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五彩石榴包
惟希挎着背包走進大廈,門口的小保安煞是稀奇地看了一眼大堂裏挂着的電子鐘,“遲到了啊,徐小姐。”
惟希假裝沉重地點了點頭。
小保安有些同情地跑過去替她按電梯,“正好停在一樓,徐小姐趕快!”整幢大樓的人都曉得盛世人壽保險遲到的員工每天中午集體在開放式的接待廳做十個俯卧撐,一邊做一邊嘴裏還要大聲說:我以後再也不遲到了!也算是這座商務樓內的一處風景,導致中午總有人慕名到盛世的樓層去參觀。
惟希讀懂小保安的表情,笑一笑,趕緊邁步進了電梯。她倒是不怕做俯卧撐的,以前讀警.校的時候,稍有一點未能達到教官要求,俯卧撐算什麽?冰天雪地裏罰做一百個前撲都是溫柔的了。
等進了辦公室,唐心簡直似見了救星:“快快快!小會議室裏大中小三檔頭都到了,集合調查員開會呢!老白已經問過我三五次你到了沒有!”
她一邊說,一邊将會議記錄本連同鋼筆一道塞進惟希手裏,“小會議室!”
惟希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小會議室。
小小一間會議室,已經或坐或站擠滿了人。白成濬瞥見徒弟進來,使個眼風給惟希,示意她低調一點,萬勿引起大老板的注意。惟希識趣地躲進站在門邊的大塊頭的陰影裏。大塊頭斜了她一眼,往外挪出半步,徹底将她擋在自己寬厚的背脊後。
盛世人壽的大老板姚軍是一位轉業軍.人,至今仍保留着在部.隊當.兵時的鐵血作風,遲到罰做俯卧撐就是他定下的規矩。他嗓音渾厚低沉,但嗓門卻很大,講話時不必用擴音器,铿锵有力的男中音在小會議室裏蕩起陣陣回聲。
“……騙保的情況有所上升,甚至發展到有組織地殺害在外打工者以騙取人身保險,我們的理賠調查員要引起警惕,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惟希來得遲了,只聽見大老板一句振聾發聩的結束語。
大老板發言完畢,二老板笑呵呵地開腔:“我來補充兩句……”
二老板是名永遠笑嘻嘻地中年婦女,面相生得格外慈祥,人送外號“山德士太太”,就是這麽一個祥和的中年婦女,卻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鐵面無私,多少預算和申請被她毫不留情地駁回,只能含淚重做。
待二老板微笑着将“重合同,守信用,堅持實事求是”的理賠原則說了一遍,要求理賠調查員們務必本着“謹慎認真,主動迅速,準确合理”的态度,還原事故真相。衆人聽畢點頭如搗蒜,表示一定貫徹執行上級思想。
二老板滿意地結束了自己的“補充”,三老板是存在感很低的臨退休老頭,是以當山德士太太象征性地問:“高老還有什麽補充的?”他擡腕看了看老式的梅花牌手表,溫和地擺手,“我沒有什麽要補充的了,要是大家沒有其他疑問,不如就散會吧?”
大老板姚軍一拍大腿,“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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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希混在人群中走出小會議室,大塊頭在她身後輕笑,“中午請吃飯啊。”惟希做一個“ok”的手勢,表示沒問題。
回到自己辦公室,惟希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唐心已經像一顆炮.彈迎面朝她撲了過來,“希姐希姐!你紅了!”
惟希愣神,唐心染着星空顏色的手指戳着平板電腦的屏幕,力氣之大,幾乎要将屏幕戳破,“社交網絡上全是你的視頻,轉發已經過百萬,還在不斷增加!希姐你好神勇,我這個直女都有點愛上你了!”
惟希啼笑皆非地接過唐心手上的平板電腦,把它從唐心的魔爪下解救出來,看了眼正在循環播放中的視頻,微微搖晃的鏡頭,不算清晰的畫面,嘈雜的背景,她正一個側身,讓出空檔,令得對面的女子一頭撞在金屬扶手柱上,周圍響起一片笑聲……惟希沒想到那和她一起去派.出.所作筆錄的小夥子動作這麽快,轉頭就将這麽混亂匆忙的場面發到網上,并且還配上了一個非常知音體的标題:
都市俏女郎英姿飒爽,地鐵早高峰徒手擒賊。
一旁唐心雙手捧心,“希姐,你收我做徒弟罷!”
惟希把平板電腦塞回她懷裏,“很苦的,你受得了?”
唐心還待撒嬌,辦公室門口白成濬拍拍門框,朝她倆招招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随後神色嚴峻地走回自己辦公室。待惟希唐心跟進來,他示意兩人坐,并将手邊一個文件夾遞給惟希。
“這是昨天提交的保險索賠,來得時機不巧,上頭相當重視,而且事件敏感,一個不慎,恐怕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指定由你出險進行現場查勘。”
惟希接過文件夾,打開來細細閱讀,越看,她的眉頭就蹙得越緊,到得最後,她“啪”一聲合上文件夾,“我這就去現場,師傅。”
老白擺手,“吃過午飯打個電話再去吧,那邊恐怕亂成一團,也未必能提供什麽有用的信息。”說罷又追了一句:“別忘了十個俯卧撐。”
惟希痛痛快快往接待廳去,和另一個遲到的女文員,在大庭廣衆之下,一道做了十個俯卧撐,并高喊“我以後再也不遲到了”十遍。起身之際,她瞥見站在接待廳門口微微含笑的邵明明,惟希臉不紅氣不喘地拍拍雙手,朝邵明明颌首。相比她的淡定從容,一邊的女文員則香汗淋漓,嬌.喘連連,原本绾得光滑整齊的發髻此刻發絲微亂,從旁有人憐惜地遞上濕紙巾給她擦手,還有人倒好了礦泉水端到她的眼前。
唐心把拍好的小視屏發到自己的朋友圈,收好手機一把挽住惟希的手臂,朝旁一努嘴,小聲嘀咕:“啧,裝什麽弱不禁風啊?”
惟希輕拍她的手背,然後拉着她走向邵明明。邵明明開門見山,“徐小姐,我定了位子,一起吃個飯罷。”
惟希痛快點頭,她本也打算約邵明明見面,如此正好。
唐心知道她有正事要談,乖乖抽出挂在惟希臂彎的手,蹬着高跟鞋大步流星跑回辦公室取過惟希的背包,交到惟希手裏,目送風格迥異的兩位女士走進電梯。一旁有眼尖的男同事詫異地望着徐徐合攏的電梯門,機械地轉頭問唐心:“剛、剛剛走進去的……是、是邵……”
唐心朝男同事展顏微笑,“請我去隔壁樓蟹記吃禿黃油撈飯,我就告訴你。”
男同事得唐心一笑,哪裏能拒絕得了,忙不疊點頭如搗蒜。
惟希并不曉得電梯外發生的事情,只與邵明明一起下樓至車庫,坐上她的黑色道奇挑戰者。沒想到外表走都市女郎幹練風格的邵明明,竟然會開一輛如此狂野不羁的肌肉車,至今仍開一輛二手甲殼蟲的惟希吹一聲響亮的口哨,表示對此車的由衷贊美。
邵明明見惟希兩眼閃閃發亮,笑着邀請,“有機會請徐小姐一道參加愛好者組織的直線加速賽。”
只這一句,惟希便忍不住對邵明明刮目相看。邵小姐并不是為了标榜自身與衆不同、标新立異,也不單純是對家長為她生活所做的穩妥安排的反抗,而是真正享受掌控肌肉車帶來的風馳電掣的快.感。她的手很穩,車在中午不算擁擠的地面道路上開得穩健且游刃有餘。
惟希忽然覺得,即使不用她調查蒲良森是否愛她,她也會将未來的生活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會被任何事所左右。
邵明明驅車帶惟希到濱江一處私人會所內用餐。正午時分,會所內安然靜谧,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看見外頭湛藍如洗的天空與寬闊的申江相映成趣。偌大的餐廳布置得精致簡約,牆面上挂着荷蘭風格派繪畫大師皮埃.蒙德裏安各個時期的畫作。先期多數是靜靜的水面倒映着糾纏的樹影,仿佛畫面背後總有一個欲訴無從的故事。到得後期,蒙德裏安已經放棄了具象的物體,徹底從中解.放出來,大片的格子成為他繪畫的主題。
惟希想,大抵會有人捧一本書,在此間漫不經心地度過一個閑适的下午罷?
為她們服務的侍應生是個着白衫黑褲的年輕男孩,個頭高高,生着一張娃娃臉,濃眉大眼,未語先笑,兩頰有小小的酒窩,周到又不會顯得過分殷勤。
“邵小姐,徐小姐,中午有什麽想吃的?廚師今日特別推薦周五健康淨素午餐套餐。”
惟希表示客随主便,邵明明也不同她客套,指定了兩份淨素午餐,又另點了一瓶慕斯卡托無酒精起泡酒。不多時,侍應生戴着白手套,一手用幹淨的細潔麻制餐巾包住瓶身,一手輕托瓶底,來到兩人桌前,駐足微微躬身向她們展示未開封的酒瓶,等邵明明颌首,這才優雅地以右手握住瓶頸,拇指輕壓瓶塞,左手輕輕擰開瓶口的鐵絲,然後握住瓶塞緩緩左右旋轉向外拔出,只聽“啵”一聲如同低喟般的輕響,氣泡仿佛細密的珍珠自瓶口噴湧而出,卻并沒有帶出一滴酒液。侍應生取過郁金香杯,傾斜到一個精确的角度後,緩慢地将無酒精起泡酒倒入酒杯中。他的動作精确又一氣呵成,看在眼裏,令人十分享受。
侍應生倒完酒,做了個請用的手勢,這才一手覆在背後,無聲退下。
邵明明舉起酒杯,向惟希致敬,“徐小姐下午還有工作,我要開車,就以此代酒,敬你。”
惟希與邵明明輕輕碰杯,清脆的聲響在空氣裏如同漣漪,蕩漾開去。
淡粉色的起泡酒啜在口中,冰涼沁人,微小的氣泡在口腔內“哔啵”着綻放,帶着水蜜桃的芬芳,似甜美少女思念的嘆息,百轉千回。
兩人小酌未幾,侍應生便送上豆腐酸奶油布丁。小小一塊白如凝脂的豆腐酸奶油布丁,盛在淺淡如水的妃色櫻花花瓣狀美濃燒瓷碟上,輕觸桌面,碟子上的布丁恍似受了震動,微微輕顫。用銀質甜品勺挖一角送到嘴裏,豆腐的輕柔細膩和俄羅斯酸奶油的濃郁微酸相輔相成,佐以一點點蜂蜜,香濃滑嫩甜蜜得如同嬰兒的親吻。
惟希與邵明明,兩個年輕女郎齊齊微合雙眼,露出享受表情。等睜開眼睛,觑見彼此臉上尚未褪去的顏色,兩人相視一笑,一種只有美食才能帶來的共通感,使兩人之間的陌生與疏離漸漸消退。
邵明明拿銀色小勺又挖了一角布丁,“此間老板新娶了個俄羅斯籍太太,連大廚都跟着一道換了口味,想不到有意外之喜。”
惟希微笑,愛一個人,無論如何低調,也總會在某方面露出一絲痕跡來,怎樣也掩飾不了。她從包裏取出優盤,自鋪有純白亞麻桌布的桌面,輕輕推到邵明明手邊。
“從你請托之日起,短短一個月時間,所能獲得的資料有限,很難判斷愛與不愛,只能看出蒲先生對待異性非常具有紳士風度,是十分溫柔的人。”惟希将自己觀察所得告訴邵明明,其他的,她不做任何評價。
愛情是如此虛幻缥缈的情感,多少人曾經愛得刻骨銘心,可是終究抵不過歲月和生活的磋磨,漸成陌路。可也有些人,一輩子打打鬧鬧,仿佛對彼此早已沒有感情,卻又誰也離不開誰,缺少了對方的生活,就如同一潭死水。惟希不知道邵明明期待什麽,但她相信其實不必她再深入調查下去,聰敏如邵明明,自會獲得她想要的答案。
果然邵明明聽了她的話,只是淡然一笑,伸手将優盤拈在指尖,“是我患得患失了。”想投入地愛一個人,又害怕受到傷害,試圖将一切不穩定因素,消除在初露端倪的時候,那這段感情,還有什麽驚喜呢?
訂婚儀式當日,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廚房裏發生的小插曲。邵明明在儀式結束後,仍回自己在藝術區的工作室歇息。她設計起珠寶首飾來常常不拘材料,電鋸電鑽電窯齊齊上陣,動靜不是一般的大。投入的時候又常常廢寝忘食,作息與家中長輩很不一致。因怕驚擾到父母長輩,她一向是住在自己的工作室裏,周末才回大宅在祖母外祖母膝下盡歡。她這次回去,聽母親說起來外婆的生活助理蘇小姐向雇主辭職,雖經再三挽留,并許諾提高福利待遇,伊還是堅決地辭去邵家的工作。
邵明明得知此事,只是笑了笑。未婚夫事後向她提及過廚房的小小意外,并表示當天人多事雜,由于他的魯莽,導致蘇小姐額上受了重創,很是過意不去,請她下次遇見蘇小姐代為轉達歉意。這番話既是向她交代了發生的意外,也間接地表明他沒有和蘇小姐進一步接觸的意願,希望她不要因此誤解了他。邵明明當然不會追問他,更沒打算對蘇喬采取什麽行動,她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可惜也不曉得蘇小姐是做賊心虛,還是确實家中有事,不得不辭去工作。
正說着話,侍應生送上兩只冰藍色繪粉色櫻花的方盤,盤中對角立着三枚石榴包,呈半透明狀的浦江豆腐衣裏頭包裹着五彩缤紛的餡料,以撕成細絲兒的燙白菜梗兒紮起來,形似一枚小小的石榴,口上還插着一片碧綠的薄荷葉做裝飾,教人只看着已經覺得賞心悅目。夾起來一整只石榴包送入口中,牙齒輕輕用力咬破外頭的腐皮兒,內裏鮮嫩的蕈子、爽脆的筍丁、清甜的玉米粒……仿佛春天的清風般在味蕾上鋪陳開來,令人心生愉悅。
惟希與邵明明胃口大開,都将自己面前的一份五彩石榴包吃個精光,邵明明待侍應生送菜上來時,格外交代一句:“麻煩廚房再做兩份,我和徐小姐結賬後打包帶走。”
惟希也不同她客氣,颔首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