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入戲
接下來幾天,費可的狀态都挺不錯,拍得也很順利。
很快,就到了比較重要的一場戲,李齊救了被家暴的他。這場戲只有三個演員,曾锴彬,還有他跟陸邢文。
這是沖突比較大的一場戲,小和的情緒也難得地比較激烈,是難度較大的一場。
導演跟三位演員讨論了很久,又排練了多次,才開始正式拍攝。
夜裏十一點,小和媽媽上班去了。小和在房間裏看書,他想努力點,考好一點的大學。
胖哥回來了,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東倒西歪。他忘了帶鑰匙,踢了一腳大門,喊:“都死哪去了,快給老子開門!”
小和趕緊開了門,被他爸一手推開,差點跌倒在地。
胖哥問:“貨送到沒?”
他經常将毒品塞到小和書包,強迫小和幫他送貨。就因為他覺得背着書包的學生不容易被懷疑,也不管自己兒子的死活。
小和怯怯地:“……那人沒來。”
胖哥提高聲音:“什麽?!”
小和解釋:“我給他打電話了,他不敢來,說最近警察查得緊……”
胖哥伸手就是一巴掌:“操你媽,讓你幹點小事你都幹不好!”
小和的臉上清晰地浮現五個紅色的指印,随之而來的是火辣辣的疼痛,小和覺得自己的半張臉都腫起來了。
他知道他爸喝醉了,講什麽都聽不進去,只是自讨苦吃。他趕緊轉身,想躲進房間。可惜他爸今天不知怎麽了, 火氣很大,打了一巴掌還不夠,伸手抓住小和的衣領,将他拖到客廳。
“老子怎麽養了你這麽一個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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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如黑沉沉的霧,瞬間包裹了小和。他渾身發抖,知道自己今天大概要倒黴了,他下意識地推了他爸一把,往樓道跑。
暴怒的胖哥抓起一把椅子就朝小和砸了過去,小和被砸中了,後背一陣劇痛,摔倒在地。胖哥沖上前,一腳踹下去。
“還敢跑!反了你了!今天打不死你這個小兔崽子!”
疼、疼、疼,鋪天蓋地的疼。
胖哥踹完了,蹲下來,一手揪住小和衣領,一手打他巴掌。
一掌一掌,打得利落,打得啪啪響。
小和突然奮起掙紮,用力掰他爸的手,喊:“別打我臉,別打,我明天還要上學!”
他爸好像聽見什麽好笑的事情:“上學?你他媽以為你是誰,你考的那點分數以為我不知道?你能考上什麽像樣的大學?你他媽認命吧,還上學,考大學有個屁用,出來一個月還不是三千的工資,能幹嗎?!”
他爸一邊說,一邊用拳頭揍他的臉、他的腦袋。
“你以為你上了大學就了不起了啊?你以後還不如你老子我!你就乖乖給我好好送貨,考個屁的大學!”
疼,火辣辣的疼。
小和知道,自己的臉一定腫起來了,眼眶一定青了。
他爸還抓着他的腦袋往地上磕,濕乎乎的,可能流血了。
明天肯定上不了學了,好長時間都上不了學了,他得等臉上的傷看不出來,才能去上課。否則老師會問他,怎麽了,同學們會議論紛紛,他是怎麽了。也許大家就會猜出來,他是被他爸打的,他爸是個混混,是個靠打老婆孩子發洩怒氣的垃圾,而他媽是個常年被家暴無力反抗的懦弱女人。
下周要模拟考,他參加不了了。老師說,這次的模拟考很重要,考完要全市排名,大家可以根據排名大概估摸自己的掌握程度。
參加不了了。
小和蜷縮着身體,護住肚子,護住腦袋,希望疼痛快點過去。媽不在,沒人幫他擋下這些疼痛。可如果媽在,躺在肮髒的樓道裏被打的就是他媽了。
他想逃離這種生活。
曾經還小的時候,他會求他媽,走吧,帶他走吧,去哪都好,別跟他爸待一起了。
他媽總是說,你還小,你不懂,離婚了怎麽辦,你就沒爸了。
可這種爸有還不如沒有。
小和很瘦弱,長期的精神緊張,導致腸胃不好,有時候還會無故胃痙攣。十八歲了,可他還是很瘦弱,力量根本比不上壯碩的胖哥。
八歲的時候他想,自己長大了就好了。
十八歲了,他還是被壓在地上打。
他想考大學,遠遠離開這裏。可他怕他爸發瘋,不讓他參加考試。他爸這種瘋子,什麽都有可能做出來,反正他爸根本不在乎自己兒子成績多少,能不能出人頭地,只在乎他還能不能送貨。
十八歲後考上大學離開這裏,是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
如果這點信念都沒了,那他活着,真的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血糊住了小和的眼睛,他覺得鼻子有些酸,可能流鼻血了,眼眶有些發熱,可能眼角被打裂了。
可下一秒, 他感覺淚水滾出了自己的眼眶,流到了臉頰上。
眼淚很燙,很熱。
他爸提起腳,就要往他腦袋踩。
小和覺得自己可能就要死了。
如果說他這輩子有什麽遺憾,那就是他從沒有過一天,是安安心心的,是毫無恐懼的。
然而死亡沒有來臨,他就看見他爸被踹飛了。
有一個人影沖過來,拿起掉落在樓道的椅子一砸,他爸被砸暈過去了。
那人在小和面前蹲了下來。
一張冷漠而英俊的臉,嘴角緊緊抿着,一句話也沒說。但小和覺得,他的眼神是關心的、有點緊張的。
他将小和抱進屋子裏,擦了擦小和臉上的血,将電話拿給小和,讓他自己撥號,而後就走了。
小和打給他媽,說自己被他爸打得動不了。
挂掉電話後,小和靜靜看着門外躺在樓道裏的、暈過去的他爸。他艱難地爬起來,将他爸慢慢拖回屋裏,免得被來來往往的人看到,丢人。
導演一喊卡,鮑小瑞就沖過去,将冰袋敷到費可臉上。
費可的兩邊臉頰,都紅腫起來了。
戲裏面的打耳光,是真的打。
林元生問過費可,真的打行不行,費可說行。
當然可以靠化妝,但真的打,力氣是真的,疼痛是真的,效果更好。
曾锴彬從地上爬起來,朝費可豎了個大拇指:“不錯!”
為了逼真,他是下了真力氣的,并不會因為費可是陸邢文的人,就特殊照顧。可費可接得很好,不嬌氣。
陸邢文深深看了費可一眼,沒來得及跟他說一句話,就被林元生拉去看回放。費可也想看,可又不敢看。
他覺得自己剛剛,情緒流露得太多了,他有點羞恥。
他回到休息區,在椅子上坐了會。
鮑小瑞在旁邊碎碎念:“太狠了,真的下手打,太狠了。林元生真是太狠了,果然大導的戲不好接。身上還有沒有哪裏痛?剛剛椅子砸那一下要不要緊?”
椅子不是真椅子,是道具,但多少有點重量。
鮑小瑞不說,費可還不覺得,一說就覺得背上有點疼。
鮑小瑞幫他掀起衣服一看,後背青了一塊。
鮑小瑞大呼小叫、哭天搶地,拿了緩解疼痛的噴霧,趕緊給費可噴上。
費可說:“別喊了,只是淤青而已。”
“這麽大一塊淤青!”鮑小瑞給他比劃,“趕緊回去敷藥!還是莉馨姐有經驗,準備了好多藥,跟我說,要是受傷了,她那裏都有。”
費可輕聲說:“陸先生的打戲很多,受傷的幾率很大的,當然要準備好。莉馨姐跟了他那麽多個劇組,肯定很有經驗。這點淤青算什麽,陸先生拍《劍鋒》的時候,被道具砸流血了,還繼續拍。”
“行吧。”鮑小瑞說,“這是你的陸先生給你的。”
鮑小瑞遞過來一顆用金色紙張包裹着的巧克力。
費可一看到那顆巧克力,耳邊就仿佛響起陸邢文低沉的聲音:“乖孩子,這是給你的獎勵。”
費可一手拿着冰袋敷臉,一手接過巧克力,緊緊抓在手裏。
那些如黑色的霧一樣沉沉包裹住他的壞情緒,似乎因為一顆香甜的巧克力,消散了不少。
小和的身體很瘦弱,為了貼合人物,費可已經好長時間戒甜食了,三餐也盡量低碳水。這一段時間,除了陸邢文的巧克力,他什麽甜食也沒吃過。
他将巧克力剝開,放進嘴巴裏,無法自控地看向遠處正在跟導演一起看回放的陸邢文。
費可覺得,他有了一點很陌生的情緒,此前從未有過。
林元生看着回放裏的費可,對陸邢文說:“費可這一場拍得不錯,情緒很好。”
陸邢文點點頭,看着躺在地上被一拳一拳打着的小和,有些心疼。
林元生指指屏幕:“入戲了,不錯。你看他的眼神,很到位。心灰意冷,又有點不甘心,很好。”
陸邢文回答:“他本來就是個聰明的孩子。”
林元生瞄了他一眼:“不過太入戲也不好,喊卡之後,我看他的情緒抽離得很慢。這些你是專業,我就不說了,你自己去跟他說吧。”
陸邢文點點頭,起身離開。
他走到費可身邊坐下,說:“收工了,臉上的傷疼嗎?”
從他走過來,費可的眼神就沒從他身上移開過,此時乖乖回答:“一點點疼,不是很疼。”
他們離得很近,費可說話的時候,陸邢文聞到一點點可可香,笑着問:“小朋友已經把獎勵吃了?”
不知道為什麽,被陸邢文這麽一說,費可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他是個貪嘴的小孩一樣。
陸邢文簡直想親親他,嘗嘗他嘴裏可可的味道。
他又低聲問:“是喜歡巧克力,還是喜歡我的獎勵?”
他問得實在太暧昧了,鮑小瑞趕緊走開,覺得自己沒眼看,聽不下去。
費可紅了臉,答不出來。
陸邢文摸摸他頭發,又問:“剛剛的眼神很好,是不是入戲了?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麽演出來的,當時在想什麽?”
費可輕聲說:“我就是按照您教的辦法,想象是我自己在那裏,然後回想我以前有沒有過類似的情緒……”
費可的頭低了下去,那是他埋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情緒,是最私人的秘密,從未告訴過任何人,連媽媽都不知道。
陸邢文靠近,額頭抵着費可的額頭,輕聲問:“什麽情緒?能不能告訴我?”
費可不知為何,自然而然就說出來了:“……我小時候,在跟現在這個繼父結婚之前,我媽還認識過一個叔叔……”
陸邢文的心揪了一下,有些失控:“他打你了?!”
費可忙說:“沒有!沒有打我,我媽不會允許的。只是……那時候我很小,很怕他,總覺得他的态度他說話的語氣,讓人很不舒服。他沒有打過我,可我總覺得他不喜歡我,他會打我。那時候……我總是很害怕,害怕他來家裏,害怕媽媽叫我跟他說話跟他玩,害怕他跟媽媽真的結婚了。”
費可有些羞怯:“我那時候太小了,很傻……”
陸邢文摸摸他紅腫的臉,冰冰的:“不傻,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小孩。”
一個需要人保護的小孩。
費可說:“我很害怕,可是我不敢跟媽媽說,因為媽媽……也很辛苦。”
而這種恐懼的情緒太過強烈了,在每一個深夜都陪伴着費可。後來媽媽跟現在的繼父結婚了,費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仍害怕繼父會翻臉,會讨厭他。後來,繼父對他真的很好,恐懼才慢慢消散。
可這種害怕,似乎在他內心留下了一塊陰影,永遠也去不掉。
費可将它藏在心裏的最最深處,不去想起它,不去提起它。
直到遇到小和。
“這沒什麽。”陸邢文說,“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些不願提及的黑暗情緒。你有,我也有,這很正常。表演是一種需要讓觀衆共情的藝術,人們永遠不可能因為虛無的情感而感動,只可能因為他們也體會過的真實而激動。好的表演,永遠需要演員将自己真實的情感表露出來。當然這種情感只是從我們內心提取出來放大,并不是百分百展露出來的。你今天做得很好,不需要對自己流露出內心最深處的情感而感到羞恥。”
“我的每一次表演,都在向觀衆展示我的內心。可你看我,是個在鏡頭底下暴露得明明白白的人嗎?觀衆會因為我的表演,知道我的內心,知道我的童年,我的青年時代嗎?”
費可搖頭。
陸邢文笑:“他們能感受到的,只有每一個人都曾經歷過的內心最真實的感受。不用害怕去表達,我們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