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絲瓜蛋花湯1
午餐用了過半,惟希與邵明明相談甚歡。邵明明見識廣博,又對惟希的工作充滿興趣,頗多好奇。惟希雖囿于工作性質,不便透露太多細節,不過仍大方向她講解了自己工作中的見聞。邵明明聽了,大為向往。
“經常在外奔波,想必是辛苦的,不過卻能與各種不同的人打交道,實在令人佩服!敬你!”邵明明舉起酒杯,向惟希致意。
惟希執杯回敬,卻見坐在對面的邵明明眉梢微微一挑,明眸似水,嘴角漾起盈盈的笑。她不必回頭,都能猜到身後來的人是誰。只有陷入戀愛中的人,才回如此不由自主地展露甜蜜的笑容。
果然不過笑容起落之間,蒲良森已經繞過餐桌,來到邵明明身邊,微微附身,親吻未婚妻臉頰。邵明明稍稍側臉,承住這一吻。兩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明媚嬌麗,令人觀之賞心悅目如同一幅美妙的畫作。待這仿佛蜻蜓點水卻又飽含愛戀的一吻結束,蒲良森拉開椅子,坐在未婚妻左側,一手握住她戴着訂婚戒指的纖手,朝惟希颌首。
“徐小姐,原諒我不請自來。”他笑得極其誠懇,“我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見過明明,實在有些迫不及待,希望沒有打擾你們的約會。訂婚那天人多匆忙,也沒來得及好好招待你和衛傥,請給我機會做東,請你們來舍下用餐。”
惟希聞言還以微笑。她并不想深度介入此事,她的工作已然完成,剩下的部分由邵明明自行判斷。
“徐小姐意下如何?”蒲良森卻锲而不舍地追問。
惟希擡腕看一眼手表,決定結束這頓原本頗為愉快的午餐。“看衛傥什麽時候方便罷。我下午還有工作,就不妨礙你們了。”随後向手指交疊握在一處的未婚夫妻颔首,回身取過背包,起身向兩人告辭。
“我們再約!”邵明明清脆的聲音伴随着蒲良森起身的響動。
惟希揮手,表示知道了。
蒲良森望着她勁瘦的背影,握着未婚妻的手輕啄她的手背,“你的女朋友好像不太喜歡我。”
邵明明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伸手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我的女朋友是個有原則的人,你這種名草有主的男人,她是不會假以辭色的。”
“那我以後在你的朋友圈,豈不是要備受冷落?”蒲良森将下巴擱在未婚妻肩膀上,“請問朋友都很有原則的邵明明,能不能陪被無視了的我約會呢?”
惟希不曉得也不在意未婚夫妻之間那點男女之間的角力,她走出會所,坐上一輛等在會所外待運的出租車,從包裏取出唐心塞給她的文件夾确認了一下地址,告訴司機之間的目的地,随即翻閱文件夾內的資料。
這起頗受老板重視的賠償請求,是不久前剛上過突發新聞的事件,在社會上引起不小的轟動。起因是一名五十七歲的中年婦女,懷抱九個月大的孫女在家中飄窗前打電話,一時不察,懷裏的孫女掙脫她的懷抱,撲到轉軸窗上,轉軸窗受力向外旋轉,小小嬰兒從十七樓高墜,當場死亡。
警方當時就趕赴現場調查取證,因事發高樓周圍并無監.控攝像頭,所以也無從判斷當時的具體情形,最後只能以意外結束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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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見慣了人間悲慘事的惟希,也不由得輕輕合攏文件夾,不忍心去看照片上那女嬰由高空墜落砸在地面上的小小身體。她知道自己不應該預設立場,然而深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叫嚣着撞擊着她的胸.膛,似有什麽東西想要掙脫她噴薄而出。
惟希要閉一閉眼睛,才能教自己冷靜下來。
出租車抵達目的地,惟希下得車來,站在西城區一處中檔住宅小區前。這片樓盤剛建起來兩年,周邊有大型購物中心、區重點小學中學、綠地公園……步行十分鐘便有通往市中心的地鐵線路。在此置業的都是一些頗有經濟能力的中青年,他們看中小區周邊的配套設施,方便上下班的同時又能兼顧到生活的便捷。
惟希粗粗看了一看,小區設有門禁,進出都需要刷卡,有陌生人進入需要在門衛處簽名。小區地面有監.控錄像,各幢樓的門廊也裝有監.控,可惜,如此規模的社區,卻沒有一架監.控高空抛物的攝像頭,拍攝不到任何高處的畫面。惟希向門衛出示自己的證件,又在訪客簿上留下自己大名。中年門衛放行之餘,十分熱情主動地說:
“你是來調查七十八號那個小孩兒的事罷?那孩子長得白白淨淨胖墩墩的,見人就笑,老好白相的。再過幾個月就一周歲了,哪裏想得到這樣就沒了。她家裏現在鬧的正兇,一家人日子都不好過,唉……”
惟希默然。惟其這一家人的日子都不好過,她的現場勘查工作才更艱難。對一個失去了嬰兒的家庭來說,她的到訪無疑是要揭開傷疤,重現那血淋淋的一幕。她在小區入口處查看了規劃圖,然後循圖所示,來到七十八號的門廊前。恰好有人要上樓,惟希便随着一起進門,上了電梯。同梯的中年婦女領着個兩三歲的男童,見惟希摁下十六樓的按鍵,迅速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很是自來熟地問:“你是來一六一室看房子的?”
惟希垂頭望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襯衫窄腿褲,很像房産中介?遂笑一笑,并不接茬。
中年婦女卻像是認定了她房産中介的身份,壓低了聲音,很是神秘地對她說:“一六一現在急着脫手呢!也不曉得是流年不利還是風水不好,他家最近一直不太平,聽說前段時間做生意賠了不少錢,最近孩子又沒了……”
“奶奶,沒了,沒了!”那男童聽了,鹦鹉學舌般地重複。
中年婦女趕緊在他頭頂輕拍,“不要瞎講!呸呸呸!”又回頭接着與惟希八卦,“這幾天一六一室吵得不可開交,叮叮哐哐砸東西,鬧得樓上樓下都休息不好。要不看在他們家……的份上,老早向居委會投訴了。”
“做生意賠了錢?”惟希接收到重要的信息。
“對啊,他們家原來開進口車呢,現在換成國産小排量了,聽說原來的車拿去還錢了。”中年婦女講八卦講得意猶未盡,連自己的十四樓到了也不肯出,繼續跟着惟希在電梯裏往上,“有句話叫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偏偏女兒又從樓上掉下去了,哎喲,真真作孽啊!”
十六樓恰在這時到了,惟希禮貌性地朝中年婦女點點頭,跨出電梯,身後傳來小童無憂無慮的學舌聲:“奶奶,作孽,作孽!”
“叫你不要瞎講!”随着一聲怒吼,傳來孩童的啼哭聲。
惟希隐忍地蹙了蹙眉,走到一六一室門口。
這片樓盤都是一梯三戶,一六一室在走廊左手邊。走廊采光不佳,黑幽幽的,帶着一股壓抑感。透過昏暗的過道燈,能看見一六一室門上新婚的紅喜字還沒有揭下來,大紅燙金的喜字蒙了塵,在此時此刻竟是如此地凄涼。
惟希深吸一口氣,伸手按響門鈴,隔了良久,裏頭才有人聲響動,前來應門。防盜鐵門緩緩打開一條門縫,有嘶啞的男聲問:“來看房麽?”
“您好,我是保險公司的……”
話音未落,男人忙拉開門,“啊……請進!請進!抱歉家裏實在太亂了……”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踢開了門口散亂堆放着的鞋子,為惟希讓出一條道來,“不用換鞋,您直接進來吧。”
惟希在門口的地墊上蹭蹭鞋底,走入屋內。屋裏的窗簾大白天也拉得嚴嚴實實,光線昏暗,室內浮動着一股子難聞的濁氣。門口過道有一個小小的壁龛,裏頭放着一張嬰兒歡笑着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嬰白胖如同動畫片裏的人參娃娃,笑得兩眼似兩彎月牙,菱角似的小嘴露出四顆米粒般的乳牙,煞是可愛。照片前頭燃這一炷清香,擺着各種嬰幼兒喜歡的兒童奶、磨牙棒和時令水果。
男人搓着手,陪惟希在壁龛前默立片刻,她暗暗祈禱這早夭的嬰兒能獲得真正的解脫,随後才取出名片,再次向男人介紹自己,“您好,我是盛世人壽保險公司的理賠調查員徐惟希,這是我的名片。很抱歉您和您的家庭所遭遇的不幸,請節哀。本公司十分重視您的理賠請求,一接到您的申請,立刻就派我來進行現場核實,也免得您兩頭奔波。”
男人苦着臉,聲音愈發沙啞,“有什麽需要我做的?我一定全力配合。”
“我想看看事發的地點,這也是走一個流程。”惟希提出要親眼看看女嬰高墜的地點。男人沒有猶豫遲疑,當即領着她穿過客廳,來到窗簾前頭。他摸索了片刻,找到遙控器,将合攏的窗簾緩緩打開。外頭明晃晃的陽光一下子透了進來,惟希眯一眯眼睛,方才适應這滿室亮堂堂的光線。
簾後是一處飄窗,窗臺上鋪着歐式田園風格的绗縫坐墊,擺放着可愛的抱枕和毛絨玩具,一只嬰兒常用的手搖鈴孤零零地落在其間。所有的窗子此刻都鎖得緊緊的,惟希向男主人确認了出事時的窗戶,探身将窗上的插銷打開,微微用力一推,中軸設計的旋轉窗只打開了一條窄小的縫隙。她須得加大手上的力度,旋轉窗才能由原本與牆面平行狀态打開到九十度。十個月大的嬰兒,能否像當事人自述的那樣,有足夠的力氣推開旋轉窗不甚跌落,惟希無法妄下結論。
惟希剛打算再與男主人溝通兩句,就聽見一管中年婦女特有的大嗓門從一間房間裏傳了出來:“阿大!阿大!你做什麽去了?怎麽去了這麽久?你在和誰說話?我渴死了,頭痛死了,你給我倒杯水進來,阿大!”
“抱歉,我先去照顧一下我母親。”男主人在敞亮的空間裏看起來格外憔悴,眼睛裏布滿紅血絲,頭發亂糟糟油膩膩的,好多天沒洗過的樣子,整個人佝偻着,毫無生氣。
這時另一個房間裏傳來年輕女子尖銳的咒罵:“渴死,頭痛死,你怎麽不去死?!為什麽你還不去死?!你早就應該去死了!你把我的小月亮摔死了!你還活着幹什麽?想用我的小月亮的死換錢繼續吃香的喝辣的?!陳秉花我告訴你,你不得好死!你和你兒子你們都不得好死!我的小月亮屍骨未寒,你們就商量着能得多少保險理賠,你們不是人!!”
女子尖利的叫罵聲刺破凝滞的空氣,中年婦女房間裏傳出巨大的砸東西聲,物品哐啷啷落在地板上,“我的命好苦啊!哪家的媳婦兒這麽詛咒男人和婆婆的啊!”
男主人垂着頭,一言不發,任由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隔空對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