亞一改往常的溫婉,仿佛失了魂般神色渙散地靠在椅背上,原告則早已不見蹤影。
了解事情原委的少數者高坐于包廂裏陰影裏,他低頭俯視着法庭中央聚焦之處,英俊年輕的被告人正站在那裏,假笑着接受來自各方的祝賀。
馬良在主神世界的影響會在三個月內被徹底抹除,連帶着沃爾夫岡的死與米開朗琪羅的離職實踐也會在人們的腦海中漸漸淡去蹤跡。即便現在說明真相,對于三個月後的大多數人來說,并無區別可言。
倪子蛟将手肘放回桌子上。他的手邊靜靜地躺着三樣東西。
沃爾夫岡的花箭,米開朗琪羅的刻刀,以及馬良的神筆。
真是厲害的人物哪。
一下子讓他損失了三員得力部将。
倪子蛟聽到身後屋門打開的聲音。接着,一只手落在他的肩頭。
在青年溫和又深邃的凝視下,倪子蛟閉了閉眼,心底如撥雲見日。
一開始那副手足無措又疲憊不堪的模樣,果然是裝出來的。
縱使不了解真相——可真相有無,與這個玩家并無幹系。
林佩的目的,就是要減除萬神殿的羽翼。
眼下,盯着他的人太多了,小惡魔周圍環繞的人也太多了。
——明明只需要他一個就好。
倪子蛟睜開眼,轉頭瞧他:“詹未來給了你什麽東西?”
“審判庭的一個小職位。”林佩将一個徽章遞給倪子蛟,“他說要是你不介意,可以讓我過去試一試NPC的位置。”
倪子蛟拾起這枚銀灰色的徽章,輕輕一捏,驀然笑起來。
他早看出來了。詹未來是他衆多神官之中難得對林佩另眼相待的人。
旁人不給玩家添堵就已經是天大的慈悲了,詹未來居然還能想方設法替他圓場子牟取利益。
就像這個可有可無的筆錄官職位……他知道這麽做絕不會引起倪子蛟的反感,同時也能為林佩鋪平在主神世界的道路,使他在未來的戰場上站穩腳跟。
若是僅僅作為一名玩家,林佩縱使再強大也只是主神世界地位最卑微的公民,但一旦在審判庭任職,不但是地位與名譽的問題,他的生命也會受到法典的保障。
“你的人格魅力還真大啊。”倪子蛟掃他一眼,“讓馬良送給你他第二喜歡的筆,還讓詹未來為你站在NPC的對立面……”
林佩不語。
倪子蛟偏頭蹙眉。他總覺得,縱使最近他和林佩形影不離,但自己似乎離這個玩家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宛若一堵看不到盡頭的牆,就算翻過去,目光所及之處也只會是混沌無常的深淵。
他問:“你還有什麽話想說?”
“我來履行我曾經的承諾。”
青年低下頭,聲音忽然變得極輕極低,仿若惡魔的骨翼輕輕擦過了血月的邊緣。
“我給您帶來活下去的理由。
“因為這個,所以我才不得不逼迫您修改劇本的。
“所以,很抱歉。”
林佩笑了。
“也許,這樣一來——等到我真正殺死您的時刻,您可能會不大願意了呢。”
漆黑陰影之中,神的眼睛悄悄睜大。玩家繼續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随即在他瘦削的肩膀蓋上一件外套,關懷體貼如同一名優秀的執事。
即使如今僅剩下三名精靈,倪子蛟也未曾表露出要補入新成員的意思,這使得當年競争精靈一職的落敗者皆是失望透頂。
錦标賽初賽在一年之後終于落下了帷幕,那位名叫林佩的黑馬以将近滿分的成績遙居榜首,使幾乎所有的主神玩家知曉了他的名字。
在這期間,倪子蛟沒有再去找過他。
倪子蛟并沒有像其他人以為的那樣懷舊。三名精靈卸任之後,他在主神世界四處出游,企圖找到與三人天賦并肩的角色代替他們的職位,卻有些無奈地發現——
那些好苗子,不是因為意外事故被剝奪了繼續從事相關行業的機會,就是早已被他那群好部下尋到後幹脆利落地扼殺在搖籃裏。
主神世界的NPC永遠都不會想到,他們的精靈冕下外表看上去光鮮亮麗,實際卻是害怕自己被替代的膽小鬼。
他倒是能再捏兩三只能力相當的木偶出來,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弄死了三個,不想一夜回到解放前。
但主神大人又是寧缺毋濫的強迫症。
在各處搜羅幾年,結果仍舊一無所獲,倪子蛟終于選擇放棄,回到萬神殿裏繼續開發他的新世界。
有時候,空缺也是一種完美。
垂釣是子虛烏有從幾十歲的青年時代起一直保持到現在的愛好。
一鬥笠,一蓑衣,一葉扁舟泛于江河之上,在崇山峻嶺裏漫無目的地漂泊,仿佛自己也融進了畫裏。
唉,畫啊……
他想到了什麽,惋惜地搖搖頭,然後直接栽進了江中。
——被突然出現的倪子蛟給吓的。
倪子蛟好笑地看着他從水裏爬上來。
他記得曾經在子虛烏有的世界裏寄存了一個木偶,現在大概能派上用場了。
子虛烏有将自己的頭發揩幹淨,誠惶誠恐地在神的身邊站起來。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倪子蛟來意何在,取出一方硯臺,丢入鏡子般光滑的江面中。
霎時間,浩瀚的江水化為漆黑混沌的洞穴,小舟從正中心直直栽落下去,好似被巨怪一口吞下,跌入無邊無垠的淵薮。
激烈的風暴僅僅持續了一剎那,很快,兩人被絲絲縷縷的祥雲包裹,遠處傳來鶴鳴。
這是一方充斥着仙魔道妖的天地,獨立于主神世界之外。在此間,天賦異禀的人們選擇更為堅固的方式生活。
凝神煉虛,尋求長生。
在踏入主神世界之前,子虛烏有也曾是衆多修真者當中的一員。
子虛烏有還記得在自己踏遍萬骨灰、度了千重雷劫、破碎虛空之後,來到萬神殿時所感受到的絕望。
他沒有看見傳說中雲霧缭繞的仙界,從前證道的前輩駕着仙鶴來來去去,神話裏的瓊樓玉宇位于仙界的最上端,那裏有人間不曾出現的琪花瑤草與享用不盡的瓊漿玉液。
什麽都沒有,都是假的。
偌大的金燦燦的殿堂內,只有坐在主座上的男子饒有興致地打量他,一張面孔生得過分好看。
僅僅是看着那張臉,子虛烏有就從心底誕生了一絲恐懼。
——仙人們呢?
——你說和你穿得差不多的那些人?嗯,我是知道的。
男子露出恍然的表情,用一種憐憫的目光垂眸望他。
——有的自刎了,有的心灰意冷地去給我看門。
于是子虛烏有心灰意冷地去給倪子蛟看門,直到他憑借并不出彩的作詩水平與極其強大的殺人水平擊敗了所有競争對手,成為了主神座下的精靈。
子虛烏有帶着倪子蛟來到一口水晶棺材前,棺材裏一位青年男子靜靜地沉睡。
由于主神的木偶過于珍貴,他的原生世界又見慣了腥風血雨,他只能用這種方式珍藏這具木偶。
倪子蛟揭開棺材蓋,将魂魄與木偶的軀殼融為一體,從棺材裏坐起來,打了個哈欠。
子虛烏有遠遠望着揉眼睛的神明,莫名想笑。
有時候比惡魔還可怕,有時候卻像一個長不大喜歡亂發脾氣的小孩子。
子虛烏有總覺得自己是對倪子蛟的性格看得最通透的人了。但最近這個名號似乎有點不保,有要被一個半路殺出的玩家奪走的征兆。
倪子蛟從棺材裏走出來。
這具木偶是古典美人的模樣,額骨端麗,五官深刻,從哪個角度觀賞都是一副清雅的好樣貌,一身麻布袍子,卻硬生生被青年穿出了道骨仙風的韻味。只是瘦削挺立的身形看起來有些清寒,笑起來更覺得冰冷。
倪子蛟低頭整理袍子時,忽然想起什麽來,轉頭盯向遠遠站着的部下。
子虛烏有被青年無神的眼瞳盯得脊背發涼,恍然間,他想起了初次與他的神明相遇的場面。
“嗯,我是知道的哦。”神明如是說。
子虛烏有瞳孔一縮。
倪子蛟眯着眼睛,清淩淩地悠然笑着:“你和我的小玩家合起夥來,一起算計他們三個——我說的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