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翌日的晨光微露, 雲善淵與謝曉峰都已經準備好,離開了那棟簡單的小屋。
雲善淵見謝曉峰換了一套衣服, 與阿吉的穿着不同, 那不在是粗布麻衣,雖然也不是繡紋繁複的绫羅綢緞,可就是不一樣了。
神劍三少爺謝曉峰, 從出生在神劍山莊就備受關注,他的絕豔驚才讓天下側目,十多歲時就擊敗了華山派門下游龍劍客華少坤。
後來魔教東進,群雄無策,五大門派掌門哀懇謝曉峰出山。祁連山一戰, 謝曉峰擊退魔教教主逼其跌下萬丈高峰。可以說謝曉峰的存在,便是江湖中的定海神針。
但是, 誰也沒有想到正值人生頂峰的謝曉峰卻突然失蹤了, 他隐姓埋名成了沒用的阿吉。阿吉只是一個沒用的龜公,他沒有本事,只能挨餓受窮、被人辱罵責打,甚至啃沾了糞水的饅頭。謝曉峰本在雲端之上, 他為什麽自甘跌落塵埃之中?
誰也說不清這一點,正如誰也說不清, 究竟是阿吉過得快樂一些, 還是天下第一劍謝曉峰過得快樂,或者他們都不得快樂。
只是一旦做了謝曉峰,他一生就是謝曉峰。
阿吉終究是人生中的一段經歷, 謝曉峰回到了江湖,他遇到了宿命的對手燕十三,兩位絕世劍客遲早都會相遇。
“當年的我戰勝不了燕十三。我沒有想到他的奪命十三劍已經變化出了第十四劍,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劍甚至變化出了讓天地黯然的第十五劍。第十五劍是死亡之劍,已然成了他也不能控制的毒龍,因為死既是他,他既是死。”
謝曉峰看着日出想起了那一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那樣的對手那樣的朋友,曾經出現過就已經足夠了,他的人生其實很幸運。
“在我将敗之際,他劍鋒一回,回招自決劍下。既然控制不了那條毒龍,他寧願将其毀滅。在他死後的這些年裏,我徹悟出了自己的道。
從‘劍即是劍,我即是我’,到了如今的‘劍非劍,我非我’。手中劍也好,心中劍也好,從執着到放下,一切終會歸于平淡。我還有劍,卻也沒有了劍。”
雲善淵聽着謝曉峰所言,如今的她已經可以完全理解他的話,燕十三死後,謝曉峰成為了劍神。謝曉峰收她為徒弟,因為他們之間确實有相似之處,他們都再不一味地執着于劍。
從拿起、執着到放下,他們走在自己的劍道之上,這條路與旁人的不同,而每個人劍道都有不同。
謝曉峰看向雲善淵,“那麽就開始吧。”
這一天,沙漠似是飛沙蔽日,似是狂風卷地,似是烈日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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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霧在遠處的白楊枯樹上見證了這場問道,他有時看清了沙塵中的兩道身影,有時卻也看不清發生了什麽,沙中似是有人,可下一刻似是根本無人。
直到那些塵埃落定的時候,石霧見雲善淵與謝曉峰對面而立,他們都沒有笑,但似乎都又笑了。
雲善淵在沙塵中,她感到了沙既是劍,但沙又非劍,正如她的手中與心中,有劍何妨,無劍又何妨,天地萬物亦如是。
此時謝曉峰停手了,也許他想停手了,也許是他不得不停手了,因為他的身上生命之力已經變得十分稀薄。
也就是在此刻,兩人同時感知到了一種不同的力量,那是天道的力量出現在了謝曉峰的身上,更準确的說他們的比試牽動了虛空之力。
雲善淵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破碎虛空如此之近,她觸動頗深,在此刻觸摸到了天道的門檻,這種感覺仿佛能讓人脫胎換骨,可是她還能沒跨過這道門檻。
謝曉峰顯然也是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卻做出了雲善淵想不到的選擇。
“也許,上面會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可我還是想忘卻前塵進入輪回。愛憎會,怨別離,求不得,凡人皆苦,而苦未嘗不好。再等等,我想走得慢一些。小雲,再見了。”
“師父…”雲善淵接住了謝曉峰倒下的身體,他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雲善淵沒有想到謝曉峰會如此選擇,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走得快也好走得慢也好,各有各的趣味。正如她一樣,不必一味地執着追趕,順其自然,珍惜當下,自是有了水到渠成的這一天。
雲善淵将謝曉峰的屍體火化了,依照他的遺願就灑在這大漠之地,也不必帶回神劍山莊,他是自由的,那麽何處不能去。
謝曉峰只留下了一個木盒,其中是謝家的産業與地契等等。謝曉峰有過妻子,有過兒女,對于這些往事他極少提起,而那些人都先他一步走了,神劍山莊早就被他親手封閉。
他說雲善淵若是需要一個落腳處,神劍山莊在江南之地,風景秀美且宜人居住,是一個好去處。做師父的總想留些什麽給徒弟,他的這些遺財也盡管拿去用,錢不用放在那裏沒什麽意思。
雲善淵收好了這個木盒,她要離開西域了。
從認識謝曉峰至今十五年,謝曉峰對她沒有多餘的心願請求,僅僅是讓她随心而為,不要留下遺憾與後悔。
這也是雲善淵希望的,不要再留下遺憾與後悔。
雲善淵臨走前,石霧前來送了她一程,一直将她送到了能見到玉門關的地方。
這一路上,兩人之間的交談僅限于謝曉峰,石霧說起了他在二十多年前見到謝曉峰時的場景。當時謝曉峰已經年近七十,江湖上關于謝曉峰的傳聞早就在時光中淡去,所有人都認為謝曉峰已經死了。
“我在西域并無敵手除了謝曉峰,亦在西域并無朋友除了謝曉峰。我知道他會走得比我早,而今他走了,我是一個人了。與我不同,你不是一個人,這會是一個最好的時代。我們幹了這杯酒,誰讓春風不度玉門關。”
雲善淵與石霧碰杯,玉杯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兩人一口喝完了杯中酒,玉杯也成了一堆粉末,在這沙漠之中轉瞬與沙子相容。
“石叔,那就再見了。”雲善淵知道她進了玉門關之後,石霧不一定還會是謝曉峰的朋友,他們再見之際,石叔也不一定還存在。
石霧淺淺地笑了,他示意雲善淵先行一步,“走吧,我們後會有期。”
石霧看着雲善淵消失在了視線之中,他也轉身回了西域冰川,他周身又籠罩在了薄霧裏。
**
雲善淵一路東行,她想要先回神劍山莊看一眼,畢竟那是謝曉峰的家。還有就是去找孫大爺,她決定繼續謝曉峰與孫大爺的約定,孫大爺向她提供江湖情報,她在孫大爺有難時保護他。
根據孫大爺當年給的那張紙條,從西向東,雲善淵找了好幾家青樓都沒見到人。到達江南的時候,只剩下一家怡情院還沒找。
這日,雲善淵先處理了一部分謝曉峰産業的事情,然後在下午時分去了怡情院找孫大爺,誰想到得了一個噩耗。
“孫大爺死了?”雲善淵幾乎不能相信,大智大通就這樣死了。
怡情院的老鸨看着雲善淵,這個漂亮姑娘也不知道與龜孫大爺有什麽關系,反正總有些江湖人來找龜孫大爺,也不多一兩個奇怪的人了。
“龜孫大爺死了十天。這也是命,他賭贏了一筆,來見院裏的花魁,誰想到馬上瘋了。這事情有些晦氣,龜孫大爺無妻無子,還是我出了銀子葬的人。為了他這事,我家的花魁都要往北邊去了,便宜了宋媽媽。”
怡情院并非全國獨此一家,大老板在南北開了好幾家分店。江南這家的花魁歐陽情只愛鈔不愛俏,她才會接待孫大爺這樣的客人。可是出了馬上瘋一事,畢竟有些晦氣,歐陽情也就要離開江南往北去。
雲善淵還好趕上了,歐陽情明日一早才走,這會還能與她見一面。
“歐陽姑娘請見諒。孫大爺是我的一位故人,雖然他貪財好色嗜賭,但如此倉猝間就去了,還是讓我有些難以相信。麻煩你再說一說當日的情況。”
“不麻煩,你付錢,我怎麽會覺得麻煩。”
歐陽情摸了摸桌上的銀兩,她笑意盈盈地對雲善淵說,
“那天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孫大爺多喝了幾杯,還讓我跳一支舞給他看。我把外袍脫了,誰想到他突然就流出了鼻血,然後雙眼瞪大倒在了地上。我也是吓到了,以為他只是昏了過去,方媽媽立即找來了大夫,才知道他已經死了。大夫說是年紀大了,太激動了,就馬上瘋死了。”
歐陽情話語中并不見驚吓或者其他多餘的情緒,似乎她真是一個無情的妓.女。
孫大爺已經五十多,他武功不高,卻又一直貪杯好色,生活習慣着實不好,若說他某日馬上瘋猝死在女人身上,也是大有可能。
如果孫大爺只是一個普通的賭徒酒鬼嫖客,雲善淵也許不會有這樣的懷疑,但他還是江湖人稱萬事通的大智大通。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極少,少到了僅有阿吉與她兩人知曉。
孫大爺的死亡會是單純的生老病死嗎?
“歐陽姑娘,能否将你的手于我一觀?”雲善淵看向歐陽情。歐陽情應該沒有說假話,但是雲善淵還有一絲疑惑。
歐陽情伸出了雙手,也不知道雲善淵的用意是什麽。“怎麽,你會看手相?”
雲善淵先後搭上了歐陽情左右手的脈搏,她确定了一件事,“我不會看相,但我知道你還是完璧之身。歐陽姑娘,你坐在花魁的寶座,不知多少人為你一擲千金。你與那些喜歡俏公子的妓.女不同,你只認錢不認人。”
“如此花魁卻還能保持完璧之身,也是讓人驚訝,卻也不必驚訝。你并非無情,你還有情。因此,我知你說的是實話,可是你還有沒說的話。孫大爺即便是死于馬上瘋,可也沒那麽簡單。”
雲善淵認真地盯着歐陽情,“歐陽姑娘,孫大爺無兒無女,他孤身而來,孑然而去。我算不得他的朋友,至多只是認識而已。他死得荒唐,我卻不願相信用一句馬上瘋就能将一切結束了。他真的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嗎?”
歐陽情定定地看了雲善淵一會,她低聲說,“一個字,他只說了一個字‘倒’。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他就一下子瞪眼死了。”
倒?這是什麽意思?
雲善淵也想不出所以然。孫大爺沒有得罪人,但是大智大通知道的太多了,多到有不計其數的人希望他們死。關于孫大爺的死因,她必須親眼見一見屍體。
“我聽聞歐陽姑娘要離開江南了,這樣也好,去新的個地方也換一換心情。”
雲善淵拿起了一旁的紙筆,寫下了一張藥方,“我的醫術平平,這張藥方該能調理歐陽姑娘的身體,你可以請名醫再看一看藥方是否适合。今日你我相見,不過随口說幾句,來日若還有緣相會,那再點上一桌美味同食。”
歐陽情接過了藥方,她看着雲善淵就此離開,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客人。那些人匆匆來匆匆走,誰會留一張藥方讓她養好身體。幸而此人是個女人,也可惜此人是個女人。
雲善淵問方媽媽要來了孫大爺的墓地所在,是在城外較遠的一片墳地裏,之所以埋在那裏是因為不必出錢葬入一片風水好的地方。
入夜,雲遮月。
雲善淵前往了郊外的墓地,此處有些荒涼,樹不正,草雜亂,着實風水不佳。
她點着火折子挨個看着墓碑找孫大爺的墓,說是墓碑,其實都不過是一塊木牌子。讓她想着之後是不是要為孫大爺遷墳,雖然她不太信這一套,不過孫大爺可能想要住的好一些。
這樣想着就找到了新下葬的那塊地。木牌上寫了‘孫大爺之墓’,誰讓方媽媽不知孫大爺的真名,雲善淵也一樣不知道。
雲善淵先上了三炷香,在墓前言明了來意,她懷疑孫大爺的死有其他的內情。
然後她拿着帶來的鐵鍬就開始挖墳,将土刨開後堆在一邊,繼而再撬開了棺椁,就看到了孫大爺躺在了其中。
在一番檢查後可以确定,孫大爺沒有絲毫的中毒現象,也确實是腦中突然出血,該是激動所誘發的馬上瘋。
雲善淵将棺材又封好,把土一鍬一鍬填了上去,想着孫大爺緊閉的雙眼,他最後留下的那個意味不明的倒字究竟是什麽意思?
可這一切都無從得知,孫大爺從不留下任何的書面記錄,他把所有知道的都記在了腦中,那樣才最保險,卻也讓她此時無從着手。
墳地的另一側,陸小鳳追着司空摘星而來。“你說要帶我去極樂樓,就是讓我先到一片墓地?我們是去極樂樓,不是西方極樂世界。”
司空摘星攤了攤手,“你要去極樂樓查案子,只有這一條路,就是躺倒棺材裏面去,然後一閉眼一睜眼,我們就到了。”
“你确定是躺到棺材裏?也就是要先有一口空的棺材。”陸小鳳看向遠處,然後他拍了拍司空摘星。“那我們是不是要去借一把鐵鍬?”
司空摘星不明所以,看向了陸小鳳指的方向,只能見到朦胧不清的月色下,在衆多的墳堆之中,有個淡藍色的人影背對着他在揮動鐵鍬。
他是當即吓了一跳,“鬼啊!”
雲善淵已經聽到了來人的說話聲,她将木牌子固定住,填完了最後一鍬土,當即轉身向那方有人說話的地方飄去。
說是飄,是因為用了輕功的關系。
司空摘星卻是往陸小鳳身後一躲,他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那個女鬼朝我們來了,我們怎麽辦?能逃得掉嗎?鬼的輕功會比我們好嗎?”
陸小鳳才知道原來司空摘星怕鬼。在墓地之中至多有鬼挖坑,會見到鬼填墳嗎?這應該是人才對。只是,一個女子晚上來填墳也是有夠奇怪。
陸小鳳沒有動,他想要看看是什麽人晚上來填墳,就見那個人越來越近,可是為什麽她的模樣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然後陸小鳳不敢置信地問,“雲兄,是你?多年不見,你變成女的了?”
“陸小鳳,原來是你。我說大半夜誰會來墳地閑逛,既是我認識的人也就不奇怪了。”雲善淵也認出了陸小鳳,兩人都有些變化,但不至于變得一點都認不出了。“我從沒說我是男的,你的眼神不好使,怪我?”
“等等,你們認識。”司空摘星這才松了一口氣,來的是人就好。“我是司空摘星,剛才你吓到我了,我以為是真的見鬼了”
“我叫雲善淵。”雲善淵揮了揮手中的鐵鍬,“你們也打算挖墳?要工具嗎?”
陸小鳳還有些蒙圈,雲善淵是沒說過她是男的,所以是他眼神不好。只是那時候他們都是孩子也看不出來,因此也不能怪自己的眼神,當時他還在想為什麽雲善淵會長得那麽清秀。可是一般情況下,久別重逢會讨論挖墳的事情嗎?
“我們不挖墳。”司空摘星指了指一處沒有填土的棺材。“我們是要躺到棺材裏去。”
雲善淵一愣,陸小鳳與司空摘星兩人趁着夜色,特意來體驗死亡的感覺,這還真新潮。“你們的口味還特別的,是躺一口棺材嗎?”
“兩個人擠一擠,用一口棺材就夠了。”司空摘星如此說着。
陸小鳳連忙比了一個暫停的手勢,他看到雲善淵的表情,不知她往什麽方向猜了。“等等,我們從頭說起。雲兄,你來此是為了什麽?”
雲善淵說到此語氣也低沉了一些,“十日前,孫大爺死了,說是在青樓中馬上瘋了,我來查一查他的死因。”
“龜孫大爺死了?!”陸小鳳沒有想到會這樣,他并未聽說此事。
也對,孫大爺無兒無女,誰能來告訴他此事,何況他也是剛剛來江南。因為大通錢莊假銀票一案,朱停被抓到了大牢中,他也必須去查明極樂樓一事,還沒能去見一見孫大爺。
“你查了他的死因,難道真是馬上瘋?”
“是馬上瘋,很符合他生活習慣的死法。”
雲善淵暫時沒說關于那個倒字的疑惑,陸小鳳必然不知孫大爺只大智大通,只以為他能聯絡上他們而已,這些事需要從長計議。“你們呢?特意來這裏找棺材睡?”
陸小鳳也收起了驚訝與一絲傷感,“我們要去極樂樓享受一把。”
“極樂樓有賭局、有美女、有美酒,躺在棺材裏就能到了。”司空摘星看着雲善淵搖了搖頭,“可惜,你去不了。”
雲善淵用鐵鍬掀起了幾口棺材蓋,這些棺材都是空的。她看向司空摘星,“為什麽我去不了?”
“一個地方既是賭場,又是青樓、酒樓,你怎麽去?你是女的。”司空摘星說着卻看到雲善淵已經一腳跨入了棺材裏。
雲善淵對司空摘星點了點頭,“那我想,這樣的一座銷金窟門口不會豎這一塊牌子,上書女子與小孩不得入內。它沒寫,我就能去,有錢就可以了不是嗎?”
司空摘星拉了拉陸小鳳,湊到他耳邊說,“你認識的,都是什麽人啊!”
陸小鳳摸了摸胡子,在場的都是他認識的,一個是神偷,還有一個可以算得上半個同門。不過,極樂樓與假銀票一案有關,雲善淵一去就是踩進了渾水裏。
“雲兄,我記得你不嗜酒,想你也不會喜歡賭博。夜色漫漫,你已經挖了墳,還不休息嗎?”
雲善淵正是因為挖了墳暫且睡不着,左右閑着無事,她也好奇極樂之地是什麽模樣。“我确實不嗜酒,也不喜歡賭博,那就當我是沖着美女去的。常言道,有花堪折直須折,夜色漫漫,正是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