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正月初二的清晨, 金陵城外非常冷清,幾乎沒有人煙往來。
因為年節的關系, 平日裏早早就在城外一公裏外架起的早餐攤子根本就未營業。因此, 城門口除了兩匹馬,就只剩下馬上的兩個人。
雲善淵看着白衣人,這是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他雍容端莊卻又帶着天外而來的孤傲,一般人攝于他的氣勢,便已經無法直視他的容顏。雲善淵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沒有笑容的臉,即是俊美卻更多是傲然, 他的手中握有劍。
兩人在城門口相遇,亦是在城門口下了馬。
城中縱馬而行這種事, 只有那朝廷的加急公文才能如此特權。兩人雖然趕時間, 卻都是牽着馬進了金陵城。
白衣人也看向了雲善淵,一個人如果敢直視他的眼睛,如果在對視之後還能如此淡然,那個人也不是普通人。白衣人看着雲善淵, 他在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的手中沒有劍。
進城之後一路往裏走, 也是人煙稀少, 青石街顯得非常清冷。
年節中,各家店鋪都關門了,最快也要初六才恢複營業。正月初二, 不少地方的習俗是出嫁的女兒又女婿陪着回娘家。如今時間尚早,也還沒看到大包小包帶着年禮回娘家的人。
于是,這一路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他們安靜地從城門口走向百花樓,也不驚訝雙方的目的地一致。在沒有其他旅人出沒的年節清晨,兩個人與衆不同的人出現在此,所為只會是一件事——為了繡花大盜一案而來。
百花樓門口的陸小鳳看到遙遠的兩個身影,他是真佩服花滿樓的感覺,竟是隔着那麽遠就已經知道,他等的兩個人都來了。
雲善淵自是他期望的幫手,可是葉孤城就有些不好說。
如果葉孤城是個好對付的人,為什麽金九齡偏偏選擇了在北方調查官銀被劫,而讓他來金陵調查白雲城的貨款被劫。
不管怎麽說,陸小鳳接下了案字總會要見到苦主。雖然葉孤城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此事,或者說他難有在意之事,但葉孤城還是從白雲城來到江南,若說他毫不在意,應該也不盡然。
“葉城主。”“陸小鳳。”
兩人雖然沒有見過,但都能一下就認出對方來。
陸小鳳再看向雲善淵,可雲善淵就是沖他微微颔首,就走向了花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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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滿樓笑着對雲善淵搖了搖頭,“你放心,我沒事。”
雲善淵認真地看着花滿樓,既是早就知道花滿樓必然無事,但聽說了繡花大盜這種專門刺瞎人眼之徒出現在江湖之中,白雲城的貨銀又是在距離金陵很近的揚州被劫,她心中就多了一絲挂念。
此案陸小鳳已經接手了,他就必然會來金陵,也會來找她,如此就會去找花滿樓。如果是其他案子就不那麽特別,但刺瞎人眼的案子,而且也出現了繡帕,這讓雲善淵加急趕回了金陵,是為了案子,更是要親眼确認一下花滿樓無事。
這些看上去不必要的擔憂與牽挂,雲善淵不會說,花滿樓都已經懂了。
她也笑了笑,“這樣就好。我猜年節裏很多客棧也不營業了,陸小鳳若是來金陵,必然住在七童這裏。”
陸小鳳為幾人簡單相互介紹了一下。
現在并不是說閑話的時候,他先問葉孤城,“葉城主,你看我們是不是先去見一見你手下的廖管事?雖然眼下時間還有些早,不過破案的時間不多,我們也就別太講究了。”
繡花大盜的案子在去年的臘月末爆了出來,陸小鳳是在昨日趕到了金陵,可是卻沒能在第一時間見到被害的廖管事。
廖管事被弄瞎了,還是已知四位受害者中唯一的幸存者,可是他卻說告之陸小鳳,他們白雲城有白雲城的規矩,在他說起案發經過時,需要白雲城主在場。好在葉孤城的速度很快,這就來了。
“那就走吧。”葉孤城的話不多,也不問有幾個人一起去,也不問陸小鳳已經調查到什麽,就直接走在了前面。
雖然葉孤城應該久居白雲城,但看起來他對金陵城的熟悉程度也不低,穿過了重重小巷就來到了一間別院前。他一敲門,小厮開門後就直接将四人都迎了進去。
“屬下見過城主。”廖管事有些踉跄地從房裏迎了出來。他該是虛弱的,甚至說失去了雙眼,他該會有絕望。他的身上的确能看到絕望與虛弱,可他還是不忘對葉孤城行禮。
葉孤城看着廖管事,廖管事的武功并不算高,一個負責生意買賣的管事不用高超的武藝。貨銀是在運輸途中在揚州歇腳之時被劫,除了廖管事之外,其他負責押送貨銀的人都死了,是被針刺穿了腦袋而死。只有廖管事活着,被繡瞎了一雙眼睛。
“坐下來說話吧。說清楚,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此時,雲善淵看清了廖管事的傷勢。他閉着雙眼,就更能看清整個眼皮之上有很多細細密密的針孔,兩個眼睛的一圈都是血痂,看不清原本的模樣。繡花大盜究竟對廖管事的眼睛做了什麽?
“那夜,商隊行至樹林,有個人穿着紅色的衣服突然從樹林沖冒了出來。我只看到了滿天而來的繡花針,護衛們開始與他相鬥,卻都不是他的對手,那些針刺入了護衛們的眼睛,他們就都死了。”
廖管事說到這裏打了一個寒顫,
“我想要逃,可是他沒有給我機會。他抓住了我,開始用針線将我的眼睛縫了起來。他以一只拇指按住了我的眼睛,然後讓冰冷的針帶着線,直接刺破了我的眼皮,刺穿了我的眼睛,在從眼眶處将針穿了出來。不斷地重複刺了再穿過線,刺了再穿過線,我的兩只眼睛,被縫的結結實實的,開始很疼,非常疼,是撕裂心肺的疼,然後就疼到了失去了知覺。”
廖管事說到這裏,猛地睜開了雙眼,那裏只剩下兩個黑漆漆的窟窿。
他指了指雙眼,“大夫把那些線除了,我的眼睛也就被一并挖了出來,它已經完全壞掉了,上面應該有數不清的針孔,都連着細細密密的針線。”
廖管事說完這番話,他身上終是爆發出了無邊的絕望與痛苦。
“只是為什麽我沒有死?我不知道,大夫說我只是被毀了眼睛,沒有其他的致命傷,所以沒有死。可是其他人都死了,我也覺得死了更好。”
屋內是一片靜寂。
過了片刻,葉孤城開口了,“陸小鳳,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陸小鳳看了一眼雲善淵,見雲善淵點了點頭,他就說到,“廖管事,所以你沒有看清繡花大盜是誰,究竟是男是女?是高是瘦?你不記得他的任何特征嗎?”
“我只記得他穿着紅色的衣服,他是個男人。我應該看到了他的臉,我瞎了之前見過的最後一張臉,我們面對面離的很近,他才能繡瞎了我的眼睛。可是我不記得了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廖管事身體開始發抖了,若不是葉孤城在此,他是絕不想繼續回憶下去。“我還記得一件事,繡花針真的很冷。”
雲善淵聽到這裏終是開口問了,“所以,你不記得他的針法是有序的,還是胡亂刺的。他繡了很多針,将你的整個眼皮與眼球都繡得千瘡百孔,當時他是平靜的,還是瘋狂的,有沒有與你說話?這些你一絲一毫都不記得了嗎?”
廖管事确實訴述了那夜的事情,可是仔細分析他的話,缺少細節與關鍵的線索,就連那人的臉也不記得了。當然,廖管事遭此一劫,他不記得是正常的,這是人本能忘了所遭受的非人的痛苦。
“不,不要說了。我真的都不記得了。誰能在那個時候去想什麽針法。他可能說話了,是嘲笑我或者別的,可我都聽不清楚,我只覺得疼,撕心裂肺的疼。”
廖管事說到這裏站了起來,他轉向葉孤城,“城主,屬下真的不記得了,屬下把知道都說了。”
葉孤城也站了起來,雖說他的表情依舊淡淡的,可是能感覺到他身上也散發着一股寒氣,還有一絲怒氣,受傷的人是白雲城的人。
“今天,你們該問的都問了,就到這裏吧。”
“等一等。”花滿樓叫住了廖管事,“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是否可以摸一摸你的眼睛。”
“花兄,這……”陸小鳳沒有想到花滿樓提出這個要求,他是驚訝的。
陸小鳳本不欲花滿樓一同前來,畢竟花滿樓也是眼盲之人,亦是被人所傷致瞎,何必讓他不斷觸此事。但是花滿樓想要來,陸小鳳也就沒有勸止。
這時,陸小鳳看了一眼雲善淵,見她面不改色,倒是顯得他大驚小怪了。
“城主!”廖管事顯然是動怒了,他之前聽聞了花滿樓的身份,一個瞎子來摸另一個瞎子的眼睛,這有什麽意義?但是,他不能發怒,葉孤城的面前,白雲城中人不敢發怒。
雲善淵走向了廖管事,“廖管事,世上不是只有看才能看到真相。你什麽都不記得了,那只能由我們來找出藏着的線索,你的雙眼之上也還留着那些線索。我想你還是願意找出兇手的。”
“花七公子,你動手吧。”葉孤城先說話了,他說話了,廖管事也只能止住了想要憤而離去的腳步。
花滿樓摸上了廖管事的雙眼,更準确的說是他的眼皮,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針孔,有些針孔還是反複刺穿的傷痕。不多時,花滿樓就收回了手,他向着雲善淵點了點頭,當場卻是什麽都沒有說。
“既是如此,葉城主奔波一路,還有其他的疑問,不如稍作休息再議,葉城主也知道能在哪裏尋到我們。眼下,我們就不叨擾了。”
雲善淵說着就朝陸小鳳使了個眼色,不管有什麽發現,這裏都不是說話的地方。
陸小鳳正想離開好好問問雲善淵與花滿樓。大家都是剛剛見面,什麽話都沒來得及說就來了廖管事這裏。偏偏,這兩人就真是心有靈犀地發現了什麽,他一個人蒙在鼓裏,這可不好。
等到離開了別院,陸小鳳終于是問了,“你們到底發現了什麽?”
雲善淵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抛出了另一個問題,“陸兄,金捕頭對你說起過人皮繡吧?他具體是怎麽說的。”
陸小鳳就把金九齡說薛老夫人自小見過的繡帕,一直到那天被雲善淵燒毀的人皮都說說了出來。
“金九齡告訴我,這就是事情的全部。他把知道都說了,他懷疑繡花大盜與采花大盜總有些關聯,因為案發現場都有繡帕的存在。繡帕我也帶來一塊,你們可以看看。”
雲善淵看了這塊繡帕,它與之前采花大盜一案中的繡帕完全不同,用料就不一般,關鍵是沒有那種讓人不适的感覺。
“聽你所言,金捕頭把上次的案子差不多都說全了。”
雲善淵這個差不多的意思有兩層。
第一,她覺得人皮的古怪并未對金九齡過多提起,所以金九齡亦無從得知,也就沒有告知陸小鳳人皮的古怪。第二,上次案件的後續是金九齡負責,他若是有了其他的線索,雲善淵也是不知,那麽金九齡對陸小鳳說得全不全,她也不清楚。
“人皮繡,根據采花大盜所言,那叫做天魔繡。他說挑中一張人皮完成了繡花,就能習得高深的武功。這種武功應該就是人皮上記錄的看不懂的文字與圖案。”
雲善淵說到這裏頓了頓,“雖然這話有些不可思議,但我覺得人皮确實有一種特別的力量,它會讓人入魔。如果它也是一種武學,那是一種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武功。”
花滿樓接着說了下去,“我摸了廖管事的眼皮,那上面的針孔并非雜亂無章,它們應該遵循着某種規律,也就是說這是一種針法。我感覺到了,他的眼睛之上留有一種特別的力量。”
陸小鳳應該是聽明白了,卻又更不明白了。或者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好比為什麽繡花大盜敢對白雲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