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約翰是第一個察覺到敵人逼近的戰士。
副隊長已找不到本應位列自己前後的人影, 他的喊聲為鬼魅的霧氣所吞噬,光澤暗淡的水汽親吻他蜷曲的須髯。
如鲠在喉。
他翻身下馬,舉起稱手的銀斧, 在慘淡霧氣中警惕地張望四周。
約翰是北方罕有的、名副其實的戰士,不但經驗老道,五感與直覺也遠超常人。在某個剎那,他捕捉到遠古爬行類在他脊背後甩動尾巴的聲音。
他将錘往身後扔去,撞擊聲短促而清脆,巨型生物的黑影在霧簾後甩動頭部,喉嚨裏滾出被惹怒的呼嚕聲。
是鱗甲,是女巫的寵物!
約翰全身緊繃,每一個毛孔都在戰栗地撐大。
“出來!”他叫道, “躲躲藏藏算什麽本事?”
回答他的仍然是一片寂靜。
騎士永不言退。約翰撕開濃霧,往黑影沖過去,但那龐然大物卻比他的速度更快。他只在地上找到了幾個數尺寬的悚人爪印。
一無所獲,但約翰卻稍稍安下心來。
身經百戰的他早就對惡劣小鬼的把戲一清二楚。假使敵人力量遠勝過他,或者與他相當,那自然不用借諸霧氣的遮擋。
看不見的鬼才可怕, 操縱那些不明生物的背後黑手顯然是這樣想的。
倪子蛟睜開眼, 從雲端俯瞰向大地上環顧四處的約翰,眼底流露一絲趣味。
殺人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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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舔了一下嘴唇。
藝術精靈在完成劇本之後, 主神大人本就有無限試玩的權力。但無論他扮演的是巫師還是勇者,走多少次劇情,都對這個自命不凡的男人極有興趣。
到底是誰給了這個男人多餘的自信, 使得他在如此艱難絕望的境地裏,還能心存一絲幻想?
堅不可摧的信念在破碎的一瞬間,總是格外美麗的。
倪子蛟想知道他臨終前的遺言。
【在您的勇士為您拔劍的時刻,您制止了他。】
【因為,您也被這個自大的孩子惹怒了。】
【受到您眷顧的人類,可以樣貌醜陋、本性惡劣,但作為人類,卻對身為巫師的您産生了輕視,那好似蜉蝣看不起天上的太陽一樣可笑。】
【殺了他。】
一群巨蜥正在人類副隊長周遭徘徊着,等待這個男人暴露破綻的時刻。忽然,求生的本能攫住它們的精神。這群強壯的動物擡起了頭,将驚懼的目光集中到一點。
它們能感覺到,望不穿的瘴氣深處,誕生了更為可怖的東西……
倪子蛟指引巨蜥離開約翰的周圍。
約翰突然感覺到渾身一松,他舉起斧頭,在死寂的沼澤裏放開五感。
之前落在他身上滿懷惡意的目光,此時正在逐漸地消失,令人緊張驚懼的聲息悄然退場。
——是黔驢技窮了麽?
約翰吐了一口氣。剛想摸出煙袋,餘光乍然瞟見地上淩亂舞動的影子。他猛然舉目望去,竟發現天上空無一物。
他的四周除卻輕如絲綢的霧氣,完全沒有能夠遮擋光線的事物。
那是什麽?
約翰幹瞪着眼睛,對于大地上狂亂的鬼影束手無策。
雖在将女巫定義成法術水平拙劣的蠢蛋,但他心中從未放下過忌憚之心。
正如他所認為的那樣,人類對于一切未知,都會愚昧地産生恐懼。縱是他自己,也無法從中超脫。
約翰有些喘不過氣來,像是背上被壓了一座山,他彎着腰做深呼吸,胸腔卻始終壓抑地難受。
白日威風凜凜的副隊長,此時抖得像個膽小鬼,他頭皮發麻,睜大眼睛,眼球上覆着一層霧氣。約翰注視着影子在腳下游動,以一種詭異而優美的姿态凝結在一起,形成一個邊緣有些凸起的圓形。
【……是眼球。】
【該說他不愧為統領衆人的副隊長,約翰很快猜出了這抹影子的來源所在。有一束目光從雲端降下來,正俯瞰着他。】
——別看。
理智這樣告訴這個人類。
但又有個輕柔的聲音在他腦海中低語。
真正的勇士,必須一往無前。假使在這裏逃避,那他又有什麽把握擊敗古堡中的女巫,将紫羅蘭王子解救出來?
擡頭、擡頭吧。
死在榮光下。
詭谲的使命感填滿約翰的胸膛。他揚起了臉,天空的景致盡收眼底。
他看到了,那個。
眼球的表面沒有絲毫瑕疵,光潔如玉,仿佛一顆美麗的皓月懸于霧空之中,完美得使人以為這是偉大的遠古神祗所丢失的遺物。
約翰稍一晃神,坐在寒鴉背上的巫師拉起了兜帽,閉上他窟窿似的漆黑眼眶。
【夢魇能夠捕捉最細微的心靈裂痕,并趁虛而入。因此,當您在勇士們的心底播撒夢魇,這重無法提防的隐患便已注定他們的死期。】
【您失望地發現,約翰看到那樣東西時,心底出現了縫隙。】
【“真是無趣。”】
【“原本還打算玩久一點的。”】
【您責備似的想道。】
約翰望着那顆屬于巫師的無瑕眼球,瞳孔漸漸失去了焦距。
他聽到遠方海浪的翻滾,過于悠揚的浪花聲使他迷茫困頓。
但約翰并不是盧克那種容易對付的小市井。他曾砍下蛇女妖的長發,也在九死一生的命運之門僥幸逃出生天。
他咬破舌尖,以此保持清醒,将稱手的斧頭舉在胸前,防備潛藏在暗處的敵人突然襲擊。
倪子蛟看着這頭困獸猶鬥的獵物,靜靜地笑起來。
【約翰終于改變了對您的輕視。可惜,一切太晚了。】
約翰将斧子一拄,在原地休息片刻,眼前卻又出現了幻覺。
他看到了——這片無邊無垠的迷霧,一直延伸到森林之外那不可逾越的海洋。
朦胧的夜空下,象征新生的桅船壯麗輝煌,美得近乎是工藝品。它在洶湧澎湃的海面上緩緩馳行,通往有去無回的彼岸。桅杆上高懸白骨,船身滿綻鮮花,馥郁襲人。
這并非死亡,而是昭示新生命的誕生。
等約翰察覺出不對勁,他已經迷失在花香之中,困倦地閉上了眼,倒在泥濘上。
約翰企圖睜開眼爬起來,但他發現找不到使力的部位。精神、肌肉與皮膚,每一寸部位都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被關在自己的軀殼裏。這一刻,他終于意識到了天空上那名巫師的恐懼。
約翰近乎崩潰,只能企盼奇跡降臨。在漫長的祈禱之後,他終于聽到了人聲,幾欲喜極而泣。
“奇了怪了,快看,這裏竟然會有鹿!它為什麽會跑這兒來?”
“這兒還有野豬……一點兒腐敗的痕跡都沒有,是今天剛死的!”
結伴而來的傭兵們異常興奮。
他們是很早就加入北方遠征軍的一支隊伍,錯估了行程,存糧早就告急了,原本還以為今晚就要和自己的愛騎說再見,孰料發現了幾只新鮮的動物屍體。
撐過跋涉沼澤的這幾天,就能到森林了!據說女巫的森林水源豐富,果實鮮美,完全無需擔心食物問題。
約翰與這支傭兵小隊恰巧是點頭之交,聽見他們說發現食物,正高興,又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之前……他與親兵在荒原裏搜尋找到那塊綠洲時,也曾進行過類似的對話……
約翰睜不開眼睛,只能感覺到有個人走近了他,然後——素來以身強體壯自居的他自己,竟然被輕而易舉地提起來,扛在了肩頭!
他正要開口罵人,忽然,一種使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在他心裏誕生。
他,變成了鹿?
這個猜測使他的腦子唰的一下變成空白。
【此刻,那名戰士終于意識到了。】
【這是詛咒。】
【伴随着巫師的出生,所随之而來的詛咒。】
【被您的眼睛凝視過的人,将被施予無法解除的死咒,永遠不可得救。】
【這份力量,使您欣喜,恐懼,并長久地孤獨着。】
【您的故友為何相繼逝去,相信您的心裏也有了答案。】
【獲得技能:深淵凝視】
從進入沼澤到現在,林佩一直聽到此起彼伏的慘叫。
他牽住缰繩,從容自若地跨過白骨與屍堆,沉默得幾近失去人性。
倪子蛟回到獨角獸上,觑着黑發青年的頸子笑了笑。
走了許久,他們終于聽到人類的交談聲。
濃霧稍稍散開一些,巨蜥爪下的幸存者們重新聚集在一起。或目擊或聽見怪物走動的年輕人兩腿發軟,半天說不出話來。
唯一臉上留存笑容的,只有一支滿載而歸的傭兵小隊。
他們背着獵物,和同伴們談笑着,架起火堆。
約翰聽到打火石摩擦的聲響,扛起他的傭兵一步步靠近熊熊燃起的火焰,他都能感覺到正在慢慢地靠近火堆,每一寸皮膚都熱得像灼燒起來。
【您聽到了約翰的心聲。】
【可愛的螞蟻在害怕呢。】
倪子蛟正啃着林佩給他的幹糧,聽到提示音,往火堆的方向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眸底劃過一絲狡狯。
【您給了他一線求生的光。】
約翰發現壓在自己眼皮上的力消失了,立刻拼命睜開眼睛,往他跟前的人望去。
那名戰士正從行囊裏取出酒,回頭之際,碰巧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水澆在了地上,人類目瞪口呆地盯着這頭死不瞑目的鹿。
他引起了注意!他有救了!
約翰欣喜若狂,忽然,那股奇異的力量再次襲來,使他重新閉上了眼。
【然後,您又使他堕入了地獄。】
“喂……剛剛那頭鹿好像睜眼了?”
“有嗎?”
傭兵疑惑地低頭看着肩上死去獵物的屍體。
“不可能的吧,呼吸都沒了。”
“也對,應該是我的錯覺。”
不!不!不是錯覺!
約翰在心裏瘋狂地咆哮。
“對了,怎麽都不見隊長和副隊長?”
“別等他們了,我都快餓扁了,給他們留兩條鹿腿就行!”
我在這兒!蠢貨!在這兒!
約翰絕望地感覺到自己被甩在了地上,周圍的溫度越來越燙,一名戰士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根充當烤架的竿子,正嬉笑着向同伴炫耀,另一人則磨亮了刀具,罵罵咧咧朝他走來,按住了他的脖頸——
“等一下。”驟然,他聽到有一個熟悉而冰冷的男人出了聲,“那個東西,不是鹿。”
倪子蛟收起笑容,回過頭,疑惑地望向出聲的青年。
……小野豬發什麽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