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8鮮榨石榴汁
惟希不知道自己被鐘放琢磨了兩秒,她走出貴賓包房,兩旁經過的服務員見她既不似夜.總.會工作人員那樣打扮,又不像是前來消遣的客人的女伴,都不免遮遮掩掩地拿餘光打量她,大抵是猜測她的來路。惟希不以為意,只管穩步向外,迎面而來的服務員仿佛遇見摩西的紅海,紛紛自動避讓,直到惟希迎頭碰上衛傥。
“徐小姐。”衛傥微笑,眼光在惟希身上從頭至踵掃了一遍,見她并不像受過氣挨過欺負的樣子,遂不多言,只略一颌首。
惟希看衛傥裝束休閑随意,但眼神警銳,不似單純來消遣的模樣,轉念之間便決定不耽誤他時間,客客氣氣地回以微笑,“衛先生。”
兩人在走廊上錯身而過,惟希自走廊上晶晶亮幾乎閃瞎眼的史特勞斯水晶燈巨大的切面吊墜折光中看見衛傥進入她才剛離開的貴賓包房,一雙好看的長眉微蹙,随即放松。大家都是成年人,做什麽事,自會估量後果,觀衛傥此人行事,想必也不會教自己落進窘境。
惟希腳步輕捷,将紛紛擾擾的紅塵抛在身後,才要繞過影壁離開新百樂門夜.總.會,身後忽然傳來一管好聽的聲音,呼喚她的名字:
“惟希!”
這聲音如同落石砸在平靜的水面,濺起不大不小的水花後,泛成一片漣漪。惟希有心不理,徑直離開,這管醇厚聲音的主人卻不願放棄,又喚了她一聲,“徐惟希!”
惟希嘆息,到底沒法當成聽不到,自顧自走開,終于還是回身面對。
“陸骥。”她的聲音略啞,仿佛嘆息。
陸骥隔着三步之遙的距離,深深地望着惟希,眼裏是溫柔得幾乎能醉死人的光,“你好嗎?”
換一個女孩子,被年輕英朗高大如陸骥這樣的男人這般深情地注視,大抵一片芳心頃刻間都要化成春.水了,惟希卻只是淺笑着,“公幹?”
陸骥微笑,遙遙指一指大廳最深處的小舞臺,“遠房的一位表妹在這裏彈琴,今晚第一次上班,家母叫我送她過來,順便給她撐撐場。”
惟希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一個黑直長發白紗裙的年輕女郎坐在舞臺正中的貝森朵夫鋼琴前,正在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惟希專注地聽了兩小節,忍不住想,鐘放骨子裏總歸還是充滿情調的,在這燈紅酒綠的歡.場,教一個清淩淩的女孩子彈拉赫瑪尼諾夫,真是有種說不出的巨大反差。
“不趕時間的話,坐下來喝杯茶吧,我們也許久不見了。”陸骥神色溫柔,語氣再誠懇不過。
惟希想一想,點點頭。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難免有碰上的一天,與其拉拉扯扯,不如當面講清楚的好。
陸骥伸出手臂,半引半護着惟希穿過擺放有半月型沙發的等候區,來到他舞池邊正對小舞臺的餐桌前,體貼地替她拉開椅子,等她落座,自己才在她對面坐定。惟希微微側頭欣賞舞臺上青春女郎的鋼琴表演,陸骥溫聲問:“這裏是空調風口,你冷不冷?”說着欲伸手招服務員給惟希取件披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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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希搖搖頭,“別麻煩了,我一會就走。”
陸骥眼裏流過一點點失望,可臉上還是溫柔的微笑,“吃過晚飯沒有?這裏的臺式香菇雞肉油飯很好吃,糯米香軟彈牙,味道濃郁厚正,你一定會喜歡。”
惟希隔着餐桌,透過桌上搖曳的熏香蠟燭的燭光,望着陸骥。兩年過去,他還是像以前那麽溫柔體貼,無論何時何地,首先照顧對方的感受。可是,有時候,溫柔并不代表仁慈,而是一種含蓄的殘忍。
陸骥生得眉目周正,臉型棱角分明,身姿英朗,然則神色溫煦,總給人溫暖的感覺。惟希回首往事,淡淡地想,假使不是因為徐惟宗将人打得重傷入院,事情被母親鬧将開來,最後弄得一發而不可收拾,累及她在紀律部門的工作,她和陸骥此時也許已然步入婚姻殿堂,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許孩子都已經能滿地亂跑。
哪怕是母親鬧得最兇的時候,趁她上班跑到公.安.局,在她辦公室裏公然叫嚣“你是警察,只要你一出面那些流氓自然就怕了,哪裏還敢和我們鬥”這樣的話,令得她被整個部門同事側目、教領導喊去嚴肅批評教育的時候,他都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來。恰恰相反,他仿佛沒聽見單位裏的風言風語,照樣等她一起下班,照樣約她去道場進行格鬥對練。陸骥知道她家裏的情況後,每每到了周末,為幫她避開王超英女士的無理糾纏,甚至把她帶回自己家吃飯。
惟希記得陸母是個極和藹客氣的人,見兒子帶她回家,嘴裏疊聲說怎麽又瘦了?是不是單位裏工作太忙壓力太大?等她坐定,陸母就取過茶幾上的一果盤石榴,一股腦塞在陸骥懷裏,“你看看小徐的黑眼圈!女孩子要愛惜自己的身體,男朋友也要懂得關心才對!去給小徐榨杯石榴汁出來,美容養顏的!去去去!”
陸骥笑呵呵地捧着一盤石榴進廚房去了,陸母順勢拉過她的手,握在手心裏拍了拍,笑眯眯地問:“小骥在單位裏沒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吧?他大了,有什麽事都喜歡埋在心裏,也不肯跟我們說,你是他女朋友,阿姨請你幫我們多關心關心他。他現在正是事業的上升期,容不得有一點馬虎閃失,你要是看見聽見什麽對小骥不利的,可一定要提醒他啊……”
陸母說得語重心長,仿佛一點沒有聽聞外頭風言風語,只是滿心為兒子和着想,對她的态度更是慈愛可親,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喜。
等陸骥榨好石榴汁出來,只見她們手拉手坐在沙發上聊天,便露出一個微笑。當天吃飯的時候,陸母一徑往惟希碗裏夾菜,“多吃點肉啊,小徐。女孩子還是稍微豐.滿點好看。”
這頓飯,惟希吃得食不知味,如坐針氈。
惟其惟希不是那種木知木覺把頭埋在沙子裏就覺得安全了的鴕鳥,所以心裏才更加煎熬。她本來就是以犀利和敏銳而獲得認可的偵.查.員,陸骥當時是年輕有為的副隊長,職業生涯正處在上升期,同事們或明或暗地議論,說她的事情如果不能獲得及時而徹底的解決,恐怕要影響陸骥的升遷。惟希如果自私些,盡可以假裝自己沒有聽到這些竊竊私語,繼續享受陸骥的溫柔呵護,可惜,她做不到。
隔了兩天,她對陸骥說:我們分手吧。這句話出口的一剎那,惟希還天真地抱有一線希望,只要他不放開她,那麽哪怕再苦再難,她也會頂住所有的輿論壓力,和他在一起。而他當時靜靜凝望她片刻,最終輕道:“我尊重你的選擇。”
惟希記得自己那天是強忍眼淚轉身離開他的視線的。回到家裏,她一個人躲在浴室裏狠狠哭了一場,哀悼自己的初戀,也痛恨自己有這樣的母親和弟弟。第二天,惟希照常上班,安靜地将已填妥的辭去公職申請表交至領導辦公桌上。領導知道她家裏的情況,并沒有多加挽留,只是語重心長地勸她,必要的時候,要懂得狠心。齊家方能治國,家和而萬事方興,如果她家裏的這種情況不能得到妥善的解決,不管她将來去哪裏工作,都會為她的前途埋下隐患。
惟希想,她到底也學會了狠心。
“我吃過飯了。”惟希取過桌上的玻璃杯,啜一口沁涼的檸檬水,示意陸骥不用刻意招呼她,“我一切都挺好的,你呢?”
陸骥深深注視她,“我還是老樣子,上班下班,偶爾和朋友打打球,生活談不上無趣,也談不上豐富多彩。”
惟希留意到他手上并無戒指,幹淨修長的手指修剪光潔的指甲,顯示出他仍像以前一樣,還是有點小小的潔癖和強迫症。
“看來也是,身材保持得挺好,沒有發福。”惟希半是感慨,半是打趣。
陸骥剛想說什麽,那邊鋼琴表演已經結束,白紗裙美少女娉娉婷婷地自小舞臺上下來,步步生蓮般走到他們桌邊,怯怯地輕喚:“骥表哥……”
惟希忽覺周身冷飕飕的,伸手撫一撫手臂上根根直立的寒毛,起身告辭,“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我送你。”陸骥連忙起身,急切道。
惟希笑起來,“我有開車來,不麻煩你了。再見。”
說罷朝陸骥和一臉羞怯的白裙美少女微微颌首,毫不遲疑地退場。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是錯過了。時光總會将最初的尖銳傷口慢慢磨舊成記憶裏的一處瘢痕,往事如同沉沙泛起,以為會痛,其實最終無非一笑而過。
陸骥才要追上去,一旁的女郎已先他一步将一只纖纖素手搭在他的臂彎上,“表哥——”
陸骥輕喟,止住了追趕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