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陳年老白幹
徐惟希将電話放回基座上,起身走進廚房。她的廚房幹淨整潔,同她的人一樣一絲不茍。惟希取出淘籮,自青花米甕裏舀出杯晶瑩的香米,開始做晚飯。她一人獨居,并不經常開夥倉,但她喜歡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一杯米淘洗三遍,輕輕将之倒進電飯煲中,倒入兩碗水,開啓煮粥模式,就可以不必在一旁看着了。惟希常常會想,日.本這個民族,固然因其對歷史的種種狡辯抵賴而教人厭惡,可是卻又實實在在發明了很多令生活質量大大提升甚至飛躍的器械。譬如有着幾千年歷史的米飯加工方式,自從有了第一臺電飯煲之後,便産生了神奇的革.命.性的變化,煮婦們再不必堅守在爐竈旁一步不離,免得水溢底焦。
惟希慢條斯理地做了一碟拍黃瓜和一盤幹煎帶魚,菜做完後順手将竈臺擦得一塵不染,這時粥也好了。她給自己盛了一碗香噴噴的白米粥,坐在廚房的小餐桌跟前,就着碧綠生青的拍黃瓜和金黃酥嫩的煎帶魚,不緊不慢地喝光一碗粥。
窗外已經傳來廣場舞節奏強勁的音樂聲,混合着孩童的嬉鬧與大人的呵斥,熱熱鬧鬧地充滿着煙火氣。惟希一邊側耳傾聽,一邊把碗筷都洗幹淨擱在瀝水盤上。她的生活除開日常工作,餘下的時間,安排得井然有序,一板一眼得令唐心發指,數度表示要把她改造成懂得享受的時代女性。惟希每每想起唐心的樣子,都會露出好笑的表情來。
惟希想,她不是不懂得享受,只是,沒辦法讓自己放縱罷。
飯後散步回來,惟希給不争氣的弟弟惟宗打電話。
“約了後天晚八點,你到時穿得齊整點,不要老頭衫沙灘褲出來見債主。”惟希頓一頓,思及徐惟宗一貫的不良紀錄,輕道:“你可以不來,我自然也沒必要出頭去替你揩屁.股收拾爛攤子。”
徐惟宗在彼端一徑“是是是”地應聲,聽得出來是真被催債人的手段吓怕了。
惟希這才撂下電話将約見的地址發給他。
洗完澡,惟希與父親通電話。
徐父笑呵呵地,“前天下午進了農莊,在農莊的魚塘釣魚,你猜爸爸釣到多大一條魚?”
惟希聽這後頭稀裏嘩啦的麻将聲,不由露出一絲微笑,“塘魚?五斤?”
“豈止啊!我今天又釣着一條二十多斤的胖頭魚!晚飯廚房就用這條胖頭魚做了一魚三吃,拆燴魚頭又滑又嫩,一點骨頭也沒有,鮮是鮮得來!水煮魚片和涼拌魚皮也都很可口。哎呀,囡囡你要是一起來就好了!”徐父中氣十足地說。
“以後有機會的。”惟希聽得出父親心情不錯,轉而關心祖母,“阿娘呢?”
“你阿娘在這邊認識幾個也是從我們浦江過去玩的老阿姨,吃過飯約在一起搓麻将,樂不思蜀。”
才說着,背景聲裏就響起老太太嘹亮的嗓門,“糊了!清一色自摸.!”
惟希簡直能想象祖母眉飛色舞喜上眉梢的樣子,輕笑着和父親道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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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晚上惟希提前五分鐘抵達才開張不久的新百樂門夜.總.會。一向散漫毫無時間觀念的徐惟宗難得提前到了,正在門口緊張地搓着手來回踱步。遠遠看見惟希,三步并做兩步沖到她跟前,張口質問,“你怎麽……”可是注意到她臉色微沉,識相地降“才來”兩個字默默咽了回去。
惟希打量弟弟惟宗,灰色馬球衫,深藍牛仔褲,白球鞋,看起來很幹淨開朗的樣子。她點點頭,“走罷。”
新百樂門是酒樓式夜.總.會,提供餐飲服務的同時也有娛樂表演。進門繞過漢白玉浮雕二龍戲珠的影壁,裏頭是寬敞高挑的大廳,有一大一小兩個舞池,大廳盡頭有一處舞臺,樂隊大抵正在熱身,演奏着慵懶而迷離的樂曲。舞池周圍呈半圓形安置着餐桌,已有不少客人前來用餐。
有身材浮凸有致的年輕女郎穿着短旗袍,露出一截白生生豐.腴圓潤的大腿,手捧裝着洋酒的托盤,自惟希身邊經過,半是有趣半是不以為然地睨一眼身穿白襯衫黑色休閑長褲的惟希,施施然走遠。
徐惟宗下意識地回頭追看女郎,又猛地想起此來的目的,趕緊垂眉斂目。
惟希見他這副裝鹌鹑的模樣,心裏有千般萬般甩手不管的沖動,可是想想祖母和父親,她還是強忍下旋身走人的念頭,朝着約定好的一號貴賓室走去。不長的一段距離,惟希注意到此間裝有相當隐蔽的監.控探頭,尋常人根本不會注意到走廊吊頂上燦爛奪目的水晶燈裏藏着攝像頭。惟希微微垂頭苦笑,徐惟宗知不知道他到底在和什麽人打交道?
徐惟宗的債主鐘放不是一般人物,惟希一經查實徐惟宗是向鐘放開的投資公司借錢,就已經暗道一聲不好。鐘放此人,來歷很有些傳奇色彩。鐘放祖上是本埠的資本家,經營紗廠,後來的經歷和其他資本家大同小異,經歷了公私合營、十年動蕩、家破人亡……鐘放是在動蕩之後出生的,盡管鐘家得以平反,但家裏的房子、土地、古董字畫,凡是值錢的東西早已被洗劫一空,最終也沒有歸還。鐘放十六歲辍學,跟人一起投機倒把,什麽東西最時髦最流行就搗騰什麽,從服裝鞋帽到家電音像制品,很是賺了點錢。大約因此礙了什麽人的眼,被舉報之後判了一個投機倒把罪,在牢中待了五年。等他出獄,外頭已經是又一番情景,舉國上下出現一股出國熱潮,京城人愛去紐約,本埠人愛去日本,他另辟蹊徑,設法去了南美——這裏頭還有兩種傳聞,一種說他傍上了女大款,做了小白臉,憑富婆的幫助出得國;另一種則認為他在牢裏認識了有勢力的大流.氓,靠對方的勢力得以出國——無論他用了什麽方法,十年後,從南美衣錦還鄉的鐘放不過三十一歲,卻已經是不容小觑的富商,在本埠開設金融投資公司,交游廣闊,勢力遍布黑白兩道。坊間有傳言說他看起來斯文和善,實則心狠手辣。
惟希在繪有麒麟踏青雲圖案的貴賓室門前停下腳步,最後一次問蔫頭巴腦的徐惟宗,“你考慮清楚了,讓我出面解決?無論我說什麽你都聽我的?”
徐惟宗這時手心已汗出如漿,惟希問什麽他都忙不疊點頭,生怕她後悔。
惟希揚睫看了一眼頭頂史特勞斯水晶燈層層疊疊的水晶璎珞,伸手,敲門。
裏頭有人應聲開門,一股冷冷的氣流撲面而來。
貴賓室內冷氣十足,可是開門的女郎仍只穿着短而薄的錦緞旗袍,一張臉保持着嬌俏可人的笑容,微微躬身,“老板,您的客人到了。”
裏間小酒吧旁一個剃着光頭穿黑色改良唐裝的壯漢夥着幾個簇擁在他身邊的年輕女郎轟笑起來,“老板的口味真是一天一變,日日不同!”
惟希聞言抿了抿嘴唇,而站在她身後的徐惟宗恨不能拔腿就跑。他雖然不學無術,但實在沒有接觸過真正的壞人,逃學抽煙打架已經是他做的最壞的事。眼前這光頭壯漢渾身上下都透出“我非善輩”氣息,和那些上門追債的人相比,感覺更兇殘暴戾。
惟希只當沒看到那壯漢上下打量估價般的眼神,只管自報家門:“徐惟希,徐惟宗,與鐘先生約定八點鐘見,麻煩通知一聲,我們已經到了。”
光頭佬一聽見兩人的名字,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你就是那個老女人說的‘在公.安.局工作後臺很硬的’女兒啊?”
“哦喲,人家吓死了!”光頭壯漢身邊的一個女郎假惺惺地拍着胸.口,嬌嗔地往他懷裏鑽。
光頭見狀,濃眉一擰,“露露吓壞了?不怕,阿哥讓她給你賠禮道歉!”
說罷将手伸到小酒吧裏,抓過一瓶白酒,往吧臺上一墩,發出“哐”一聲脆響,“先把這瓶陳年老白幹喝了!喝完了再說其他事體。”
惟希始終背脊挺直站在門口,淡然地看他們做戲,聽到光頭要讓她給女郎道歉,一直面無表情的惟希,倏忽一笑。
光頭從惟希進門就在暗暗觀察她的表情,只等她露出退縮或者氣憤的顏色,好向她發難,不料眼前這個打扮得清湯寡水的年輕女孩兒,卻出其不意地給了他一個過于淡然的微笑。光頭摸不清惟希的路數,本能地肌肉贲張。
惟希清淺地笑着,朝後伸手,拽過縮在一旁努力減少存在感的徐惟宗。徐惟宗拼命掙紮也沒能逃脫姐姐的鉗制,狼狽地被推到光頭跟前。
惟希無視吧臺上的白酒,擰着徐惟宗的膀臂如同抓小雞仔似的,“喏,看清楚了,他才是你們鐘老板的債務人。他母親王超英女士是怎麽說的?我在公.安.局工作?後臺很硬?真是抱歉,家門不幸,我早已經被連累得失去這份工作了,實在沒有什麽可讓貴老板榨取的油水。你們與其聽王女士的胡言亂語,期望能從我這裏獲取什麽,還不如打斷徐惟宗的腿,扔在王女士跟前,到時候別說是要錢要房,哪怕是要王女士的命,她也會雙手奉上。”
光頭壯漢看到惟希露出這一手,已是一愣,聽完她一席話,更是目瞪口呆。
這……這是親生的麽?
惟希仿佛還嫌不過瘾,“倘使王女士仍然不肯,貴老板大可以告上法庭,申請強制執行,畢竟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貴老板的訴求合情合理合法。”
“……姐……”徐惟宗弱弱地喚了一聲,內心早已淚流滿面,當時不是這麽說的啊……
惟希連眼風都不賞一個給他,只管似笑非笑地睨着光頭,“家父與王女士早已離婚,彼此老死不相往來,王女士的事與他毫不相幹。徐惟宗亦已成年,具有民事行為能力,他的事情自然由他自己做主,我這個姐姐無從置喙。貴老板要是求財,只管押着他去辦理房屋過戶手續,若不然,盡管将他往死裏打好了!”
“……”光頭佬和徐惟宗齊齊難以置信地望着惟希。
惟希将弟弟惟宗朝光頭佬前面一掼,“這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廢物,打死一個少一個!”
徐惟宗從小到大哪裏受過姐姐這樣的言語奚落和冷酷對待?一擰身揮手就想抽惟希。在他的印象裏,姐姐惟希就是那個他童年無事可以随便打随便罵的出氣筒。只不過這一次,他的手在半途就被惟希幹淨修長的手擒住脈門,她使個巧勁一翻一擰,高大的青年竟不由自主“嗷嗷嗷”叫着,表情痛苦地屈膝跪了下去。
徐惟宗嘴裏胡亂罵罵咧咧着,可是眼角餘光掃見惟希眼裏的殺氣,他忽然明白,她是認真的,她真的能任由這些人打死他。
惟希緩聲重複一遍:“要麽你自己賣房賣.身還債,要麽你就去死!別出來帶累阿娘和爹爹!”
惟希話音方落,貴賓室角落方向便傳來緩緩的掌聲,一個男人自角落陰影裏的沙發上起身,慢慢走進明光中。他身高中等,梳着改良過的莫西幹頭,脖子上戴着一串明晃晃的大金鏈,穿一件充滿南美熱帶風情的印花短袖襯衫,露出一截滿是紋身的結實手臂,下頭松松垮垮地套一條米色棉麻料子的挽腳褲,趿拉着一雙夾腳拖鞋。他走進明光裏的這一刻,房間裏的莺莺燕燕都自覺地退了出去,甚至體貼地為他們帶上了半敞的門。
光頭還想說什麽,男人輕輕對他一揚眉,光頭佬立刻老老實實地縮在角落裏。男人這才向惟希微笑,“敝姓鐘,鐘放。”
惟希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鐘放濃眉鳳目的臉,客客氣氣地朝他颌首,“鐘先生,您好!舍弟頑愚,識人不清,與幾個劣友一起借款投資,不料輸個精光,實是他沒有本事,與人無尤。他已然成年,此事我不便插手,您看是要他拿房産來抵債,亦或是他有別的途徑可以還債,你們自行商量解決罷。”
“姐……”徐惟宗吓得魂不附體,他哪裏還有什麽別的途徑?他要是有別的途徑,還需要她這個經年不往來的姐姐出面做什麽?!
惟希瞥了汗涔涔的青年一眼,依稀仿佛能在他身上看見父親年輕時的影子,只是,又怎麽樣呢?是她涼薄,她從沒喜歡過這個弟弟,他的死活,實在同她沒有一點關系,若果不是因為不想讓他的破事連累老祖母和父親,她連這一趟都懶得走。
惟希再不管貴賓包房裏的一概人等,只返身拉開門,走出包房。
包房中,光頭壯漢欲言又止,徐惟宗瑟縮着只憾自己不會隐身術,鐘放望着惟希颀長挺拔如孤伶伶一支對葉蓮的背影,淡淡一哂,随後垂眼,拿腳尖踢了踢縮在一旁的徐惟宗,“你是打算如令姐所說,賣房抵債,還是幹脆把你往死裏打扔到令堂面前,讓她賣房抵債?”
徐惟宗自知沒有別的辦法,這些人心狠手辣,他要是不能把錢還上,他們就真的能把自己往死裏打,只好點點頭,“我賣房……”
光頭大漢一聽,哈哈笑起來,上前老鷹捉小雞般地将徐惟宗從地上拎起來,假模假樣地拍拍他身上的灰,“小阿弟早這樣識相不就好了?來來來,阿哥帶你回家去,你拿好所有需要的證件文件,我陪你賣房去。”
說完擒了軟做一團爛泥的徐惟宗從包房內的直達電梯下樓去了。
留下鐘放,琢磨了兩秒,像徐惟希這樣的女人,什麽樣的男人才能受得了她呢?而後就把這個問題抛開了。鐘放還是喜歡軟綿綿嬌滴滴的女人,高興就摟過來好好疼愛一番,不高興便扔在一邊冷落着,伊們自會得使出百般手段哄他高興。太孤冷的女人,遠遠欣賞兩眼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