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更)
“我都去過。白雲城遠在南海, 萬梅山莊則是在北方。白雲城有了新的城主葉孤城,他大概才十來歲, 萬梅山莊的莊主西門吹雪也是十歲左右。兩人一南一北, 他們終會相遇,你與他們也會相遇。當武道走到巅峰之際,該相遇的總會相遇的。”
阿吉駕着馬車, 他說這話就像說番茄炒雞蛋總會炒到一起。順帶說一句,這個朝代已經有番茄炒雞蛋這道菜了,在那個面攤裏還有賣番茄雞蛋面。
雲善淵想到這裏将有些飄遠的思緒給扯了回來,她對做雞蛋或者番茄都沒有興趣。“他們都習劍嗎?阿吉為什麽要讓陸小鳳去萬梅山莊看看?”
“他們都習劍,只是劍道不同, 劍意也不同。有些事情從小就能看出來,極少發生徹頭徹尾的變化。”
阿吉想要收一名徒弟, 可惜他走過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與他劍意相合之人, 葉孤城不是,西門吹雪也不是,直到他遇到了雲善淵。雲善淵有自己的劍意,不會與他完全相同, 但起碼有所相近之處。
“我當年受一位朋友所托去見西門吹雪,教授他基礎的武學, 沒想到他選擇了劍道。至于我為什麽讓陸小鳳去找西門吹雪, 沒有特別的原因。西門吹雪愛幹淨,陸小鳳的不修邊幅多少能改一改。你們再見面,你也不必擔心肩上再多三個油指印了。”
雲善淵聞言一笑, 原來只是為了這樣簡單的理由,她并不是躲不開,只是當時也懶得躲。她沒有再追問西門吹雪與葉孤城的劍道是什麽模樣,等到相遇的那天自然就知道了。
不過,西門吹雪此人的名字中都帶了‘雪’,他會有多愛幹淨?陸小鳳該不會被整死吧?死估計不會,雞毛掉落是有可能的。看來阿吉也是會整人的,還根本讓人看不出來他在整人。
兩人繼續向西域而去,卻走了整整五年,沒有直行向西,而是不斷地南北繞行,幾乎将整個國家都走遍了。
雲善淵遇到了不少人,有走着走着就迷路的男孩,有想要勵志成為天下第一名捕的少年,有峨眉山腳下準備上山拜師的少男少女。
她還與阿吉一起為一位老人辦了葬禮。那是個有些瘋癫的老頭,家人不知去了哪裏,老頭倒在了路邊已經奄奄一息,還在用雲善淵聽不太懂的語言念叨着什麽。阿吉說那是東南邊小國的語言,聽着像是複國之類的話。也是不知這個落魄的老頭有着怎樣的過往,更是不知他叫什麽名字,老頭死後兩人将他埋了。
在雲善淵的十一歲那年,她終于到了阿吉在西域的家,是在阿爾金山一帶。阿爾金山北對大漠、南靠盆地,位于西域荒漠,處在這高原山地中,冬季尤為漫長,九月就開始降雪,十分嚴寒,山上根本不适合普通人生活,多為冰川覆蓋。
而這裏附近的地形地貌複雜,既有巍峨雪山亦有平坦草甸,可見明淨湖泊也能見無邊沙漠。不管是何種地貌,這裏并不歡迎活人來定居,可以算是人煙罕至之地。
可是阿吉的家正在沙漠之中。
在這裏一切的食物都要自己自足,雖然人煙罕至,但卻餓不了肚子,只要走出了沙漠,就能看到不少不同種類的動物、不同種類的植物,冰山泉水與冰山中的一些藥材更是常人不得見的。
雲善淵知道阿吉的老家在水鄉江南,她聽阿吉說過山莊的一半被綠波環繞,另一半依靠着崇山絕壁,進出山莊只有走門前的那條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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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江南到西域,從綠波環繞到黃沙漫天,阿吉到底為什麽要選在這裏定居?
“因為這裏有高手。”阿吉指了指遠處的雪山,“我曾在這裏遇到不少不再問俗世的高手,只是如今他們有很多都不在了。這些年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他叫石霧。不是吃的食物,是石頭的石,霧氣的霧。你也會見到的,他就住在雪山之上。”
雲善淵點頭,她想起了第一個師父葉盈盈。玄機門也是在唐古拉山脈中,亦是在漫天冰雪的世界裏,會住在冰天雪山中的人總不會是一般人。
但僅僅因為這裏有高手的原因,阿吉就抛去了過往的一切來到西域,還就在這裏安度餘生,恐怕更多是不想再涉足江湖恩怨。
石霧很快就來了,他像是随時關注着阿吉的消息,在他們到達的第三天就出現在阿吉的家門口。
雲善淵不知如何形容石霧。
說他人如其名,他出現在家門口的那一瞬,這個人仿佛被籠罩在霧氣之中,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樣。這種霧氣不是形容詞,而是實實在在存在的霧氣,應該是武功到了一種境界後,他制造出來的薄霧。
然而,在阿吉請石霧進門後,石霧身上的霧氣散了,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塊玉,不是溫潤如玉,而是千年寒玉,雖是玉卻散發着冰冷至極的寒氣。
石霧看向雲善淵,對她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你好,你既然是阿吉的徒弟,那就叫我一聲石叔吧。”
“晚輩雲善淵見過石叔。”雲善淵盡了禮數向石霧行了一禮,她的眼前就多了一塊玉佩,這是一塊千年古玉,它的價值已經不能用金銀去衡量。
玉佩大約半個手心大,就是一塊圓玉,它并無特殊雕刻,彷如一輪圓月,可再仔細一看,玉佩之中隐約卻有一道彎曲之痕,讓它看起來像是圓月中的新月。
“見面禮。”石霧将玉佩放到了雲善淵的手裏,他就在阿吉身邊坐下了。
阿吉見到了玉佩,他對雲善淵微微點頭表示收了也無妨。
雲善淵這才收起了玉佩,她還真不敢亂收玉佩,即便這塊玉看上去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謝謝石叔。”
阿吉就問石霧,“這塊玉與那塊玉是用同樣的玉石刻的?”
石霧打開了他帶來的酒,直接給三人倒了一杯,他先喝了起來。
“就是那塊原料的邊角料,我便又弄了這個玉佩,還是這塊弄起來方便,一個圓形磨光就好,不像那一塊上面要刻那麽多字,着實麻煩。那個時候也是心情好,換做現在,誰高興刻那麽多字。”
雲善淵聽這話的意思是石霧得了一塊千年古玉原料,給她的是順手做的添頭,而主要是刻了另一塊玉佩,那塊刻了很多字應該很重要,八成是信物。
阿吉這樣說到,“玉佩畢竟是死物。只要你還在,你說它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說它是假的就是假的。你說換一塊才是信物,可以作數。我當初就讓你別費那個力氣。”
石霧随意點了點頭,“反正就是逗個樂子。阿吉,你以為世間像你這般認為它僅僅是一塊玉佩的人多嗎?不但不多,而且鳳毛麟角,那麽我就還要刻這塊玉佩,這才有意思。”
“好,有意思就好。不過我該是看不到那出好戲了。”
阿吉明白石霧的話中之意,他又看向雲善淵,“小雲卻能看到,到時候不妨陪你石叔玩上一場。”
石霧看着雲善淵一會,他也點頭了,“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雲善淵沒有插話,她做晚輩的也不适合插話,但她确實明白了。石霧所言的有意思,絕對不會是普通意思,只怕會掀起一場大波瀾,而江湖每一天都有波瀾,沒有波瀾的不是江湖。
石霧給她的這枚玉佩,可能是護身符,也可能是催命符,全看她自己有多少本事。
此刻,雲善淵卻非像見到青龍會的玉佩時,想要将它藏着一輩子。來與不來,都随它意,來有來的趣味,不來有不來的閑适。
石霧沒有多留就走了。
在石霧走後,雲善淵便問阿吉,“阿吉,那我是要在這裏開始悟道了嗎?”
在這五年的旅行之中,雲善淵學着放慢了腳步,更加用心地去觀察身邊的點滴,從販夫走卒到春蟲夏草,每一處都有其特別的地方。
當她不再想着劍,不再想着武學,她看到了更多,世間的人、事、物,各有各的姿态,衍生出各自的深意,一一彙集到了她的腦中,宛如滴水成海,而如今她想要将其身融入這片汪洋之中,或者說将這片汪洋融于心中。
阿吉鄭重地說,“是時候,可以試一試了。當你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便可以使動萬物為劍,沙粒亦是其一。而當你手中有沙,心中無劍,則沙非你,你非沙,虛虛實實只是随心而已。你可願意從沙地開始,試一試萬物入劍?”
對于沙漠,雲善淵說不上喜歡也說上讨厭,但是大漠給她留下的記憶,美好的部分并不多,而她也還記得被流沙活埋的滋味,更有在沙暴之中奪命狂奔的狼狽。從沙地開始悟道,無疑是一種挑戰。
“好,我就從沙地開始。”
雲善淵應承了這句開始,就開啓了她在風沙中悟道的日子,或是迎着狂風吹沙,或是深埋在沙地之下,或是在暴烈日曬下感受沙地的熱浪。
她似忘了她是誰,她可能就是一顆沙粒,或者又是一片無垠沙漠,她揮手便是沙粒起,她附身便是沙粒沉,不必問為何沙起沙落,因為她是沙。
然而,下一刻她亦是非常清楚她是誰,她在沙中,以氣凝沙,沙可為劍,風可為劍,烈日熱浪亦可為劍,此劍是劍,此劍非劍,有劍無劍已經沒有了差別,心變化莫測,則虛虛實實無法窺測。
所謂一通便百通。沙如此,天地萬物亦是如此,看到它們的規則,掌握它們的規則,不再拘泥于它們的規則。
阿吉看出雲善淵其實有些不喜沙漠,他才必須帶她來此,從這裏悟出她的劍道才能讓其更加圓滿。而且,沙地确實是感悟劍道的好地方,不只是劍道,更能從劍道到天道,他看着沙塵中的雲善淵,這個徒弟會比他走得遠。
如此十年而逝。
說快,在感悟中的雲善淵不覺得快。說慢,當她得知阿吉的時日無多後,卻是希望時間能更慢一些。
阿吉看着長大的雲善淵,兩相對比,他并未對死亡将至而感到一絲恐懼。
“在我死之前,為師能教你最後一次,我們比試一次。說是比劍,只是我們都沒有劍,所以也能說就是比武而已。”
“師父,那是什麽時候?”雲善淵問得平淡,可她心中已是有了幾分悲傷,阿吉說出的時間就會是他的死期。
阿吉看着屋外沙漠,像是看到了昔日神劍山莊的綠水湖。“就是明日了。明日,神劍山莊謝曉峰與你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