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沒人會知道一個南殷的亡國之奴是如何度過悠悠八年的光陰。
那一天我在屍橫遍野的普慈觀裏醒來,血腥與殺伐的味道一下子沖進我的腦子,我茫然的看
着腳下一具具沒有氣息的身體,她們每一個我都認得,每一張臉的那樣熟悉,這些身體在留
有心跳時是怎樣笑怎樣哭怎樣做事怎樣待人接物,那些屬于記憶的畫面清晰到叫我害怕。而
如今,她們都趴在這兒,一動不動,像一樁木頭,我難以置信。
突然,有一個虛弱的聲音自我身後飄來:“梓馨。”
我如晴天霹靂,驟然轉身扶起坐不起來的普慈婆婆,她柔和的眉眼染上大片血跡,一路順着
嘴角淌向地面。普慈師太竭力扯出一抹笑,溫和如常的告訴我:“梓馨,婆婆要先走了。”
我忍着淚水,抽了兩口氣,道:“婆婆說什麽話,你好好的要去哪兒······反正您去哪兒我都
要跟着的。”
普慈眉目含笑,聲音越來越渺小:“往常都可以帶着你四處游走,這次、怕是不行了。梓馨,
南殷亡了,故所有獨屬于南殷的東西也都沒了,像南殷宮,像這普慈觀,像我。”
我眼角的淚水滑落一滴淚,有些猝不及防。
普慈的笑更深了:“我怎會不知,北秦泱泱大國,八百三十年的歷史,怎會甘心俯首于區區
兩百年的南殷,呵呵。”言罷她認真的看着我,仿佛用盡畢生的力氣重複了她生前叮囑過無
數遍的那句:“記得,此生此世,萬不可踏入北秦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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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殷亡,滅與北秦旗下。
南殷皇親該殺的殺,該囚禁的終身囚禁。
而我們,這些布衣百姓,男人或發配充軍或淨身入宮,女人,全數販賣為奴。
由于南殷亡的突然,我沒來得及見一見如嫣,唯一得知的消息是她和那些千金小姐一起被送
去遠隔萬裏的西楚宮中,為姬為妾。
聽人說,這是西楚助北秦滅南殷後該得的。
我倒是比較幸運,原是被賣到北秦滄州一家世代書香的府裏,那家人雖知我是南殷罪人,卻
不另眼看待,也算安穩過了幾年。後來一個冬日裏,那家人遠嫁上京的女兒帶着夫婿愛女回
家省親,撞見了跪在地上鏟雪的我,彼時我也不過十二三歲,見我幹活勤勤懇懇,生了領我
走的心。
再往後真的将我領走還是因為那遠嫁上京的小姐的愛女。
她女兒姓沈,小字流霜。
雖說我是南殷的罪人,然沈家的每個人都沒另眼相待過,相反,還許我與大小姐流霜親近,
素質還是和夫人娘家人一樣挺高的。
說真的北秦倒也沒有普慈婆婆說得那樣恐怖,這裏的人兒說還是挺淳樸的,或者也許北秦
的治安比較好,至少上京這個天子腳下一直很安生。
要說動蕩,也就是我來上京的第二年,聯合西楚滅我南殷的北秦老皇帝駕鶴歸西,繼位的不
是他的嫡子,而是曾遠去南殷為質子的小兒子,為此,一出奪位之戰打響了,直至北秦上京
八百年嫡傳的顧氏一族出面,以當朝顧老國師為首,世襲百年的淮陽侯及姜宰相等人附議,
才将這場風波平息。
大局初定,國號孝貞。
孝貞八年,萬象更新。
最近沈府上下都迷上了踢毽子。
而我亦不例外。并且我是迷戀的比較緊的那一類。
介于我的勤奮鑽研反複練習,我終于學會了毽子裏一種難度比較高的踢法------帶雙飛
于是我興沖沖的跑到流霜的閨閣裏,預備向她好好顯顯本領。
一路狂奔,由于過度心急,我粗魯的推開紅木雕花的閣門。
嘩的一聲,閣門負隅頑抗的發出了哀嚎,驚得正靜坐在繡架前的姑娘悄然回首,芳華剎那,
怠慢了繡布上就快成型的鴛鴦。
我咚咚咚拎着裙子跑上前,腳步輕盈,遮不住我歡快的心情:“流霜流霜,我新學了一樣東
西,比你這鴛鴦厲害一千倍。”
言罷我也不管她回什麽,徑自踢起來。
雪白的鵝毛毽子極速往地面落下,我眼疾手快,背過身輕盈一躍同時勾起右腳,将快要落下
的毽子踢上了屋頂,毽子一飛沖天,沖到一半被屋頂的樁子偷襲了,啪的一聲正瞄準我的頭
頂,一擊斃命。
我沒來得及反應,哎呦一聲哀嚎,抱着頭蹲在地上呻吟。
我怎麽這麽倒黴······
流霜在我身後忍俊不禁,衣袖掩面偷偷地笑了。
我雖哀嚎疼痛,卻也是猜到這下出了大醜,美人必然在後頭笑我,便忍着痛一個轉身對着美
人兒做起鬼臉來:“你別想瞞着我,我知你與那長春院的一個男妓約好今日午時四刻花娈樓
見的可對?”
美人兒的臉一下子愁中帶着心急,水藍的衣袖在素手中攪來攪去,垂着頭半帶嬌羞:“當真
是瞞不過你的,梓馨,你千萬別說出去,若此事傳揚出去那可不得了的······”
“這······”我故作為難的蹙起兩道小眉毛,背過身食指相抵,像是在考慮。
流霜嘆了一口氣:“我帶你去。”
我答應的幹脆:“好吧。”
我從小就有個習慣,當身邊親近的人要出門兒的時候我總是不樂意按照她們的意願乖乖待在
家裏等他們回來,世人皆以為我是個好奇心太過旺盛一刻也靜不下來的跟屁蟲。
其實我真的是個跟屁蟲。
是個害怕掉隊害怕離開的人再也不會回來的跟屁蟲。
花娈樓下,人群熙攘。
我随着流霜定步在長春院門前,此刻我就顯得有些不自在了。原因在于出門之前我特地換了
男裝,原想着長春院這種地方來的都是好男色的變态,女人來就顯得略有不适了。
然我沒曾想流霜回回來都是略有不适的。
鸨母迎面腳下帶風便朝我們走來,面上含笑:“沈姑娘,子溪已等候多時。”
晾在一邊的我有些尴尬,見鸨母只顧着招呼老客人不搭理我這個新客人,便裝模做事的咳了
一聲,以此來找找久違的存在感。
鸨母堪堪意識到我的存在,先是一愣,偏頭看了流霜一眼,繼而反應過來,笑盈盈道:“這
位公子應當是與沈小姐結伴而來的吧,裏邊請裏邊請,我們長春院什麽樣的都有,随您挑選!”
我頗有姿态的點了點頭,口裏卻推辭:“那個,我就跟着沈小姐一同去瞅瞅那位傳說中的、
呃子溪是吧,瞅瞅子溪公子。”
這下,鸨母與流霜有默契的僵了僵,流霜從背後輕輕戳了戳我,示意我改變一下方才說出的
話。
鸨母臉上的笑又回來了,不忘含沙射影的提醒我:“那個,這位小公子哎,沈小姐與子溪公
子相會,您也跟着過去,這、這叫什麽事兒啊您說是不是?”
“我覺得吧,雖說子溪公子和小姐是舊識,然他們一直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禮的,這點我是百
分百知道的,我跟過去正好拜會一下,不妨事。”我沖他們豪爽的招了招手。
鸨母實在是繃不住了,不自覺得翻了個白眼。
我們跟在鸨母後頭,先是進入了異常熱鬧的外大廳,随後九拐十八彎終于駐足在一間房門前。
只見鸨母識趣的轉身離開,向流霜抛下一個無比風情萬種的眼神。
推門而入,流霜熟練地往裏走,我跟在後頭東張西望。
這間房與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這間屋子布置實在風雅,白暫的沒有一絲痕跡的牆壁,鵝黃色的簾子,靠牆的案上文房四寶
一應俱全,案邊是依舊燃着的檀香。
床榻裏的人兒盤坐着,兩膝上放置着一把年歲悠久的琴。
我伸長脖子,透過帳子看見一個淺紫色的身影。
想必這塌上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子溪公子了。
這時,簾子被一只素手慢慢挑開,子溪的面容透過浮紗漸漸展現在我的眼前。
······好吧我承認我被雷的焦頭爛額。
他的衣裳穿的寬松,影約可見的鎖骨,白暫的頸項,未經打理的烏黑長發随意披散,垂向兩
旁,柔和中帶着一些稚嫩的眉眼,氣質如蘭。
如此孩童便可這般清秀,等再過幾年眉眼長開了那還得了?
我望着十三四歲的子溪公子愣了一愣,覺得被人推經了坑裏,一下摔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而流霜,此刻面上含笑,會心無比。
我勉強半彎着腰做了一輯:“久仰久仰。”
“姐姐怎麽帶了不相幹的人來?”
呵兒,好家夥,搞半天這小孩兒連聲音都還沒變啊。
“弟弟不妨事的,此人乃是我們的同道中人。”流霜安撫着子溪小弟弟。
我僵在流霜身旁,身子微微湊近她,眼睛盯着子溪,嘴裏抖落出幾句話:“我天,流霜,我
真沒發現你口味這麽重啊,這孩子望着最多十三四歲,你跟他有什麽好相會的?”
“你別望他年紀小,卻是上京通習音律的佼佼者,其天賦造詣絕不在我之下,我每每來探望
他都要頓悟許多,乃是流霜的良師、知音。”
“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竟擅琴瑟八音?造詣竟還在你之上?你該不會遇到騙子了吧······”
“這種事兒沒有些真本領怎麽騙?”
······
接下來沈家大小姐流霜姑娘就對着一個小她六歲的子溪小弟弟做輯福身,一句一個師傅,論
起北秦八百年的音律,談笑風生,不亦樂乎,完全忽視了我這個快要石化的人。
我實在無聊至極了,便識趣的推門出去,想去樓下走走,就不打算太摻和花娈樓那點破事兒
了。
我走之前特地對自己千叮咛萬囑咐,提醒自己千萬不能惹事兒,在心中默念三遍之後才出的
門,然而事實證明,我是個從來不接受囑咐與叮咛的人。
一路下了樓,拒絕了七八個迎面撲在我身上的野花野草,推辭了鸨母給我的特價優惠,出了
長春院。
此後,我拿出藏在腰後的毽子,笨鳥先飛的溫習起幾個花樣招式,溫習的累了,便換了最
簡單的踢法,一路走一路踢,口中默念:“一百零四,一百零五,一百零六······一百三十、
哎哎哎哎我的毽子!”
只見雪白的羽毛因為我所賦予其強大力量底氣而十足的往天上沖去,直插雲霄,卻在它
慢慢回歸到我的視線之中時穩穩地砸向另一個方向。
碰!
它落在了一只上好的青玉瓷杯裏,将杯中的水盡數濺出,那些水漬便理所應當的盡數
迸濺到杯主的臉上。
我無奈的的望着這一切的發生,當真的發生之後,我也只能吃着手,上半身微微向後仰,做
驚恐狀。
樓上的人朝我這個方向望過來,看了看推車撞到我的老翁,又看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