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因為上回皇太後生辰宴上發生的事, 言貴妃和霍啓被瓊元帝冷落了很久, 這好容易被放出來了, 他們想見一面重病的瓊元帝都不能,這會霍裘又毫發無損的回來了,言貴妃和霍啓急得一夜沒睡, 嘴角都起了小水泡,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來了。
晨起微末的風還帶着絲絲縷縷的沁涼之意, 乾清宮肅然巍峨, 傲然屹立, 俨然就是這巍巍宮殿裏最突出的一個。
霍裘一言不發,拂袖向殿裏走去, 禦前總管這時候迎上來,見了他連忙笑着一甩拂塵:“殿下金安。”
霍裘輕輕颔首,禦前總管就走下了階梯,向言貴妃和霍啓問了安, 道:“娘娘和殿下請吧。”
言貴妃和霍啓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一絲喜意。
這麽多天以來,這是瓊元帝第一次松口叫他們進乾清宮。
乾清宮仍舊是老樣子,安神的檀香淡淡, 多了一股遮掩不掉的濃郁中藥味, 殿裏靜悄悄的連咳嗽聲都沒有。
繞過那扇醒目至極的屏風,霍裘聽着身後的兩道腳步聲, 微微握了握拳,劍眉深深皺起, 連着聲音裏也是壓低了琴弦般的緊繃,“兒臣參見父皇。”
他往床榻邊一望,頓了頓,從善如流地接:“兒臣請母後金安。”
關氏也在,她面色有些白,沖着霍裘揮了揮手,倦意十足:“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兒臣處理完政事,想來多陪陪父皇。”
瓊元帝放下手裏的藥碗,用帕子随意擦了擦嘴角,瞧起來精神倒是好了不少,指着霍裘微微地笑:“太子有心了。”
一切瞧起來十分和諧,哪怕心底裏都各藏心思,至少表面上俱是一派的歲月靜好。
可這樣的場景落在言貴妃和霍啓眼中,那就是分外的晃眼了,霍啓還好些,見慣了瓊元帝對霍裘的偏愛,可最不能接受的卻是言貴妃。
她見鬼一般地望着關氏,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就壓下心底湧起的各種情緒,儀态萬方盈盈下拜:“臣妾給陛下請安,給皇後娘娘請安。”
瓊元帝面色淡漠,從鼻子裏冷哼一聲,而後略不耐煩地道:“都起來吧,一大早的你們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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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貴妃笑容有些僵,而關氏則是完全沒有了笑意,漠然至極,除了對上霍裘還有些溫度,就是對瓊元帝也愛答不理的。
言貴妃不動聲色瞧了她幾眼,再擡起頭時一雙嬌美的水眸裏已是通紅,帶着哭腔道:“臣妾擔心陛下的身子,只聽着宮人每每來傳,臣妾又進不來乾清宮,日日惶恐不安,憂心得很。”
瓊元帝面不改色地盯着她,不一會視線又停留在霍啓身上,心裏暗暗嘆了一口氣。
他雖沒對言貴妃動過情,可對這個兒子,一樣也是疼愛有加的,可自己的意思也一向十分明确,太子之位,只可能是霍裘的。
也這是這份寵愛,滋養壯大了這母子兩的心,臨到頭來,他護不住嫡子也護不住這孩子,只能瞧着兄弟兩較勁厮殺。
而結果,顯然是他不願見到的。
可事到如今這一步,顯然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瓊元帝心頭一痛,聲音卻是不變的冷漠:“朕沒事。”
如今朝局動蕩,每個人都覺得帝王命不久矣,就連這個心思一向深沉的女人也忍不住頻頻出手,光是這幾日,南疆世家來了京都的就有好幾戶。
若他一死,這天下豈不改朝換代,成為南疆人的天下?
瓊元帝一想,原就渾濁的眼瞳更是幽深幾分。
言貴妃自然感覺到了帝王話中的敷衍和不悅,有些不明所以,但一想到最近自己和皇兒的布署,才覺出一些底氣來。
好歹有了和霍裘分庭抗禮的資本。
不至于那麽被動!
他們母女兩不讨人喜歡,沒過多久就被瓊元帝揮揮手遣了出去,外頭太陽微熱,霍啓掩在袖袍下的手松了又緊,最後不甘地開口:“母妃……”
像是知道他想說些什麽,言貴妃一個輕飄飄的眼神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她整了整霍啓的皇子禮服,意有所指:“這衣裳配不上吾兒。”
能比皇子服還要高貴顯眼的也就只有太子的蟒袍和……龍袍了。
霍啓心慢慢地靜下來,而後抿了抿唇,道:“母妃,那皇後怎麽出來了?”
在他記憶裏,一共也沒見到過幾次,平時就整日整日的待在長春宮裏,動不動就頭昏腦熱的,這個皇後形同虛設,怎麽今日倒是出來了?
說起這個,言貴妃也是皺眉,“她自然是巴不得霍裘登基稱帝的,想來是想着讨好你父皇吧。”
而此時的乾清宮裏,安靜得有些過分,關氏實在受不住瓊元帝和霍裘時不時瞥過來的隐晦目光,眉心一皺,揉着額心身子就是一個踉跄。
“陛下,臣妾身子不适,能否回長春宮靜養?”
瓊元帝像是聽不出那話裏的冷漠,默了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再開口是語氣略顯無奈,“乾清宮有最好的太醫,什麽病瞧不好你的?”
關氏揉着額心的手放了下來。
霍裘一挑劍眉,慢慢地退了出來,最後只隐約聽到瓊元帝略有些慌張的讨好聲音,“你都多大人了還哭啊?你再陪我一段時間。”
“……最後一段時間。”
霍裘心底像是被刺紮了一下,極輕微的疼。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聽瓊元帝自稱我,也是第一次聽他如此低聲下氣和一個人說話。
宜秋宮的庭院前,唐灼灼和葉氏約着煮茶吃,杯中的茶葉舒展起伏,新嫩的茶葉帶着獨有的清香,唐灼灼捧着輕輕抿一口,惬意地喟嘆了一聲,縮在了寬大的搖椅上,小小的一團。
葉氏第一次見她這般模樣,新奇之餘又覺可愛,指腹摩挲着溫熱的茶盞邊蓋,問:“師父那……娘娘要怎麽說?”
唐灼灼才阖了眼睛,撚了一顆糖棗兒送進嘴裏,甜滋滋的味道蔓開,她眼睛眯成月牙形。
“咱兩先躲着,瞧着樣兒,他這次來京城該是別有所謀。”
若不是他動了心思來,哪有什麽人找得到他的蹤跡?唐灼灼和葉氏深知他是個什麽樣的德行,所以才更為在意。
能說得動他的人沒有幾個,京都正是多事的時候,若他橫插一腳,霍裘這男人直覺又是分外的敏銳,一旦察覺到什麽,江澗西根本沒得跑。
葉氏抿了抿嘴角,再擡頭時已深深蹙了眉:“師父不是個沖動的人,更不喜參加這檔子糟心的事,應當沒理由摻和進來。”
不然光是憑借他那身醫術,就足以令所有人趨之若鹜,奉為上賓。
唐灼灼沉思片刻,而後緩緩搖頭,總覺得這事不大對勁,最後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手腕微動,上頭的鈴铛也跟着清脆的響。
“此次請師姐過來,就是覺着這事不大尋常。”
葉氏無奈地攤攤手,嘴角噙着一抹苦笑,與唐灼灼對視一眼,才開了口:“想來娘娘也應當知曉師父的一些舊事。”
唐灼灼身子微僵,而後從躺椅上慢慢坐起身子,目光漸漸凝實。
她與葉氏說是江澗西的弟子,實則相處下來倒更像是兄妹,那人睿智,風趣,将一身所學交給她們,行事如風放蕩不羁。
唐灼灼被送到廟裏時十三歲,正是青蔥嬌縱的時候,卻因為身體原因不得不纏綿病榻,整日裏連房都出不了。
唐府裏請來的大夫皆道她在娘胎裏時就傷了根,活不過二十歲,眼瞧着越長大身子越不行,唐家人只好将她送到了寺裏安置,祈盼菩薩福澤庇佑,大難不死。
菩薩沒遇到,倒是偶然在後山遇到了翻牆摔倒的江澗西,他一臉不羁笑意,人前又是一副再君子不過的面貌,絲毫不将她的身份放在眼裏。
一日暴雨傾盆,電閃雷鳴,她捂着胸口癱倒在地上,再醒過來時江澗西隔着一張珠簾在替她診脈。
雨夜闌珊,他笑意依舊,甚至有些寒涼,起身氣定神閑地笑:“小丫頭身子太差了,活不過多久了啊。”
唐灼灼眸光閃爍,從回憶裏抽身,邊踱步邊道:“江澗西的那個姐姐?”
見她直呼江澗西名字,葉氏忍俊不禁,點頭又搖頭,寬慰道:“娘娘也不用憂心,他什麽樣的頭腦?斷然不會沒頭腦一樣的與殿下作對。”
等葉氏回去,唐灼灼在搖椅上搖了半晌,在日落之時淺淺地睡了過去,眼下的一團烏青在她雪白的膚色上顯得格外惹眼。
夜色如水,霍裘從書房出來,心裏有些煩亂,本想着吹吹風清醒一下,腳卻像有意識一般到了宜秋宮。
兩月前,他踏進這宮裏時也是這樣美的月色,只是當時心情卻與此時天差地別。
她躺在外間的搖椅上,身子上蓋着一層薄薄的絲被,外頭蟬鳴聲陣陣,她睡得極不安穩,幾次眉心都微微蹙起,一動身子,被子就滑落到腰下位置,露出極窈窕的曲線。
霍裘眼底沁出笑意,問伺候的人:“你們主子用過膳了沒?”
紫環搖了搖頭,道:“娘娘一整天就只用了些糕點,午膳擺上來都沒動筷子。”
霍裘擺了擺手,示意她下去傳膳。
唐灼灼才從一個夢境掉到另一個夢境,手腕一動,就被一只溫熱的手掌握住了,她聞出些龍涎香的味道,睫毛煽動幾下,施施然睜開了眼。
男人劍目狹長,極其俊朗,她才睡醒,脾氣有些大,頓時聳了聳鼻子揪住他杏黃色的蟒袍,将腦袋埋在他胸膛,甕聲甕氣地問:“殿下怎麽來了?”
霍裘不理會她小小的讨好,皺着眉将人挖出來,食指如鉗擡起了她的下颚,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左臉頰上那道疤上。
褐色的疤已脫落,露出粉紅的嫩肉,這嬌氣包極其愛美,日日要拿東西遮了去,稍覺不如意就要鬧騰一會。
“再過幾日,這疤便可徹底消了。”
他使人送來的都是東宮最好的去疤藥,加上她自己也使了法子,這疤愈合得十分好,并不會留下印記。
霍裘這才松開了手,任由她哼哼唧唧地賴着不起,被這磨人精纏得久了,就再不會受她蠱惑心軟,撥弄了一下她手腕上的銀鈴,冷聲道:“一日未曾用膳?”
唐灼灼縮了縮脖子,忌憚他的語氣,低聲抱怨:“回了宮有些不習慣,總覺着禦膳房做的東西沒有妾外頭請的大廚做的好。”
霍裘摁了摁有些發痛的眉心,“嬌嬌請的廚子會做什麽?糕點?!”
這小東西不肯好好用膳,糕點倒是吃了不少,只是一點兒肉也沒長,瞧起來反倒是瘦了許多,站在風裏簡直就要被吹跑。
本來身子就不大好,藥膳也得每每哄着給了好處才喝,一個不開心簡直要委屈一天,越寵越嬌縱,從前沒個太子妃的樣,現在更沒有!
他嘆了一口氣,索性不和她商量,直接将人抱在凳上,見她還想掙紮,沉了臉警告:“再想鬧騰,一月別想吃着軟糕。”
唐灼灼癟了癟嘴,一雙杏眸裏媚色點點,微微眨一下就如蝴蝶煽動進了心底,霍裘見她終于老實下來,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想将她揉進骨子裏,這麽一想,又彎腰将小女人輕松勾到了懷裏。
唐灼灼漫不經心擡頭望他一眼,男人面上雖帶了笑意,那雙眼裏卻藏着別樣幽深的情緒,她仰頭問:“何人惹了殿下不開心?”
到底什麽都瞞不過她,嬌是嬌縱了些,小腦瓜子倒是機警。
霍裘閉目不語,下颚蹭過她毛茸茸的發頂,片刻後才出聲:“父皇不行了。”
唐灼灼大驚,一算日子,離着前世瓊元帝去世明明還有十幾天的光景,現在宮裏也沒傳出半點風聲,怎麽就不行了?
精美的菜肴一道道呈上來,這回不止霍裘吃得索然無味,就是唐灼灼也只挑了幾顆白米飯,香嫩的菜到了嘴裏只覺得味同嚼蠟。
她琢磨着霍裘這話中的意思,想着是不是江澗西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越想眉頭就皺得越緊。
就在她咬着湯勺準備開口的時候,就見霍裘一個眼風過來,他道:“別整日裏亂想有的沒的。”
“無論何時,孤都護着你。”只當她怕了這等時局,太子爺屈尊纡貴地道,面色有些不自然。
唐灼灼頓時就笑了,她湊到男人跟前,甜膩膩地道:“就知道殿下最疼妾了。”
霍裘失笑,目光在觸及她帶着些湯汁的粉嫩唇上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幾圈。
先前還不覺,現在,倒是真想好好疼疼她了。
滋味定是不一般的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