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原本, 盧克幹完昨晚這一票,就打算抹腳開溜。
他向來對傳說與流言嗤之以鼻。他從小在陰暗的街巷子裏長大,見慣了人情世道, 為了生存,把白的說成黑的不是罕見的事情,漂洋過海而來的傳聞又怎麽可能保持現實的原樣?
還有女巫給被選召的勇士夢裏托信……太可笑了吧,一聽就是什麽利益攸關的人所編造的謊言,能上當的也只有幼稚愚蠢的傭兵和象牙塔裏的貴族小孩。
他從北遠征軍的浩大聲勢中看到了商機,跟随着這群肥羊一路遠行,一邊跋山涉水,一邊尋覓獵物,從幾天前撈到現在, 他錢包早就鼓得快炸了。
前面是更加艱險的沼澤,可能連古堡的影子都沒見着,命都不知道怎麽沒的。
盧克愛財如命,堅信有錢能使鬼推磨,可不想為了零星半點的錢財和一群蠢貨死在一起。
當晚,他從喝醉的傭兵口袋裏順了個指南針, 開始往回逃, 結果他手裏的指南針瘋了似的亂轉,在荒原上繞了大半天, 他又從重新走了回來。
正巧看見從土丘上往下躍的倪子蛟。
那一跳讓他暫且忘記了指南針突然壞掉的不祥。
少年大概是借了別人的衣帽,肥大的袍子鬥篷套在身上,顯得他格外瘦小。他将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但這一跳卻使得他大半的秀美臉頰,手指和一截胳膊露出鬥篷,被擁在燦爛輝煌的陽光裏,溫暖的金色貼着瑩潤的肌體,沾染了一種使人望之不可及的神性。
那不是簡單的跳躍,那是精靈的舞蹈,是劃破黑夜的流星啊!
盧克承認,他在少年躍下的一瞬間,回憶起了初戀。
不過小偷先生的初戀并不美好。所以他稍感嘆了一會兒,就把腦海中翩翩起舞的精靈踢飛,盤算起到時候如何與倒賣人口的侏儒讨價還價。
穩賺不賠的買賣!
盧克嫌棄地扔掉指針亂轉的指南針,決定幹一票大的再走。
小偷先生興高采烈地走到少年跟前。誰成想,這名少年竟然有個護花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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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護花使者也就算了。盧克在灰色地帶玩了幾十年,論手腳功夫絕對勝得過這群花拳繡腿的闊少。
結果誰知道是昨晚上那尊惡鬼……
盧克吓得魂飛天外。倒賣人口的事想都不敢想了。
用腳想想,都知道少年是那人的禁脔。拿刀貼人家的臉,還那麽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可不是随便一個普通人能做出來的!
現在的盧克只想平安地擺脫他們,然後回去睡回籠覺。
盧克冷汗直冒,戰栗着往後退了半步,預備開溜。
黑發青年坐在他跟前,淡漠地看着盧克一個人尴尬表演,見倪子蛟垂了眼睑,表現出稍許困倦,直接一個飛镖朝盧克的腦子甩過去。
即便是殺人的動作,青年也做得異常優雅而冷漠。
林佩只是恰巧有任務在身,和這群被名譽沖昏頭腦、宣誓“榮耀即吾名”的西武士同行,只是因為順路。他從不是正派的勇士,可不懂勇者對同伴的友愛與包容。
遇到礙事嘈雜的蟲子,自然捏死了事。
這只蟲發出的噪音,吵到了心愛之物的耳朵。
小惡魔的耳朵那麽好看、那麽鮮美呢。
盧克驚恐地看着奪命的刀鋒飛向自己眼前,來不及躲閃,只見銀輝一舞,一道正義的身影擋到他跟前,青銅手盾彈開了飛镖。
“再往前就是沼澤了,你們怎麽還在吵這些有用沒用的東西!”高大威武的約翰甩開紅披風,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大聲斥責。
林佩眯了一下眼睛。倪子蛟看着他的臉色,就知道這個內心陰暗的小夥子正在估算着殺副隊長所帶來的價值。
——此人能擋開他的攻擊,實力強大。林佩與他戰鬥,勝算在五到六分。
毫無疑問,這應該是一個劇情NPC。如果就地處決,大概會對主劇情産生影響。
倪子蛟見到林佩暗自前傾身體,袍下肌肉緊繃,做出準備戰鬥的姿勢,眼疾手快地撚住青年的袖子。
“好歹是個勇士,注意點形象。”倪子蛟小聲笑着。
林佩被他往頸子裏哈過去的一口氣惹得有點愣神。約翰見他不反應,還以為是這個惹事的青年被自己的威嚴給鎮住了,稍有些自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倪子蛟從林佩背後伸出頭來,似笑非笑地望向約翰的背影。
【您之所以阻止勇者替您出頭,是因為想替漫長的旅途增添更多的樂趣。】
【正如您一位過世朋友所說的那樣,人類的陰暗面常常為巫師帶來豐富的靈感。約翰的自大與浮誇,是讓您感到美味的精神食糧。】
【您找到了第二十五個目标。】
約翰察覺到一絲目光游離在自己身上,回頭看時,卻找不到那抹鬼魅目光的主人。
在那個飄忽的半秒鐘裏,他隐隐聽見了牙齒咬合的聲音。
北方遠征隊行進半日,斥候舉起望遠鏡,看到遠方冒出些許陰暗的綠色。
他拉起缰繩,快速回到隊伍,傳令人将他帶來的訊息傳遍泱泱人馬。
“前方是沼澤!”
隊伍放緩了前行的速度,迷霧與瘴氣從發酵的土壤裏蒸騰出來,充塞着低空的世界,稀有的斑點寒鴉拍打翅膀,在樹影間穿行,掠成幢幢鬼影。
人們一邊驅趕蠅蚊,一邊留意馬蹄下的泥濘道路。
隐藏古堡的森林,北邊的交界處便是這片漫長如夜的沼澤。在這裏,空氣中飄散着鉛灰色的陰影,地勢更是兇險異常。在每個陽光無法穿透迷霧的、艱難而晦澀的日子裏,總會有無辜的旅人葬身于此。
幸而此地的微小生物足夠強大,在下一名來客見到栽倒在前方的屍體前,無數細菌便會将其分解,而白骨則會為毯子般的苔藓所覆蓋。
老道的生靈将死亡掩蓋得足夠嚴實,但無人會忽略這裏無聲卻致命的兇險。
勇士将馬蹄包上一層塞了棉花的布,并用繩索将彼此牽連,以防一人突然下陷時舉目無援。濃重的霧色隔離了他們的視線,每個人只能看到牽往前方的繩索埋沒在固體般的霧中。
如果不是衆人此起彼伏的迎合與馬匹的嘶鳴,他們甚至會以為自己正試圖獨自跋涉這片沼澤。
在進入沼澤前,林佩有意與隊伍分開了距離。他翻身落到地上,将自己的馬牽在倪子蛟獨角獸的身後,用掌心觸摸大地,深色條紋布滿他的瞳孔。
林佩牽着獨角獸上的缰繩,正在尋找一條相對安全的路。
步入較高階層的玩家,都會掌握一些瞳術。
倪子蛟騎在黑獨角獸上,歪着頭,笑吟吟望向專心致志的青年。
“專心看路。”
瞳術都很耗費精神。林佩只是嗯了一聲,點頭。
如昨晚那樣,倪子蛟将魂魄抽離軀殼,依附在方才擦過他耳際的烏鴉身上。他輕輕閉着眼小憩,眼前卻是烏鴉眼球所見之景。
【還沒到深夜,沼澤中邪惡的氣息卻促使您渾身顫栗。】
【您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一些鮮血。】
烏鴉沖出迷霧的剎那,視野瞬間開闊。它展翅而飛,冷冽的空氣擦過它的羽毛,背上屹立着一抹半透明的人影。
地上,滾滾霧氣仿佛巨大的蠕蟲扭動身體。
【獲得技能:召喚滅絕之物】
倪子蛟目光掃過霧氣下被孤獨與驚懼圍繞的人類軍隊。
甚至不能稱之為軍隊。它本身便是有社會各階層的人所組成,唯一的連接點是森林裏那虛無缥缈的女巫,每時每刻,隊伍裏都在發生着争執。
聲勢浩大的勇者之伍,實際上脆弱得可怕。
随着倪子蛟的目光從隊伍的前方滑向末端,幾只巨蜥在他目光停留之處悄然誕生,它們的頸部纏繞着透明絲線,另一頭攥在倪子蛟手中。
自遠古複活的生物向天空吐露細長腥紅的舌頭,以示對主人眷顧的感激。
【“去吧。”】
【“我給你們帶來了晚餐。”】
【您是那樣慈悲地笑着,對寵物低語。】
自從在副隊長的庇護下逃過一劫,盧克便火速蹦到隊伍前列,企圖遠離那個極其詭異的瘋子。
走進沼澤,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好歹撿回了一條命。
至于該如何脫身——等離開沼澤再說。
盧克舒了口氣,忽然,一股奇異的力量将他往前一扯。
他低頭看過去,牽住他座下駿馬的繩索繃得緊緊的。
有人陷進沼澤了?!
盧克看不到跟前的人,只能大聲詢問。
沒有人回答他。
濃重如煙墨的霧中,漸漸傳來了緩慢的喘息,以及低沉的、有點像風鑽入石洞的喑啞呼嘯。
很快,盧克發現那并不是風的呼聲,而是源自于某種生物沾滿腐蝕液體的喉嚨。能有如此驚奇的發現,是因為他伸長了脖子,驚慌失措地往地上瞄了一眼。
濕漉漉的泥地上,巨大的爪形印記一個接着一個,新鮮得很,是剛印上去的。
并沒有馬蹄。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感覺額頭抵到了一個硬梆梆的東西。
不能說全是硬的,那樣東西外面套了一層軟皮,像是沙袋外邊的布包,但抵住他的這層皮粗糙劣質,還有倒刺,蹭得他腦袋生疼。
劇烈的驚恐将他的心髒捏成極小的一團。平日機靈能幹的小偷先生還沒來得及出聲求救,便為黑暗所籠罩。
他的視野被巨蜥口腔中的暗紅填充,巨大的撕裂感将他的身軀與靈魂一分為二。
這幕慘劇無人目擊。
人類所組成的隊伍井井有條,盧克的空缺使得兩段繩子在風中飄曳。
原本在他前後的兩人疑惑了會兒,然後将彼此的繩索綁在一起。
正一步步前往巨蜥之胃的他們并不知道——現在,除了那個突兀的結,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證明有個人曾來過這片沼澤,并且有來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