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副隊長給每團篝火都貢獻了一只肉質肥美的獵物。據說這是他和他的衛兵們在不遠處的叢林裏發現的。那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翠色, 清新而涼爽,白岩間溪水奔湧,在這無邊的荒野仿若天上人間。
人們吃飽喝足, 勾肩搭背着歡呼到深夜,大半的帳篷裏都已響起漫長的鼾聲。
收拾爛攤子的老好人們将還在冒着紅光的黑炭蓋滅踩熄,混在隊伍裏的扒手則順着風聲溜進了帳篷裏,伸手去摸勇士随手扔在地上的錢袋。
加入隊伍的不僅有決心除魔揚名立萬的勇者,還有居心叵測的牛鬼蛇神。
這些五大三粗的糙漢人傻錢多,是最容易丢寶貝的冤大頭。
滿載而歸的小偷抛着錢袋,滿面春風地走出了帳篷,卻忽然察覺到一束若有似無的目光掃過他身上。
他寒毛一凜,往那目光望去。
烏雲擋住了星月, 慘淡月光下,一名青年正坐在岩石上,身側倚着一抹瘦弱的人影。那人身上蓋着厚重保暖的毯子,親昵地靠着青年的肩膀窩,鬥篷下面只露出一段白膩如玉的鼻梁,看不清面容。
青年的長相倒是頗為英俊, 放在這一群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壯漢裏, 有一種格格不入的違和感。他臉色冰冷而蒼白,仿佛喜愛鮮血的伯爵躲避慣了陽光, 只在無人交談的深夜與鬼魂垂首低語。
小偷遠遠地望過去,透過淺薄的、刺鼻的夜霧,他似乎看到青年骨骼分明的手中捏着一枚小小的刀片。
青年神色淡漠, 深不見底的眼眸藏匿着融進夜晚的瘋狂。他将刀片貼到睡夢中的那人的臉頰,仿若留戀般厮磨了一會兒。
小偷愣愣地看他,只感覺冰涼的刀鋒似乎正在自己臉上游走,利落地打了個冷戰。
林佩聽到動靜,将溫柔而又壓抑的目光從少年的睡顏上移開。
暗藏殺意的眼神穿透了迷霧,如刀一樣剜向窺視者的內心。
滾。
小偷從青年的口型裏辨別出這個字,吓得摔倒在地,扭過頭手腳并用着逃走了。
Advertisement
蜷在林佩懷裏的倪子蛟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林佩順着他的頭發,待少年的眉頭松開,将他抱起來,走進月下的帳篷。
就在他消失蹤跡的同時,無人的曠野上,另一人從帳中急匆匆跑出來。
年輕傭兵給衆人跳了一個晚上的舞,此時已然完全清醒。他弓着腰,倉皇四顧,差點扭成麻花的腿抖個不停。
他被兩個彼此相識的戰友架起來扔到了一間獨立帳篷裏。他睜開眼只看見帳篷灰撲撲的頂部。
傭兵大口喘氣,冷汗在他的脊背細細密密地凝結起來。
——他看到了,那個。
——他敢肯定,那不是錯覺。
——原本死透了、停止呼吸的鹿,在被副隊長分成肉塊串到烤架上之前……
沖着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在求救。
極寒的惡感從貼着他的尾椎,慢慢地往上蠕動着,上升到頸部時,他打了個哆嗦。一股尿意撞醒了他的大腦。
他瑟瑟地從地上爬起來,鑽出帳外。
一只夜蝠掠過天際,發出悲怆的鳴叫,四野不羁的風穿過枯樹枝,在夜中開始吟唱。
他找了一塊巨岩,戰戰兢兢地解開皮帶,開始解手,聽到不遠處流水沖刷過岩石的清響,柔軟輕盈,像通往天國的歌。
傭兵舒了口氣,然後,就在這個瞬間,恐懼釘住了他的脊背。
不對!
他之前去附近勘探過,除了幾棵歪脖子樹和雜草蠍子,屁都沒有,怎麽可能會有水?
年輕人眼皮一跳。他努力地回憶,嘗試在記憶裏取出一些令他安心的片段。
噢、噢,是了,應該是副隊長說的那塊綠洲。
就算他眼瞎沒發現吧!這種荒僻的地方,有世外桃源之類的東西也不奇怪吧!
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恐懼作祟,傭兵嘴唇發紫。他如此催眠着自己,忽然眼前一紅。
不知何時,天色亮了起來,縱然還是子夜時分,天上烏雲滾動,然而一切清晰可見。地上漫起了血色的積液,華美的紅色液體表面滑得像絲綢,深處不知有什麽在蠕動着,向外吐着泡泡。
很快,傭兵意識到,這種令人戰栗的紅色并非來自液體本身,而是來自上方。
他擡頭看向天空。
寥廓的天際,懸垂着一輪巨型血月。它溫和地散發着詭谲的光芒,離地面如此相近,傭兵甚至能看到它凸起的圓形溝壑所組成的臉。
他看清之後,倒吸了一口氣。
那不是任何刻意以恐怖因素來捏造的臉,而是一張超越了人類認知的、精致完美到詭異的臉頰,它轉動了空洞的眼珠,向站在地上茫然失措的人類慈悲地笑,露出光潔、細密而整齊的牙齒。
傭兵迷失在那張光耀奪目、亘古不變的笑臉裏,聽到古老而漫長的浪潮從遙遠山巒翻滾而來。
在這死寂的夜裏,有什麽透明的東西突然破碎了,從傭兵的體內飄散開來,但他毫無知覺,邁着雙腿,淌過漫長得不知盡頭的血河,一步步走向浪聲飄來之處。
在那裏,魂喪天外的星辰露出了馬腳。孤寂的月夜裏,巍峨孤堡鬼魅般地矗立,巫師的低吟幽美宛如歌謠。
第二天一大早,號角聲将衆人從夢中喚醒。
倪子蛟醒來時,林佩已經出去很久了。人群的争執從帳外傳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走到外面,刺眼的日光下,衆人聚集在一起。
【您被刺耳的喧嚣吵醒。】
【巫師耳目靈敏,無需打聽,您就知道這些渺小的蝼蟻在議論什麽。】
【他們發現,有些昨晚還在一起把酒言歡、同床共枕的同伴,此時已不見蹤影。】
【“這種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大活人能跑到哪去?”】
【焦躁不安的情緒籠罩了衆人,他們将這件事禀報了各自的分隊長。失蹤的人員加在一起,也有二十幾名了。但隊長看到名單,并不覺得離奇。】
【自從北方軍成立的第一天,便不斷有優柔寡斷的勇士中途打了退堂鼓。】
【“沒有什麽奇怪的,不過是些意志不堅定的懦夫。”他想。】
倪子蛟穿着林佩的鬥篷,站在一座高聳的土丘上左顧右盼,好一會兒才觑見了牽着馬往這裏走來的青年。
土丘與前方地面相接之處是一段近乎垂直的落差,倪子蛟從高處跳下去,正好落到林佩的面前。
【……然而您錯估了獨居巫師的體質,十分不幸地崴了腳。】
提示音響起的同時,倪子蛟感覺到腳腕上傳來一陣刺痛,往後一仰,幹脆坐倒下來,敷衍地吸口氣,喊了聲疼。
林佩見倪子蛟臉色發青,眉毛都擰在一起,卻仍舊興致沖沖地東張西望,無奈蹲下,給他脫了靴子揉腳。
“好歹是個神,注意點形象。”
倪子蛟不以為意。
如果端着架子,那就不叫主神了。
主神大人搓搓手,像看見魚的貓似的,眼睛亮亮的:“去搜集情報了?”
“算上昨天跳舞的那個傭兵,已經有二十四個人失蹤了。從來沒逃走過那麽多的人,”林佩頓了一下,目光掃向倪子蛟的臉,“——在你來之前。”
倪子蛟笑着靠過去:“你懷疑我是黑幕?”
林佩觑着巧笑的少年,捏了捏他的鼻梁。
夠皮的。
倪子蛟是黑幕與否,對于林佩而言,都是無所謂的。
反正……
無論如何,少年的結局都早已被他寫好了。
“不、不好意思,打攪兩位。”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插了進來,“你們好——”
林佩瞥眼過去。
是昨晚被他發現的小偷。
林佩一轉頭,盧克就被他的臉與悚人的氣場吓得差點撲倒在地。
盧克趕緊舉起雙手,整張賠笑的臉寫滿了谄媚與畏懼:“先先先生,我是來自玫瑰公國的盧克!我沒有惡意!”
林佩仍舊是一張冷冰冰的臉。他盯着盧克,将手伸向腰間劍柄。
盧克平日在傭兵堆裏左右逢源,混得風生水起,卻不料林佩一句話不說便要動手,情急之下,他瞅見坐在林佩身旁的倪子蛟,連忙誇張地長大嘴巴,驚嘆着轉移話題:“呀,旁邊這位閣下,您長得比紫羅蘭王子還要好看呢!”
他看着林佩似乎很喜歡少年的模樣。他記得,根據什麽書上的狗屁理論,人在談到喜愛的事物時,情緒會稍微好那麽一點對吧?
反正他信了!
倪子蛟沒怎麽見過這名瘦骨嶙峋的男子,印象不深,但這人一出現,他的玩家就釋放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也被吊起了興致,端詳起眼前的男人。
“你見過?”
盧克用餘光觀察林佩,見他未有動作,暗暗喘了口氣,順着話頭講下去。
“我在中部經商過一段日子,曾被女巫抓進古堡裏當苦役,也是那時見到的紫羅蘭王子。他确實是個漂亮的男人,但女巫不怎麽喜歡他。你們知道的,女人總是嫉妒比自己好看的生物,所以天天給他吃大魚大肉,養豬似的把紫羅蘭王子給養胖了,所以現在才要宰他做藥吧。”
小偷扯了個滿是破綻的謊,渾身冷汗地哈哈大笑,企圖以自己的風趣逗樂兩個臉孔青澀的年輕人。
但除了和彼此對話之外,林佩和倪子蛟笑點都很高,甚至于——其中一個老油條見慣了各種笑料,完全未被他所取悅,而另一個正思索着何時何地抹了他的脖子。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嘲弄地盯着他,似乎在觀賞一個拙劣的小醜。
盧克收了笑聲,有些尴尬。更多的卻是驚恐。
他揩了把額上的汗,脊背發麻。
一分鐘前,他還在心底盤算——該如何将少年的護花使者引開,再倪子蛟套了麻袋,賣給附近的鄉紳貴族。
小偷先生謊話連篇,但有一句沒說錯。
他可從沒有見過這樣标志的少年人,只覺得被吹到天上去的紫羅蘭王子也不過如此。假使少年能夠落到他手裏,絕對能賣個好價錢。
但誰來告訴他,這殺千刀的護花使者,為什麽碰巧是昨晚上那尊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