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殺青①
費可的最後一次劇本圍讀。
近兩個月的時間裏,費可參加了無數次劇本圍讀,可從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低落、灰暗、抑郁。
上一次拍攝已經過去了三天,這期間陸邢文都沒有跟他說過話。
拍攝結束的當天晚上,鮑小瑞遞給費可一顆巧克力。費可一看就明白了,這是獎勵,獎勵他表現得好。
陸邢文的巧克力、李齊的冷漠,這些不斷在費可大腦裏來回翻滾。
他有些分不清了。
他盯着讀劇本的陸邢文,聽着他尖銳、充滿仇恨的話語,想着,這是陸先生,還是齊哥?
“費可?費可?”林元生的聲音将費可拉回現實。
費可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裏發呆,連忙道歉:“對不起。”
林元生擺擺手:“今天的劇本圍讀先到這裏,費可跟陸邢文留下來,再把明天的戲好好對一下。”
大家陸續離開,小會議室很快空了,只剩導演、編劇,還有費可陸邢文四人。
林元生點了一支新煙,吸了一口後說:“費可明天是最後一場戲,也是小和最重的一場戲。我把這場戲安排在最後一場,是考慮到你是新人,入戲跟出戲都比較難。拍完最重的戲份後,你可能會沉浸在那種過度的情緒裏一陣子,無法及時出戲的話,會影響其他戲份的拍攝的。現在排在最後一場,拍完你可以直接殺青、休息,回到現實生活中,出去跟朋友聊聊天吃吃飯喝喝酒,出戲很快。”
費可點點頭,不可控地望向陸邢文。
陸邢文沒看他,在看劇本。
林元生說:“最後這場戲,對小和來說是個爆發,對李齊來說,是轉變。所以特地把你們兩個留下來,再讨論讨論。”
編劇這時才開口:“這場戲對小和來說,就兩個詞,一個是絕望。”
絕望?
費可輕輕念着這個詞,想着小和。
絕望這種情緒,費可并不陌生。
“另一個詞是,灰暗。”編劇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灰暗?
費可有點不明白。
編劇抛出問題:“小和很崇拜李齊,因為李齊從家暴的父親腳下救了他。可他卻不願意将他父親販毒的事告訴李齊,為什麽?”
費可讀了好幾遍劇本了,包括原作。劇本裏沒寫出來的,在原作裏有相當詳細的心理描寫。
“因為再爛,再壞,那個人還是他爸。”費可說。
第一次看劇本看到這裏的時候,費可就有了共鳴。他從沒告訴過任何人,但他從小到大,心裏一直在期盼他親生父親會回來,接他走,或者看看他。即使他很清楚,他親生父親就是個不負責任、沒擔當的男人。走了這麽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甚至沒有來看過自己的親生兒子一眼。
但他心裏還是會期盼,期盼他父親回來,跟他解釋為什麽這麽多年沒來看過他關心過他。
或許是因為他父親離開的時候他年紀太小了,他總無法真正地恨他。
而小和也是一樣,從小被打罵到大,一方面他心裏很恨他爸,一方面他又不想他爸真的被抓。
“一種灰暗的情緒。”林元生說,“人生不是非黑即白的,經常是灰色地帶。小和對他爸的情感大概也是這種情況,恨他,卻又無法将他的犯罪事實告知李齊。”
費可點點頭。
“你得找出一點絕望的、灰暗的情緒。”林元生最後總結,“你覺得這最後一場,你應該怎麽表演呢?”
費可猶豫地說:“一開始應該是震驚,他以為李齊快被打死了,接着是難過、傷心……”
明天就要拍了,但其實費可根本不知道怎麽演。
嘴上說着震驚、難過、傷心、絕望,但其實他一點概念都沒有,根本不知道怎麽演。
費可還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從小到大,每一次考試他都胸有成竹。就算是拍《仙華宗門錄》,做好準備之後,他心裏也有底。可拍《浦溪路三十二號》真的拍得太痛苦了,有好多次,他在拍之前完全不知道怎麽演,只能硬着頭皮,遵循本能。
跟陸邢文拍對手戲是相對比較輕松的時候,陸邢文演得太好了,他總能輕易被帶入戲。
林元生擺擺手,示意費可不用說了,大概他也清楚費可根本不知道怎麽演。
“你今天回去,聽一點悲傷的、黑暗的音樂,然後呢,想一些不開心的事,越不開心越好。記住那種不開心、難受的感覺,明天現場發揮吧。表演這種東西,跟讀書一樣,需要思考。但是呢,沒有一定實力的演員,在遇到這種需要強烈情感爆發的戲,怎麽思考也沒用。”林元生說得很直白。
夜裏十一點,費可還躺在床上看劇本,已經把每個字,包括人物的動作神情都背下來了。
他明明不理解,但只能用“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來安慰自己。
他正糾結着,房門被敲響了,陸邢文的聲音響起:“到書房來。”
費可吓了一跳,随即反應過來,陸邢文大概跟李莉馨拿的房卡。
費可下床,拿着劇本走到書房。
陸邢文還跟以前一樣,坐在他慣常坐的沙發椅上,正在看劇本。他像個老師一樣,指着對面的椅子,頭也不擡地說:“坐。”
費可坐下了,猶豫了一會問:“這麽晚了,還要讀劇本嗎……”
陸邢文擡頭,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靜:“在這一場戲之前,小和媽媽不見了,他找不到她,很擔心,沒睡好,第二天去找李齊求助。我認為适當不睡覺,有助于表達這種疲累的狀态。”
費可趕緊閉嘴,一下明白陸邢文來指導他了。
雖然心裏清楚陸邢文是為了幫他入戲,才故意不跟他說話,并搬離房間。但他心裏還是有點難受,一直在猜,這是單純為了幫他入戲,還是因為他不聽話,同時也在懲罰他呢?
“你知道明天怎麽入戲嗎?”陸邢文問。
“我、我回來聽了一晚上的音樂,努力回想了一下不開心的事……但是效果好些不太好……”
陸邢文放下劇本:“一個演員,一生當中要飾演無數個角色,這些角色職業不同、性格不同、經歷不同,如果想要靠演員自身同樣的經歷同樣的感悟去飾演這些角色,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脫離演員本身的真實情感,純靠技術去飾演,也是不行的,無法引起觀衆的共情。”
費可努力地聽。
“所以,最聰明的辦法是,選取一些相同的情緒,将之放大,去跟角色感同身受。你演了這麽久的小和,還不清楚小和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陸邢文嚴厲地問。
費可下意識看了看劇本,那上面标注得密密麻麻,都是他對小和這個人物的理解。
“小和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童年大概也不是很快樂。”
陸邢文直接打斷他:“他當然沒有安全感,他當然不快樂,窮,還經常被打,怎麽可能快樂。你需要再挖出一些更深的東西,小和內心不願意面對的東西,你自己內心不願意面對的東西。如果我是小和,我跟他個性完全不同,我怎麽去醞釀情緒?我會去回想我最不開心的事,我最不願意提起的事。”
費可愣愣,陸邢文最不開心的事?
陸邢文慢慢說:“我最不開心的事,是我的童年。看着我爸媽争吵,離婚……”
陸邢文的表情變得陰郁,他沒再詳細說下去。
陸邢文語氣仍然冷漠:“童年的感受,是最深刻的感受。我在遇到很難的戲份,很複雜的情感表達時,我一般都是靠童年時的情感去幫助自己進入那個情緒裏。”
費可沒有在哪一個訪談節目、哪一篇采訪稿裏看到過陸邢文的這個說法,這是他第一次知道。
“李齊很孤單,又充滿仇恨。怎麽去表達他那種孤單?”陸邢文像解剖自己一樣地說,“我通常靠一個場景的記憶就可以馬上進入李齊的孤單。我爸媽離婚之後,他們各自有自己的工作生活,我回到家,長時間一個人,關在房間裏。我也不想待在狹小的房間裏,但是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只有電影、文學陪着我,裏面有很多故事,有很多人。”
費可的眼淚湧了出來。
陸邢文說着自己的事,表情卻依然平靜:“看,馬上引起了你的共情。實際上,我有時候是把這些情緒放大了。現在輪到你了,你得去找自己的情緒,深入自己的內心,翻找那些被你藏起來的,你最不想面對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