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如今的乾清宮随着瓊元帝的病重被禁衛軍圍了一層又一層, 霍裘進去的時候, 天已微微泛黑, 在裏頭照看的不是言貴妃,而是皇後關氏。
一場病下來,瓊元帝老得不像樣子了, 那張黃花梨心木雕成的龍床更襯出他的瘦弱來,霍裘腳步一頓, 再擡眸時神色再無半分波瀾。
他躬身道:“兒臣請父皇、母後安。”
關氏見他真真出現在了面前, 心裏才松了一口氣, 如今這時局,他坐鎮朝堂才能叫人安心。
瓊元帝才喝下藥, 如今聽了他聲音也緩緩睜開了眼睛,露出渾濁不堪的眼珠子,他朝着霍裘揮揮手,聲音嘶啞難聽, 上氣不接下氣。
“皇兒來了?”
霍裘面色一痛,聲音也帶了幾分壓抑,他上前一步,握了瓊元帝的手道:“父皇, 兒臣幸不辱命, 西江一事,盡數辦妥。”
瓊元帝從胸膛發出幾聲悶笑, 虛虛地咳,擺了擺手道:“吾兒從不曾叫父皇失望過。”
“咳咳……聽說你前陣子染了風寒, 如今可好些了?”瓊元帝渾濁的老眼裏精光乍現,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風寒?八百裏加急前來取京都的救命藥,怎麽就成風寒了?
霍裘身子微僵,四目相對,一分破綻也沒露出來,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道:“謝父皇關懷,兒臣身子健朗,沒什麽大事。”
到了如今這麽個局面,瓊元帝竟還想着要他放霍啓一馬,将這事徹底埋在心底?
他何時有這樣的肚量了?
更別提他這條命還是以那個小女人臉上一道長疤為代價換回的,哪裏就這麽輕易完了?
關氏也聽出了些端倪,一邊給瓊元帝額頭上換了一面帕子,一邊扭頭道:“老四患的不是瘟疫嗎?怎麽在皇上嘴裏就變成風寒了?”
霍裘劍目倏爾幽深一些,記憶中這還是第一回 見姨母和父皇相處,竟不曾想是這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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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元帝愣了一會,有些尴尬地幹笑了一聲,搓了搓手,才要說話,又開始劇烈的咳嗽。
等瓊元帝睡着,關氏面不改色地淨了手,示意霍裘一起去了外間。
“姨母。”霍裘眉目淡淡,聲音卻柔和下來。
關氏頓時皺起了眉,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後一把扯過他的左臂,看到上面一道刀疤,而原本盤踞着的蠱蟲也沒了蹤跡。
“怎麽……?”關氏凝神望他,而後道:“你父皇此次病重,尋遍天下,終于将江澗西請到了皇宮裏,本宮原想着請他替你解了這蠱,沒想到你還是用了那法子。”
見關氏誤會了,霍裘抿了抿唇別過眼,也不多做解釋,只道:“江澗西怎麽說父皇的病?”
關氏搖了搖頭,笑得有些無奈,“你父皇身子狀況已成這樣了,你我心底都有數。”
接下來不過就是用藥吊着,多一天是一天罷了。
霍裘默不作聲坐在了長椅上,關氏跟着坐到了對面,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小口小口的抿,道:“你回來了姨母就放心了,守了兩夜,也困了,這就回長春宮歇着了。”
霍裘站起身來,也知道關氏的性子,沉聲抱拳行了一禮:“恭送母後。”
在外人跟前,這聲母後是勢必要喊的。
偌大的宮殿裏,除了裏頭睡得昏沉的瓊元帝和随時待命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的太醫們,就只剩下閉目養神的霍裘了。
一場瘟疫險些讓他元氣大傷,若不是那顆丹藥……
他猛的站起身來,長身玉立豐神俊朗,冷聲問李德勝:“江澗西在何處?”
江澗西此人最是神出鬼沒,這次若不是瓊元帝病重,定然是請不動他的。可既然是那小女人的師父,又承了這麽個情,自然是要見見的。
李德勝湊到他耳邊小聲道:“回殿下,他就在偏殿候着,可要傳進來?”
霍裘揮了揮手。
原以為江湖中盛傳的解蠱聖手是仙風道骨,白發飄飄的高人,可沒想到進來的人面若冠玉,舉手投足皆是風流韻致,一派的俊逸潇灑,瞧起來不過只有二十三四的年齡,甚至見了霍裘也只是從容不迫地瞥了一眼,而後道:“草民叩見太子殿下。”
霍裘有片刻的詫異,而後将他扶了起來。
“先生不必多禮。”
不過是錯身一瞬間的功夫,江澗西就挑了挑眉,一雙入鬓的鳳目裏閃過一抹興味,再起身時已是滿面春風般的笑意。
這太子身上的藥味,倒是熟悉得很。
霍裘與他錯開視線,心底已有了個大概。
“久仰先生大名。”霍裘一襲太子蟒服挺拔如皚皚雪地裏的寒松,眼裏落雪簌簌,輕微颔首道:“先生瞧過孤父皇的病了沒?”
江澗西面色漸漸肅然起來,撣了撣雲色衣裳上的褶皺,回:“皇上聖體抱恙,郁結于心,又加之舊傷反複發作,草民無能,只能用藥物壓制。”
後頭的話卻也無需說了,大家各自都懂了。
一代帝王,垂垂老矣,直到如今躺在榻上被整日不斷的湯藥吊着一條命,何曾不是一種無奈和屈辱?
霍裘一路聽到的都是這樣的消息,此刻也不覺得失望,只是細看了他一眼,而後道:“孤都知曉了,希望先生竭力而為,孤必有重賞。”
江澗西微不可見後退一步,道:“謝殿下。”
他躬身的動作标準而優雅,像一個翩翩京都貴公子,動作始終不卑不亢,霍裘心裏覺着此人天賦異禀又謙遜知禮,就更高看了幾分。
霍裘與江澗西稍稍說了幾句話就分開了,一個回到了龍榻前,一個去了偏殿。
瓊元帝再次醒過來時已是三更天,他最引以為傲的皇子坐在案桌前,以手撐頭,看模樣也是累極。
心頭微微一動,想到他才大病初愈,老六幹的那些荒唐事他心底還算有個底,一時之間倒覺得有些愧疚。
只不過,自己這皇位都是太子的,也算是有所彌補了。
他喉嚨裏蔓出一股不尋常的癢意,怎麽也抑制不住重重咳了一聲。
霍裘清冷的眉皺得更緊,一邊起身一邊吩咐道:“将藥端進來。”
瓊元帝将藥喝下,朝四周望了望,面上竟有一絲極細微的黯然閃過,他扭頭問霍裘:“你姨母呢?”
不是母後,而是姨母。
霍裘電閃火石間恍然知曉了什麽,不動聲色地抿唇,直勾勾地與蒼老的帝王對視:“姨母說有些頭疼,就先回長春宮歇着了。”
瓊元帝目光更黯幾分,片刻後動了動手指,意味不明地嘆:“她慣來……慣來就會用這般借口。”
霍裘神色晦暗不明,倏爾想起自己殿裏的那小東西,和關氏是一個性子,但凡有一點點事不樂意了,就往自己懷裏一倒,揉着額心直道胸口疼。
十足的活寶樣兒。
透過乾清宮裏燃着的上好熏香,霍裘突然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他沉吟片刻,握住了瓊元帝有些發顫的手,沉聲道:“等姨母明日身子好些了,定會來瞧父皇的。”
瓊元帝擺了擺手,長嘆一聲,翻到裏邊閉了眼睛。
“你大病初愈,快回去歇着吧,別守在朕身邊又沾了病氣。”
夜裏狹長的宮道顯得格外幽深,像是化為天幕上浩瀚星河裏的某一條,幾盞燈火星星點點,如同一只只翻飛的螢火蟲,飛入了夏天深遠的夢裏。
霍裘回東宮之後,在宜秋宮門前停了停,李德勝見主子爺猶豫不決,出聲問:“殿下,可是要留宿宜秋宮?”
他負着雙手不做聲,宮女手中的燈火點照着宜秋宮的牌匾,三個大字格外分明,霍裘手裏的扳指轉了一圈,又想起乾清宮裏瓊元帝提起姨母時臉上的神情,片刻後搖頭:“宣寒算子。”
他在西江一月有餘,手中大部分的事皆是寒算子在跟進。
而唐灼灼從午間睡到天黑,在天上泛星子的時候醒了過來,吃了幾塊奶糕後又覺着乏味,叫人搬了張羅漢榻到宜秋宮的庭院裏頭,美名其曰乘涼。
微風褪去了白日裏的燥熱,此刻留下的,只剩下纏纏繞繞讓人心醉的柔和,唐灼灼惬意地輕嘆一聲,仰頭望天上的點點星子。
身後的宮女拿了小扇替她驅蚊,安夏湊在她耳邊輕輕問:“娘娘,可要傳膳?”
早已過了傳膳的點,唐灼灼也不覺得餓,只是身子倦懶得很,她瞧着天色,心裏想着霍裘當是不會來了,也就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
“沒什麽胃口,全撤下去吧。”她微微擺手,聲音如涼水沁沁,安夏見她自睡醒精神都不怎麽好,不由得問:“娘娘可是哪兒不舒服了?可要奴婢去請太醫?”
唐灼灼更是搖頭,小聲抱怨道:“請什麽太醫?天天喝些苦藥,全身都是一股子藥味,難聞得很。”
安夏頓時閉了嘴,除了殿下,再沒有旁的人管的住這位主子了。
唐灼灼閉目不言,片刻後問:“給陛下治病的是江澗西嗎?”
安夏和紫環面面相觑,後者斟酌着回:“奴婢聽着下頭的宮女們嘴碎時說起,正是請了神醫到宮裏。”
唐灼灼輕微颔首,片刻後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道:“明日将葉夫人請來喝茶。”
想來得知了這個消息而頭疼的也不止自己一個。
第二日一早,霍裘歇了一個時辰,起來時眼底還泛着微微的血絲。
乾清宮的守衛又多加了一些,霍裘去的時候,正與言貴妃和霍啓正面碰上。
他驀的皺起了眉,心底殺意驟起,李德勝不動聲色将面色不善的六皇子擋在一邊,現在還不是雙方撕破臉皮的時候,更何況還是在帝王重病之時。
此乃大忌。
霍啓再是不情願,也張口做了做樣子,叫了一聲皇兄,霍裘面上頓生譏嘲之意。
霍啓剛想開口,卻被言貴妃用眼神制止住了,他到底是還是歷練不足,顯得更沉不住氣,此時壓了一肚子的怒火。
王毅那個廢物!他冒着那樣大的風險,花費了難以想象的金錢和時間,上上下下打點得滴水不漏了,現在不僅讓霍裘活生生地站在他跟前了,甚至連人都不出現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落到了霍裘的手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