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殺青②
學校一下課,小和就奔回家。
早上他出門上學的時候,他媽還沒回家,很奇怪。他媽通常是兩點下班,半夜三點前到家。
他總是在半夜兩三點的時候,迷迷糊糊聽見大門響,他媽的腳步總是很沉重,包随便一扔就進房間了,“砰”一聲摔上房門。
有時候他爸在,還會罵罵咧咧一會,嫌他媽吵。
可昨天夜裏,他猛然驚醒,發現自己什麽聲音都沒聽見。跑出來一看,主卧裏空無一人。
他爸不在是常事,可他媽也不在。
他白天給媽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從來沒有過的。媽不會跑出去玩,因為在夜店裏賣酒太累了,常常自己要喝很多,媽一回來都是立刻睡倒,要一直睡到下午四五點才會醒。
小和五點多到家,家裏依然一個人都沒有。
再給媽打電話,已經變成關機了。
小和猶豫了半個小時,終于給他爸打了電話,電話接通的時候,他爸好像剛睡醒,迷迷糊糊喂了一聲,聽見是小和後,開始罵:“你他媽打電話幹嗎?!你老子昨天一天沒睡,剛睡一會就被你吵醒!”
小和說媽一天一夜沒回家了,他爸也毫不在意:“你小孩子不要管這麽多!沒你的事!”說罷就把電話挂了。
小和覺得不對勁,肯定不對勁。
他爸不是說“我不知道”,而是說“你別管”。
恐慌立即襲上小和的心頭。
小和想了想,給夜店打了電話,那頭接電話的人一聽明白小和的問話,立即說:“她已經下班了,去了哪裏這我們就不清楚了。”
小和又給平時跟媽要好的芸姐打了電話,媽怕有急事他找不到她,特地留了一個芸姐的電話。
芸姐接起電話,沒有立即挂掉,小和問完後,她過了好一會才說:“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聽別人說的,說你爸昨天來找你媽了。小和,你……”
小和挂掉了電話。
出事了,肯定是出事了。
小和的第一反應,是憎恨。
下周就要高考了,出事了。為什麽?
為什麽一直被打,還不離婚?
她是媽媽啊,為什麽不保護他?為什麽不帶着他離開人渣?
現在出事了,他怎麽考試?她是不是想要他死?
為什麽別人的爸爸媽媽,都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都為了孩子的升學,焦慮擔憂,緊張煩惱。而他們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下周就要高考了。也沒有一個人關心過他想考什麽學校,沒有問過一次他的成績。
為什麽他們一直在爛泥坑裏打滾,他想爬出這個爛泥坑,他們不推他一把,還要把他拉回來!
他不想待在這個爛泥坑裏了。
他不想過這種生活了。
他不想沒有自己的房子,連房租都交不出來,被房東在門外叫罵。
不想被同學偷偷議論他的孤僻、他的家庭。
不想住在蟑螂、老鼠成群的破舊居民樓裏。
他想要有一個幹淨整潔的房子,屬于自己的。
他想要上大學,畢業後有一份工作,每個月有三四千的工資,不用擔驚受怕。
接着小和又覺得害怕。
再怎麽樣,他媽是他唯一的親人,他爸呢,根本不能算是父親了。今天如果是小和失蹤了,估計他爸也是這麽個反應吧,不在乎他們的死活。
小和就這麽一個破爛的家,也快沒了。
這個家,一直是支離破碎的,充滿暴力、病态。
可小和仍留戀着這個家,因為他只有這個了,這個沒了,他就什麽都沒了。
媽媽,媽媽到底去哪裏了?
小和想報警,又不敢報警。
他不知道他媽媽到底去了哪裏,做了什麽,是不是跟毒品有關系。
小和一個人,在家裏發呆,等他回過神,屋子裏早已漆黑一片。
晚上九點了,媽媽還沒回來。
他再打了一遍他爸的電話,他爸沒接。他打第二遍,直接被按掉了。
這就是他的父親。
絕望之中,小和想起了李齊。
他也只能想起李齊。
李齊上次罵他像條狗,小和很生氣。現在想一想,他确實像狗,卑微、可憐,搖頭擺尾想乞求一些平靜,沒有用。
小和上樓,他決定去找一找李齊,如果李齊趕他走,他只好去報警了。
小和有些忐忑,他不知道找李齊有沒有用,也不知道李齊這樣的普通人能有什麽辦法。他就是莫名地,覺得李齊什麽都會,什麽都能做到。
小和停在李齊家門前,敲了敲門,意外地發現門沒關。
他喊了一聲:“齊、齊哥。”
沒有人回答。
小和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黑漆漆的,小和摸索着打開燈,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李齊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滿臉是血。
有那麽一瞬間,小和以為李齊死了。
他心髒一縮,從腳底開始發冷。
直到此時此刻,小和才驚覺,李齊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李齊死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再也沒有可以求助的人了。
他竟然是,如此地孤單。
小和不知道自己站在門口大腦空白了多久,直到樓道裏響起腳步聲,傳來說話聲,他才回過神來,急忙把門關上。
他走過去,強忍着恐懼,一聲聲叫:“齊哥,齊哥。”
小和無法自控地開始發抖,他伸出手指去試李齊的呼吸,指尖抖得厲害,幾次碰到李齊的臉。
“齊哥,齊哥。”小和開始哭。
李齊動了動,小和驚得呼吸都窒住了。
李齊睜開眼睛,有十幾秒鐘,他的瞳孔沒有焦距,只是無神地望着天花板,好像弄不清自己是誰,在哪裏。
小和還在發抖:“齊、齊哥,齊哥,你、你怎麽了?”
李齊終于聽到了小和的聲音,偏了一下頭,看了他一眼。
小和哇地大哭,将自己一天一夜的擔憂跟看見他躺在地板上的恐懼全部發洩出來:“我媽、我媽不見了!不見了,從昨晚就沒回家!沒人接電話,我爸讓我別管,我不知道怎麽辦,怎麽辦?她不會出事了吧?不會死了吧?”
小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怎麽了?我跟你說過了,好好做工,不要去學那些混混。你是不是惹事了,你惹什麽事了?他們不會找到你家來打你吧?我跟你說過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
李齊艱難地擡起一只手,摸了摸小和的臉:“沒事。”
小和哭得更厲害了。
李齊精疲力盡,只好閉上眼睛,等着小和哭完。
他一閉上眼睛,小和就吓得大喊他的名字,以為他死了。
李齊只好又睜開眼睛。
小和啜泣:“要去醫院,你得去醫院。”
李齊擺手:“你幫我打一個電話。”
李齊念了一個號碼,小和急忙拿出手機,邊輸入號碼邊問:“這是誰?能來救你嗎?”
李齊搖了搖頭:“一個陌生人,只是說點事。”
小和的手停住了,沒有撥出去:“那你怎麽辦?!”
李齊平靜地看着他,鮮血已經在他臉上糊成黑色的血塊,不知道幹涸了多久。
“對不起。”李齊說,“那天罵了你。”
他的樣子很像臨死前在交待最後的幾句話,小和吓壞了,連哭都忘記了。
昨天夜裏,李齊尾随胖哥,想找他販毒的證據,以及跟他有接觸的上下線。結果在夜店,發現胖哥帶着人将自己老婆帶走了。他躲在後巷,聽見胖哥跟小和媽媽說了幾句,他只聽到“那個女的”“死了”“你知道什麽都跟我說”。
兩個人争吵了一下,其他人立即打了小和媽媽一個耳光,把她拉上車,走了。
李齊叫了輛計程車,跟着他們。一下車就被發現了,被打了一頓,逃了出來。如果去醫院,勢必會被警察帶走盤問。
李齊不相信警察。
如果警察知道他還在查自己妹妹的事,恐怕會把他拘留一段時間。
他頭很疼,肚子也很疼,覺得自己可能……不行了。
現在,他只想把那輛車的車牌號報給卧底警察阿天。他跟阿天不和,覺得阿天的樂觀跟正義,在現實裏很傻逼。但到最後,他能求助的,只有阿天。
還有,跟小和道歉。
他的家人都沒了,他的生活裏只剩下仇恨。
這孩子是唯一關心過他的人,是唯一覺得他是好人的人。
“我有一個妹妹,死了。我爸因為自責,自殺了。”李齊說,“所以我心情很不好,對不起,罵了你。”
小和的眼淚幹在了臉上,他聽到了李齊的話,沒有回答。他先撥出電話,将李齊說的車牌號告訴對方,并求他快來救李齊。
挂掉電話後,小和撩起衣服下擺,擦了擦李齊臉上的血漬,問:“是不是跟我爸有關?”
李齊沒回答:“不關你的事,你回家去吧,好好讀書。”
“你是不是想殺了他?”小和問。
李齊沉默。
小和說:“你別殺人,犯法的。”
李齊繼續沉默。對他來說,犯不犯法已經無所謂了。他在這世上孤單一人,沒有牽挂,沒有負擔,也就沒有害怕失去的東西。
小和搖搖他的手臂:“你們把他送進警察局吧,我、我記了一點東西,能算證據嗎?”
接着小和開始念,時間地點,他把貨物交給誰,或者從誰那裏,拿了貨。
李齊微微睜大了眼睛,顯然沒想到小和竟然把這些都記住了。
小和念了幾條,說:“我全部都記在大腦裏,我可以把這些告訴你,告訴警察,有用嗎?”
李齊有些激動:“有用!”
這些東西,就是他搬到浦溪路三十二號,費盡心思,接近胖哥,偷裝竊聽器,用盡了一切手段想得到的東西!也是阿天,好好的警察不做,裝成混混,跟胖哥這些毒販打成一片,想得到的東西!
誰能想到,這些東西竟然就這麽記在小和的腦袋裏!
小和一條條地念,将語音信息一條條記錄下來。
念完之後,他告訴李齊:“我都念完了,你別睡着,等你好了,我全部發給你。”
“發給剛剛那個號碼。”
小和拒絕:“我不要!我只相信你!”
李齊看着他,小和又哭了。
“你快好起來,我媽到底去哪裏了,她有沒有事,你能不能快點好起來,去找她?”
李齊的肚子被捅了一刀,失血過多,已經說不出話了。
小和跪坐着,抱着他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膝蓋上,眼淚又開始流,一滴滴打在李齊的臉上。
他害怕李齊就這麽死了,他不知道那個人還有多久才會趕到。他一遍遍問李齊:“為什麽不能叫救護車啊?報仇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嗎?我都告訴你了,你把他送進警察局吧。”
警察能相信嗎?李齊迷迷糊糊地想,假如警察能相信,他也只相信阿天這個警察。
李齊漸漸閉上眼睛。
小和看着他的傷,他平靜的神情,大腦一片空白。
李齊就這麽恨他爸嗎?報仇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他的仇恨一定很深,很沉。他一定很恨他爸,也恨他媽,還恨小和。小和太無能了,被打了十幾年,從不反抗,還幫他爸送貨。他們都是間接的加害者,害死了李齊的妹妹。
所以李齊那時候才會那麽厭惡他。
阿天踢開大門,他趕到了。
他沒來得及顧上小和,他看了看李齊,一把背起李齊就往樓下沖。
只留下一句話,“我把他送到朋友那去救他,你留在他家,不要亂動!”
小和在昏暗的房間裏,仍然保持跪坐的姿勢。
他是爛泥坑裏的爛泥,就算他不承認,他也是爛泥。他幫着他爸做事,從來沒想過,害了多少人。
像他這種人,怎麽可能得到李齊的關心?
……
林元生喊了卡,費可的戲份結束了,殺青了。工作人員紛紛說恭喜,可費可仍然跪坐在地上,沉默着。
林元生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
大家都很明白,一個個沉默安靜地收拾東西,小聲交談。過了一會,李齊的家裏只剩下費可一個人。
明知道剛剛抱在懷裏的人不是陸邢文,而是李齊。可費可仍然很難受,手腳發冷、心髒緊縮那種難受。
他好像跟小和融為一體,清楚地認識到,李齊人很好,關心他,但李齊的仇恨也是真的。只要他跟他爸是真正的父子,李齊的仇恨就會永遠存在。
這樣的他,怎麽可能得到李齊的喜歡?
而真實的他,真的可能得到陸邢文的喜歡嗎?
陸邢文認識的他,是從不說不的他,是聽話的他,是乖巧的他,是從小到大,在所有人面前的他。
可是他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陸邢文說他很乖,說他努力認真。其實他是不得不,他沒有選擇。他沒有家庭可以倚靠,還要替家人承擔一切,他只能選擇努力,他沒有偷懶的資格。
他是無私奉獻的人嗎?
不是。
他也有怨氣,也會埋怨父母,為什麽他們家就這麽窮?為什麽明明經濟條件不行,還要生孩子?為什麽明知道年紀大生孩子有風險,還要生?難道他不是媽媽的孩子嗎?他們只是想要一個屬于他們的新的小孩。他們來問他,想不想要弟弟妹妹,他當然只能說想要。繼父不是親生父親,再疼他也不是親生父親,他難道不明白?結果生了雙胞胎,三個孩子根本負擔不了,而妹妹竟然還有先天性心髒病。
本來一個好好的家,因為多了兩個孩子,全毀了。
從弟弟妹妹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無憂無慮的童年就結束了。每天他都膽戰心驚地聽着爸媽的交談,沒錢,沒錢,錢不夠,永遠是這些話題。
他有時候很讨厭弟弟妹妹,他讨厭弟弟的玩具汽車,讨厭妹妹的布娃娃,雖然便宜,但是都是他沒有的東西。
從弟弟妹妹出生開始,他就再也沒有買過玩具了。
他怕家裏沒錢。
所有的這些黑暗的情緒都早已被費可埋藏起來,埋在記憶的深處。那是十幾歲青春期的他,無法說出口的負面情緒。
可今天這些東西,他以為早已遺忘的東西,都随着小和,一起出現在他面前。
陸邢文稍微卸了一下妝,将弄得他眼睛難受的血漿擦了擦,就走到費可身邊。
片場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林元生給費可留下一點空間,讓他緩緩。
“小可。”他輕輕叫了一聲,蹲下身,遞給他一顆巧克力,“乖孩子,你做得很好,該出戲了。”
費可看見了那顆巧克力,那是獎勵,獎勵他表現好。
費可接過那顆巧克力,将它握在手心裏攥緊了。
“小可。”陸邢文又叫了一聲。
費可知道得出戲了,拍攝已經結束了,可那些情緒還是緊緊包圍着他,讓他喘不過氣。
“想一點快樂的事。”陸邢文輕輕說。
快樂的事?
費可想起了,第一次在電梯時遇見的陸邢文,他弄髒了陸邢文的高定西裝,陸邢文說沒關系,還幫他擦眼淚。
像天使一樣。
費可又想起了,他們在南亞熱帶小島舉行假婚禮。陸邢文把他抱到花臺上,在白玫瑰的 簇擁下,親了他。雖然是假的,但是那是他第一次親吻。
費可又想起,他在劇組被孔玮思欺負,陸邢文說,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告訴他,怎麽能受欺負。
還有陸邢文送他的手寫明信片、藏着他名字的項鏈,還有……
費可看了看手裏被攥得變形的巧克力。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人生裏快樂的事全都跟陸邢文有關?
費可努力地想,用這些對抗那些負面的、黑暗的情緒。
“陸先生……”費可張口,聲音沙啞。
陸邢文親親他的發頂:“我在這裏。”
費可擡頭看他,眼神裏滿是深深的依賴、戀慕:“我已經拍完了,我可以給您答案了嗎?”
答案?
陸邢文看着這樣的費可,簡直要瘋了。
他當然想要答案,立刻,馬上,就想讓費可成為他的!
可是不行,他知道費可入戲了,沉浸在黑暗的情緒裏,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他。此刻的費可,大概認為陸邢文是他的全部,任何要求他都能答應。
但是——
陸邢文看着穿着髒兮兮戲服的費可,還跪坐在地板上,眼神裏滿是依賴,他根本說不出口“不行”。
主人無法再下達任何狠心的命令。
費可沒等到回答,他撲進陸邢文的懷裏,緊緊抱住他,一字一句地說:“我的答案是可以,我可以接受,我可以接受您的一切,可以接受主人,可以接受——您說的那些方式。求求您,不要再把我推開。我會聽話,我會很聽話,您說的,我會做好的!”
陸邢文一下一下慢慢地摸他的頭發、他的臉。
費可埋在陸邢文的懷裏,像個孩子抱着他最心愛的東西不撒手。
陸邢文簡直不知道拿他怎麽辦才好,只能不斷地親他,不斷地說:“不,不,你聽不聽話,我都愛你,可可,乖孩子,寶寶。我也接受你的一切,知道嗎?你可以乖巧,你可以任性,你可以發脾氣,我都愛你。”
費可的眼淚浸濕了陸邢文的背心。
直到淚水幹之前,費可都沒擡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