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別來無恙。
這四個字, 也不知蘇少英是否聽出了雲善淵話中的深意。
此時作為宴客的主人,閻鐵珊總算來了。
閻鐵珊長得白白淨淨胖胖, 見到陸小鳳就拉住了他的手, 一副舊友重聚的模樣。
“諸位都來了,快上菜,我那藏了好幾年的汾酒, 總是找到能一起喝的人。陸小鳳,上次見面還是在泰山觀日峰,你這可是變了好多,兩撇胡子沒了。”
陸小鳳就是笑了笑,閻鐵珊的口音帶着一股子山西腔, 讓人如何也不能懷疑他的出生。“大老板客氣了,想要刮了我胡子的人太多了。刮了也好, 免得別更多人惦記着。”
閻鐵珊亦是哈哈大笑, 然後看向花滿樓,“這就是花七公子了,你的幾位哥哥也來我這裏喝過酒。今日,我們也好好喝一杯。”
“酒是好酒, 自當多喝一杯。”花滿樓對閻鐵珊點了點頭。
就在這幾句話的時間,一桌酒菜就已經上桌了。
閻鐵珊繼而看向雲善淵, 前頭兩位都已經套了近乎, 這第三位被請來的陪客,卻是從未聽聞過名號。他是個做事周到的人,他的總管霍天青也是個做事周到的人, 因而即便雲愈在江湖上籍籍無名,之前也一樣将請柬送了出去。
閻鐵珊看着這位籍籍無名的年輕人,這人說得好聽是風流倜傥,說得難聽就像是一個小白臉,只是此刻他卻是有些本能想要逃。
閻鐵珊本是一位武功高強之人,但他已經老了,老了也胖了,老了就非常怕死了,他對危險有種本能的敏感。
很多年前,他還年輕的時候,剛剛進入中原,還不懂最可怕的不是有殺氣的人,而是看上去完全無害的人。那可能是一位車夫,可能是一個客棧的掌櫃,可能是被人偷了銀子毫無反應的人。
你與這種人擦肩而過,可能因為一個不順心責罵了他們一句,他們不會還嘴,就是默默走開了。直到某一刻,你想也想不到的一刻,他們的手動了動,就能救下一命,或者奪取一條命。
閻鐵珊某一天懂了,他就住在了珠光寶氣閣,甚少離開關中,再也沒有見過那麽可怕的人。這種讓他背脊發涼的感覺卻又來了,來得如此突然,讓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否則怎麽會産生了錯覺。
“久仰閻老板大名,今日有緣得見,當是雲某之幸。”
雲善淵先向閻鐵珊問好了。這個老頭對危險的感知真的很敏銳,敏銳到了太不放心他的安危,在這個水榭樓臺之側,暗中安排了一衆掩藏的人手。
閻鐵珊很快就調整了笑容,“雲公子年少才俊,是我有幸才對。來,大家邊吃邊聊。”
陸小鳳并沒有動筷子,他看向閻鐵珊,“今日我來,卻不僅僅是來見閻老板,我是來見嚴總管。有人想要問他讨一筆債,五十年前的舊債。”
“我好心好意請你們來吃飯。陸小鳳,你卻偏偏要提什麽讨債之事,看來你們是不想吃這頓飯。”閻鐵珊本來笑呵呵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了,聽到嚴總管三個字,他何止是表情冷了,整個人都變成了一根緊繃的弦,立即就翻臉不認人了。“既然如此,霍總管替我送客。”
“我想并沒有人要離開,他們不會離開,你也不能離開。”
西門吹雪的聲音忽而就出現在了水榭之側,他的手中握着劍。
閻鐵珊猛然就站了起來,大喝一聲,“既然你們不想走,那麽今日就都不必走了。來人啊——”
閻鐵珊的話音落下,原本在側的小厮、奴仆卻都不在了,而是出現了二十多個手持兵器的武林中人。這些兵器都泛着冷芒,毫無疑問,能被閻鐵珊請到此處為他賣命,這些人也都是武林高手。
西門吹雪冷冷地看着這些人,“所以,你們一定要讓我出劍了。我的劍一旦出鞘,必取人命。”
西門吹雪此話一出,已經有三四個人向他圍攻而去。他的劍動了,正如他所言,他的劍法是殺人的劍法,所以招招為奪性命而去。
戰事就這樣一觸即發。
陸小鳳的對面是霍天青,兩人誰都沒有先動,而若是其中之一動了,那麽另一個人絕對也會跟着動手。
“你們這些不知好歹的,閻老板請你們吃飯,你們敢來搗亂,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桌邊的馬行空霍然起身,手中抖出了一條魚鱗紫金滾龍棒。他看着對面的花滿樓與雲善淵,一個是瞎子,一個是腳步輕浮的小白臉,誰都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
馬行空手中的滾龍棒直刺雲善淵的面門而去,說來這件兵器有些講究,龍嘴藏有有短劍,可以在人防不甚防的情況下,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雲善淵手中握着尚未夾菜的筷子,她并沒有動。
這一刻,她就是那個武功平平被吓傻的雲愈,眼睜睜看着這道寒光徑直刺來。
花滿樓無奈地微微搖了搖頭,他的袍袖已經如雲似風而動。
頃刻之間,那根滾龍棒斷裂成好幾節,而馬行空也猛地飛了起來,被一下就掀落到了荷花池裏。
“花公子,好功夫。既是如此,讓我也來讨教一番。”
蘇少英突然之間也開口了,他的手中沒有劍,此刻竟以筷子做劍,不待花滿樓回答,就直接刺向了花滿樓。
花滿樓當即抽走了雲善淵手裏的筷子,輕易地打落了蘇少英的這一劍。
這讓蘇少英微微蹙眉,他毫不猶豫地使出了第二劍,卻是發現花滿樓再度破除了峨嵋的劍招。“花公子,你竟是比我還了解峨嵋的劍法。”
“不同門派有不同的招式,可是對于一個瞎子來說,世間的劍法本就都是一樣的。”花滿樓這樣說着,手中的筷子卻變了一個方向,直直刺向了對雲善淵攻去的那人。
雲善淵不得不站了起來,因為那個中了花滿樓筷子的人,慣性使然朝桌子上倒了下去。她再不站起來,一身衣服可不就要沾上飛濺起來的飯菜了。
這讓閻鐵珊看了雲善淵一眼,他猛地一退。
他看到了,這人的眼中沒有驚恐,更是沒有憤怒,什麽都沒有。在與他對視的時候,還是那樣毫無波瀾,他在此人眼中可以是一個活人,但更有可能什麽也都不是。
逃,必須逃。
閻鐵珊本就是在尋找逃脫的機會,這會他更是頭皮發麻。他害怕,害怕死,怕到了極致。
那一側,西門吹雪已經解決了所有圍攻而上的人,他的劍尖滴着血,那些高手無一不成了屍體。
西門吹雪卻是看向了蘇少英,“峨嵋劍法該是獨秀蜀中,你既然用劍,為何不來找我?難道是因為徒有虛名,所以不敢嗎?”
蘇少英臉色一白,血色一下就消退了。他敢毫不猶豫地去挑戰花滿樓,許是明白花滿樓不會殺人。但是面對西門吹雪滿身的殺氣,是否正如其所言的不敢。
因此,蘇少英咬咬牙走向了那堆屍體,從中選了一把劍,他握起了劍。這把劍上有血,是死者的血,血染紅了劍尖。
西門吹雪看到蘇少英握起了劍,他的眼睛就是一亮,繼而又微微搖頭。“還太早了,過二十年,你再來找我吧。”
“二十年太久了,不如就是今日!”蘇少英到底年少氣盛,他懼怕西門吹雪的殺氣,但他已經拿起了劍,怎麽可能就這樣放下。
下一刻,蘇少英竟是以剛烈之勢,使出了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
這套武功很是奇特,它可以用刀使出,亦是可以用劍使出,使得刀法的剛烈與峨嵋劍法的靈秀結合到了一起。
西門吹雪眼前一亮,這是他沒有見過的刀劍雙殺之法。獨特的劍法才能引起他的興趣,因為感興趣,便在兩人比鬥之中,讓蘇少英用到了第二十一招。
此刻,西門吹雪看穿了這種劍法的破綻,于是他出劍了,一劍直取蘇少英的咽喉。不是他必須殺了蘇少英,而是他只會殺人的劍法。
西門吹雪的劍太快了,眼見劍尖與蘇少英的皮膚只有幾毫之差。
就在此時,蘇少英被猛然就被一股力量掀翻了出去,也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他整個人就淩空被抛起,西門吹雪的劍只是割去了他的衣角。
這塊布料包住了劍尖,讓它變得遲緩了,遲緩到了消散了所有的殺氣。蘇少英卻是砰地一聲也落到了荷花池裏,就落在了剛才花滿樓掀飛的馬行空之側,他整個人沾了一身泥,亦是渾身都疼如同散架了一般。
“一身泥總比一身血要好。”雲善淵此話剛落,遠處卻是響起了一道悶哼聲,那是閻鐵珊的聲音。
閻鐵珊就在剛才逃了,并沒有人去阻攔他。他以為會阻攔他的人也沒有動手,他逃得很快,卻沒有辦法逃到很遠。
因為他怕死,怕死這種情緒,會阻礙一個人逃跑,何況他已經老了。
衆人掠向那處,閻鐵珊面部扭曲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背後被刺中了一劍。只聽一個女人說話了,“我是丹鳳公主,就是來向你讨賬了!”
出劍人是一個穿着黑鯊魚皮水靠的女人,她很美,水靠勾勒出了她的曼妙身姿。水靠上還滴着水,因為她是從荷花池潛了進來,現在倒也有些出水芙蓉的感覺。
“你若還敢用劍,我就要你死。背後傷人者,不配用劍!”
對着這樣一個女人,西門吹雪的語氣卻無比冷冽,他說着就刺落了閻鐵珊胸口的劍,讓那把劍落到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丹鳳公主看向了陸小鳳,她面上表情不變,還是冷冷的孤傲,眼中卻是流出了委屈的意思。
西門吹雪卻是看向了姍姍來遲的雲善淵,“為什麽?”
雲善淵沒有去看西門吹雪,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此時,她看向丹鳳公主,這真是一個美人,有着王族後裔高貴氣質的美人。在面容上,上官丹鳳與上官飛燕有八成相似,可是她們卻有兩分不同,這兩分不同就讓上官丹鳳更美了。
“可惜,兩美同游之夢不可能了。”
雲善淵的這句話說得輕佻,她的聲音不高卻也不低,可是在一片靜寂之中,誰都聽了清楚。在場的也都知道其中一美說的是丹鳳公主,卻不知還有一美說的是誰。
陸小鳳看了一眼雲善淵,她的笑是風流之極的笑,笑得比任何一個男人都要好看。
這個笑容的魅力,讓本來要發作的丹鳳公主都只是別過了頭去,低咒了一聲登徒子。
可是,陸小鳳心中有了一絲懷疑。
他算是了解雲善淵,不管她多麽忠于扮演雲愈這個角色,原本對着丹鳳公主,她不會說出這句話。因為雲善淵知道,他與丹鳳公主之間多少有些什麽。那麽為什麽她偏偏要說不能兩美同游的話?
雲善淵卻是走向了花滿樓,“七童,我餓了。在來的路上,我見到一家擺湯面的面館,你餓嗎?我們去吃面好不好?”
這句話過于沒心沒肺,更與如此血腥的氣氛格格不入。
然而,花滿樓笑了,他笑得宛若春風。
“好。一碗溫湯細面條,一碗臊子湯,挑一筷子面條放入臊子湯中,邊擺涮邊吃。我還只聽過,還沒有試過。”
于是,兩人向陸小鳳點點頭就走了。
西門吹雪當然也離開了珠光寶氣閣,他本欲追上雲善淵,卻又停住了腳步。
雲善淵想要留蘇少英一命,可以有理由,也可以毫無理由。他只是更加期待有朝一日的兩人之戰。
面館裏,雲善淵與花滿樓吃完了擺湯面,這家面館的味道地道,兩人都很滿意這頓面。雖然面館有些小,桌椅也有些陳舊,地上也有些油漬擦不幹淨了,但這頓面條,比珠光寶氣閣的一桌宴席不知強上多少倍。
“我不喜歡白費力氣。除非是我心甘情願,否則對于那些讓我可能功虧一篑的人,我真生不出放他們快活的寬容大度來。”
雲善淵站起來走出了面館,她的語氣不見惱意,但态度是認真的。
這句話看似有些沒頭沒腦,花滿樓卻知道她說的是誰。
這人就是丹鳳公主,上官丹鳳就是上官飛燕。
雲善淵在看到上官丹鳳之時,就明白了那兩人是同一人,所以才有她說的兩美同游之夢不可能了。
如此一想,之前誰要暗殺雲善淵也就一目了然。
雲愈武功平平卻精通易容術,僅僅這一句話就引得上官飛燕的殺心,她不願有一個人識破了她的身份。
為什麽要一人分飾兩角?
花滿樓不傻,當日上官飛燕避入百花樓,必是對他有所謀求,不過是因為遇到了歸家的雲善淵才被打斷了原本的安排。
上官飛燕的計劃被打斷了沒有關系,因為他們還是随着陸小鳳來解決了金鵬大王的舊賬。
讨賬就讨賬,何必夾雜了那麽多的算計。
一旦被發現一人分飾兩角,就能被看出其中掩藏的問題。
這些問題會揭穿所謂的讨賬只是一場精心布局的圈套,有人想要借刀除去閻鐵珊與獨孤一鶴。
雲善淵原本對那些事情并不放在心上,甚至連上官飛燕要暗殺她都不在意,因為那些利益之争與她無關,因為上官飛燕殺不了她。
只是,她希望從獨孤一鶴口中知道一些什麽。閻鐵珊已經被殺了,若是獨孤一鶴也死了,她就是白費力氣了。
“獨孤一鶴的武功很高。”花滿樓不認為獨孤一鶴那麽容易死,“他并不是閻鐵珊。”
雲善淵卻是問了另一個問題,“你是怎麽認出上官丹鳳就是上官飛燕的?”
“我懂你話裏的意思。”
花滿樓也并非只憑雲善淵的一句話,就認定了上官飛燕分飾兩角,“對于你的笑,兩者的反應一模一樣。還有落在我們身上的眼神,那種感覺也是完全一樣。不會有那麽多的相同,所以她們只能是一個人。”
“那你就還要知道一個秘密,霍天青并非完全是閻鐵珊的人,他喜歡上官飛燕。他可以對假扮的丹鳳公主做到漠視,卻不能完全掩飾住對于我的一絲妒意。因為他喜歡的女人,不由自主地為另一個男人的笑容而真的動容。”
雲善淵說着搖了搖頭,
“哪怕那種心動只有片刻,但是霍天青那樣的人,他太驕傲了。他可以漠視心上人對其他男人的逢場作戲與精心欺騙,但是出現了一瞬間真的動容,會讓他無法掩飾住這種妒意。
人若是動了真感情總會破綻。以情為謀,變數最大,傷人傷己,一着不慎,滿盤皆輸,此為下策,何必呢。”
花滿樓聽着雲善淵的一番話,她的語氣淡淡的,卻也是夾在了一種蒼涼,足見她對人心的洞察敏銳到了何種程度,而看得太透徹并不一定能有愉快感。
因為世間最為黑暗的不是眼盲,而是人心中的黑暗。
花滿樓握住了雲善淵的手,他也沒多說什麽,就是牽住了她的手向客棧走。
雲善淵也不介意周圍人看到他們牽手時露出的愕然眼神,就是說着可能的後續,“若是霍天青若與上官飛燕有關,獨孤一鶴還能不能好好活着就不好說了,就怕霍天青先耗去了獨孤一鶴的功力。”
陸小鳳請來西門吹雪本就是為了對付獨孤一鶴與閻鐵珊,原本可能是西門吹雪稍遜獨孤一鶴,但現在就不好說了,所以這一戰不能打。
花滿樓知道雲善淵希望獨孤一鶴活着,“我看西門莊主對峨嵋劍法很感興趣,這次不讓他出劍,他怕是多有遺憾。”
兩人說話的聲音并不高,但是獨孤一鶴與峨嵋這些字眼還是讓客棧門口的四位女子聽了正着。當然不只是峨嵋四秀在場,還有已經緩過來的蘇少英也在。他本就是在等雲善淵,他知道剛才是誰救了他。
只是此刻誰也沒有說話,因為五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雲善淵與花滿樓交握的雙手上。
雖然兩個男人手牽手有些奇怪,但不知為什麽在午後的暖陽裏,竟是讓為了鮮血紛争而來的五人,都看出了一股歲月靜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