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馬車又是一個猝不及防的颠簸, 小茶桌上擺着的棋子散亂了一地, 還有幾顆順着滾出了車邊, 天的那邊打起了悶雷,轟隆隆的聽着就叫人心裏煩悶,怪不舒服的。
葉氏摁了摁胸口, 緩過一口氣來,又捂了潇潇的耳朵, 朝着唐灼灼瞧了一眼, 誰也沒有說話。
“要變天了。”唐灼灼掀開車簾一看, 前方的夜色如注,濃黑濃黑的, 只是天空上時不時劃過幾道驚雷,将天穹照得有如白晝。
葉氏懷中的小姑娘放才被驚醒了這時又沉沉睡了過去,唐灼灼撫了撫她嬌嫩的面頰,輕聲附和道:“是啊, 京都只怕不太平了。”
何時是不太平?簡直是風起雲湧波詭雲谲,局勢變化無窮,那些開國大臣都稱病閉門,連帶着府上的人都被勒令小心做人, 表面上是等着看龍榻上那位的聖旨了。
可到底如何大家心裏都清楚, 儲君已立,威望頗高, 無論是嫡長賢都占了一個上風,又是那樣的雷霆手段, 這新君之位,跑也跑不掉。
只是這事情沒塵埃落定之前,還是明哲保身的好。更何況此時太子還遠在西江。
一旦站錯隊,那就是株連九族的下場。
霍裘和柳韓江在前頭,馬車飛馳而過,碾在一個小水坑上,濺起半面水簾。
柳韓江終于收了手裏的扇子,撚了一塊桂花糕送進嘴裏,面上隐有笑意,沖着霍裘抱拳:“恭喜殿下,多年所謀,終有回報。”
霍裘擺了擺廣袖,漫不經心勾唇,天邊驚起一道雷,他面上出奇的平靜,就連聲音也是波瀾不驚的,“把那邊盯緊一些,在孤抵京之前,萬不可出什麽岔子。”
眼看着大勢将成,霍裘掩在袖袍下的手握了握,本就是他的東西,總該一點一點盡數讨要回來。
他們抵達京都時,已是五六日之後。
仍舊是一前一後,幾乎同時抵達東宮。
世人都知太子妃入廟祈福,如今太子爺平安歸來,她自然也要從廟裏出來了。
轎輿上男人身姿如松,清冷矜貴,讓一早就等在正大殿門口的女人們齊齊亮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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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請殿下安,請太子妃安。”異口同聲的問安聲嬌膩膩,撲面而來的胭脂水粉香味叫霍裘沉沉皺眉。
“起吧。”
東宮的女人不多,有兩個他還能認出來,可剩下的三四個他卻完全沒有印象,如今一看,倒覺得像是同一個人般。
其中又以鐘玉溪位分最高,她站在最前頭當仁不讓,深壓着心底的激動笑得清淺如風,渴望着殿下能給她一個贊賞的眼神。
這些日子,她管理東宮後院,撈着了不少甜頭又得了一個好名聲,除了沒有夫主體恤關懷,日子過得真是舒坦。
這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別人不知道原委,她卻聽了鐘家傳進來的消息,唐灼灼不知為何破了相,可能日後還得留疤。
鐘玉溪想到這,笑容更盛了幾分。殿下和一個破相的女人待一起那樣久,再怎麽也該看膩了吧?
退一步來講,一個面部有缺陷的人,怎麽守住殿下的心和正妃乃至國母的體面?
霍裘不耐地別過眼,卻是幾步走到唐灼灼的轎前,一把掀了車簾,将裏頭正在打盹的女人牽出來。
唐灼灼半睡半醒,這幾日連着沒日沒夜的趕路,晝夜不分的,都沒有好好歇過一陣兒,自然沒心思理會這些女人。
霍裘瞧她的迷糊樣,心底愛極,眉目漸漸柔和下來,沉聲問:“可是困了?”
唐灼灼點點頭,面上一派慵懶,他身上些微的薄荷涼香襲來,她才有了些精神,在他耳邊低低小小地抱怨,“才一回來,怎麽人都來了。”
想睡個覺也不安生,晚上又得去給瓊元帝侍疾,實在是有些吃不消。
霍裘大半個身子替她擋了有些刺目的陽光,沖着鐘玉溪點頭,“都辛苦了,等會子下去領賞。”
一瞬間,鐘玉溪的面色就變得慘白,臉上險些挂不住笑。
她從昨兒個晚間就開始等着,等到現在就等來殿下這麽一句敷衍的話?像打發奴才一樣打發了她?
這怎麽可以?
鐘玉溪咬唇慘淡地笑了笑,目光移到唐灼灼的一角衣料上,月牙白的衣裳,極其素淡,與她平日裏喜歡的張揚顏色大相徑庭。
也對,人都破相了再穿那大紅的衣裳,豈不徒惹了人笑話?
她走近了幾步,甜笑着對唐灼灼道:“這樣熱的天,娘娘怎麽還蒙着面紗?”
唐灼灼美目橫掃,斜斜入鬓的長眉竟生出幾分淩厲的氣勢來,與霍裘足有三四分相似,眉宇間的不耐之色展露得淋漓盡致,半分笑容也不給一個。
鐘玉溪陡然失了聲,光是這樣豔極韻致的眉眼,就叫人怎麽也看不膩。
難怪殿下還如珠似寶般的護着。
唐灼灼興致缺缺地收回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和鐘玉溪說上一句話。
霍裘挑眉,将她帶在身邊這許多時間,這小脾氣眼看着又見長了?
在走過鐘玉溪身邊的時候,唐灼灼腳下的步子頓了頓,撥弄着晶瑩的指甲,涼涼地瞥了她一眼,道:“良娣真是好興致,如今這個時候,倒是穿得這般豔麗。”
話一點即止,但令在場的女人都白了臉。她們聽聞殿下回來了,自然想在迎接時穿上最得體鮮嫩的衣服,好讓殿下分些目光給她們,哪裏還有功夫去分析時下的局面?
霍裘瞥了一眼唐灼灼,她側臉柔和,印着半面金光,一條面紗下是嬌嬌萬種風情,他目光突然有些黯。
“下去。”他冷淡道,語氣比起方才,明顯不虞。
正是多事之秋,瓊元帝大病難遇,東宮的女人卻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生怕外人拿不住把柄嗎?
就連自己身邊這個嬌氣包都在昨晚客棧裏挑挑撿撿許久,最後挑了一件最不起眼的,他分明瞧見,黑暗裏她瞥向那件大紅羅裙時閃閃發光的眸子。
他可在心尖疼的女人都有所顧忌,怎麽東宮裏這群女人倒還肆無忌憚起來了?
霍裘的面色隐隐黑沉下來。
鐘玉溪大驚失色,再不敢多說些什麽,含着一汪淚行禮退下了。
京都不比西江那個宅子,太陽當空照,宮裏的琉璃磚瓦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唐灼灼在太陽底下走了一陣子就被曬得有些頭暈。
宜秋宮還是老樣子,宮女們早就擺放好了冰盆,徐徐的涼風拂面,唐灼灼才覺得胸膛裏燥熱的火稍稍壓下來了一些,她擡頭望着霍裘,櫻唇微張:“殿下去忙吧。”
霍裘見她困意綿綿,輕微颔首,捏了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囑咐道:“不可睡久了,晚間還要去乾清宮給父皇問安。”
唐灼灼順從地點點頭,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幾分,霍裘揉了揉她烏黑的發,淩厲的劍眸掃向安夏:“晚膳前将你們主子喚醒來。”
如今正是春困夏乏的時候,唐灼灼是真真兒眼皮子都睜不開了,再加上這幾天累得夠嗆,幾乎沾着枕頭就睡了過去。
夢裏是陰冷的濕牢,嗚嗚咽咽的悠曲一聲聲地響,從四面八方飄散過來,唐灼灼走了一間又一間的牢房,每一間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直到到了最後一間,她見到了蜷縮在角落的那個人。
她下意識裏覺得背影十分熟悉,可還沒等到他擡頭,這夢就倏爾停止了。
唐灼灼手指微動,睜開了眼。
她揉了揉眼睛半坐起身來,見到屏風後坐着的男人端正肅穆,捧着一面折子,半晌巋然不動,她瞧着瞧着,竟有些癡了。
霍裘将折子放到案桌一角,無奈起身,小姑娘才睡醒,迷迷糊糊的眨着眼睛,見他到了跟前,一點兒也不客氣地伸出兩條胳膊,松松垮垮地吊在他脖頸上,小孩子一樣的耍無奈,哼哼唧唧的沒個正行。
“這成什麽樣子?嗯?”雖是這樣說,聲音裏卻分明是溺寵無奈居多,至于責備,那是一絲也沒有的。
唐灼灼癟了癟嘴,尖細的下巴磕在他的杏黃色的四爪蟒袍上,又瞧了瞧外頭的天色,對男人的口不對心見怪不怪。
“妾睡過了時辰?”
霍裘搖頭,道:“孤适才派人去問過,父皇還在昏睡之中,暫時見不了人,今夜就去乾清宮守着。”
這就是說,這幾日都不會有太多時間回東宮?
唐灼灼垂下眼睑,眸色清淺,現在已經八月初了,再過不到半月的功夫,一代帝王就要歸于塵土,名字只會在史冊裏記載,成為竹簡書頁上一行行冰涼端正的字跡。
“殿下也要顧好自個兒的身子,前頭才解了蠱,又患上了瘟疫才好沒多久,再禁不住勞累了。”她極低地抱怨,沁甜的香味直鑽入霍裘的鼻尖,他心頭一軟。
往日裏那些纨绔子弟的調笑,他向來引為無稽之談,直到今時今日,他才體會到被一個女人勾得不想踏出屋門是個什麽滋味兒。
偏偏那嬌氣包什麽也沒做,只是哼哼唧唧叫他摟着說了好一會子話,他竟就有了一股子荒誕的沖動,以往的冷靜自持通通土崩瓦解,在她身上潰不成軍。
直到太子殿下出了宜秋宮的殿門,心思卻還在殿裏那個賴着不肯起床的女人上頭,埋藏的欲念勾得心頭微麻,狹長的宮道上太監宮女跪了一路,他突然頓了步子,皺眉吩咐:“讓膳房做一份奶糕,等太子妃醒了送過去。”
小嬌氣包最近換了口味,獨獨喜歡吃奶味重一些的糕點吃食,每回起來都心心念念着這東西。
李德勝見他突然停下來,以為是什麽大事,等聽完了他的話,不由有些愣怔,而後飛快反應過來。
“是……是,主子爺放心,都已經備着了。”
這位的心都偏得沒邊兒了,鐘家那位幾次三番派人來請,殿下連個眼神也不給,就獨獨把宜秋宮的那位寵得和什麽一樣兒,到頭來可不就是自個受罪?
怎麽主子就是悟不透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