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蘇長晔沐浴後,換上深藍色的寬袖長袍,在床沿坐下。大丫頭蕊兒紅着臉,去收地上碎裂的衣物,他單指豎于唇畔,示意她輕聲,蕊兒小心翼翼收了衣服退下。
床上的人兒沉睡着,長長青絲鋪在枕上,像搖曳漂浮的海上花,大半張臉隐藏在錦被之下,僅露出光潔的額頭。半截藕臂和一只小巧玉足半露在外,五指圓潤如貝。藕臂上的守宮砂,終是被他抹去了。
蘇長晔笑了笑,握了那足心,捏了捏,放回被中,又去探她的額頭,卻無意中摸到一點濕滑。嘴角的笑意飄散,他起身離去,在門外停住,良久回頭說道:“別胡思亂想,好好吃飯。”
日上三竿,明媚的陽光卻驅散不了他身上的冷意。天地之大,他卻始終孤身一人。昨晚那酸澀微痛的得意,和隐秘罪惡的快樂,像一場迷幻旖旎的夢境,在天明時分消失無痕。
“喲,這不是瑀王殿下麽?”
蘇長晔看着來人,皺眉:“你?”
詩澆瞄了眼淼兒探出又縮回去的腦袋,道:“大師兄找你。”說罷昂首闊步越過他,臉上滿是不屑。倚游沒奈何,上前行禮道:“瑀王殿下安好。”
蘇長晔眼中顯出一絲玩味:“你叫什麽名字?”
“倚游。”
“你跟夏侯似乎關系不一般。”
倚游默認,蘇長晔笑了笑,似冰雪簌簌掉落:“沒想到萬花叢中過,片紅不沾身的夏侯逸也有今天。你們現在要去哪。”
“去看王妃娘娘。”
蘇長晔笑意頓止,他雙手在袖中攥了攥,慢慢道:“好好勸勸她。”
倚游看着他大步流星遠去,心想,這瑀王和王妃心結不小,恐怕不僅僅是君奕塵那麽簡單。
“倚游姐姐,快走啊,理他那麽多幹什麽。”
倚游跟上去,兩人走入瑀王妃所住的挽娴苑。花廳坐着一位麗人,身着桃紅撒花留仙裙,天生一股袅娜風流之态,遠遠望去便覺得心生憐愛。聽到腳步聲,那麗人擡起頭來,盈盈一泓秋水眸,脈脈含情,鼻凝瓊脂,唇若櫻桃,端的一副好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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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是晔哥哥請來的客人嗎?”聲音如新莺出谷,婉轉動聽。
詩澆不由得嘴角含笑,聲音也放輕柔了,生怕大氣一出将眼見的玉人吹跑了:“是的,姑娘你是?”
麗人将茶盞放下,曼聲道:“我是晔哥哥的側王妃,林翩翩。”
林翩翩?與程碧岚并稱“撫州雙豔”的想容坊花魁?蘇長晔居然将“撫州雙豔”都娶了,真是豔福不淺。
珠簾響動,程碧岚扶着淼兒,緩步而出,身着鵝黃妝花褙子,下着白底百花穿蝶襦裙,精致不失典雅。十幾個丫環魚貫而出,分列花廳兩側。林翩翩站起來,待程碧岚坐好,行禮道:“翩翩給王妃姐姐請安,多日不見,姐姐可好。”
程碧岚慢慢撫着裙子上的花朵,林翩翩福得久了,推有些酸,卻不敢擅自起身。程碧岚一語未言,卻已露出當家主母的氣勢,花廳中無人出聲,靜的窒人,倚游甚至懷疑,當夜那個滿目凄然的女子,究竟是不是這位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
“妹妹身子弱,就不用多禮了,坐下罷。”
林翩翩依言坐下,倚游扯了扯詩澆的衣袖,兩人上前行禮道:“倚游、詩澆請王妃娘娘安。”
程碧岚笑道:“你們是王爺的客人,不必拘禮。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盡管來告訴我。”見詩澆一直拿眼看她,又道:“詩澆姑娘,我臉上開花了麽?”
詩澆心道:這不像是被打的樣子啊。她孤疑地看向淼兒,嘴上卻道:“王妃娘娘貌美,小女子不由得看呆了。”
坐在一旁的林翩翩輕笑出聲,如碎玉落圓盤:“這兩位姑娘與姐姐一見如故,妹妹就不打擾了。小廚房裏還炖着王爺愛喝的百草老鴨湯,算算時辰也到火候了。妹妹還要給王爺送去,就不打擾姐姐了。”
程碧岚道:“去罷,別讓王爺久等了。”
林翩翩又福身下拜,方才袅袅娜娜地去了。淼兒将其他丫環遣退,方咬牙道:“每次請安連一個貼身丫環都不帶,仗着王爺寵愛,當真以為我們拿她沒辦法麽?”
程碧岚道:“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淼兒道:“小姐,兩位姑娘都是好人,她們會幫我們的。昨晚王爺打小姐哪裏了,你都不讓奴婢看。”
程碧岚聞言怒道:“你還曉得自己是奴婢,這些年是我太慣着你了,把什麽規矩都抛之腦後。來人,将這沒規矩的丫頭關到柴房,什麽時候知道錯了,什麽時候給她飯食。”
淼兒沒想到小姐會罰她,一臉惶然地被兩個婆子叉下去了。程碧岚道:“讓兩位姑娘見笑了。”
倚游起身道:“王妃娘娘方才歸來,想必還需要多歇息,我們就不打擾了。”
程碧岚颔首,倚游拉着詩澆離去。沒有看到程碧岚瞬間垮下去的笑臉,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精致的妝容和服飾。
“人啊,為什麽這麽累呢。”她喃喃自語。
回到廂房,詩澆悶悶道:“那個王妃好奇怪,擡手喝茶的時候,我明明看見她手腕上的淤青,可是她面上像個沒事人似的。”
倚游道:“她不想讓我們知道,我們在她眼裏,終究是外人罷。”
詩澆道:“我還想替她出氣來着,她自己倒咽下去了。”
倚游笑道:“詩澆俠女費心了。枕流,你這是做什麽去。”
枕流捧着茶具,半只腳已出了院門,聞言笑道:“三位公子一時興起,約在書房下棋喝茶比武,叫我把大公子慣用的茶具帶上,倚游姐姐和三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詩澆眼睛一亮,一疊聲便答應了。倚游卻站着不動,詩澆道:“倚游姐姐,你不去麽?”
倚游道:“我總覺得王妃神情不對。如果法力還在就好了。”這麽說着,忽心念一動,旁邊的詩澆瞬間高大了數十倍。
倚游道:“詩澆你怎麽變大了?”
詩澆笑道:“不是我變大了,是你變成了一只蝴蝶。”
倚游喜道:“我的法力回來了?”
詩澆笑道:“這真真是心想事成了。”
倚游道:“我先去王妃那裏看看,沒什麽異常就去找你們。”
時值正午,挽娴苑靜悄悄的,廊下的小丫頭們趴着打瞌睡。碧紗窗半開着,一只蝴蝶繞着花圃飛了幾圈,靜靜地停在窗棂上。
程碧岚用了一盅白玉燕窩粥并兩個玫瑰卷,便搖搖頭不吃了。蕊兒道:“王妃再用些罷?”
程碧岚依舊搖頭,蕊兒道:“王爺囑咐過奴婢,要勸王妃多吃點,回頭王爺要是知道,該心疼了。”
程碧岚笑笑不說話,蕊兒無法,着人撤下去,一回頭自己卻跪下了。
“你這是做什麽?”
蕊兒以額觸地,道:“小姐,是奴婢對不住您,您原諒奴婢罷。”
程碧岚淡淡道:“你是個有志氣的人,我以前小看你了。王爺既然受用了你,怎麽不封個妾侍。”
蕊兒擡起頭來,滿臉通紅:“小姐,王爺那晚上醉死了沒有碰奴婢,奴婢只是在邊上守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王爺就被皇上急宣入宮,外面的人就傳開了,說王爺臨幸了奴婢,奴婢已是鬼迷心竅,心想王爺八成喝醉了也不清楚,就默認了。小姐走後王爺已狠狠責罰了奴婢,”蕊兒說着撸起袖子,手臂上傷痕交錯,觸目驚心,“小姐,您就原諒奴婢這一會兒罷。”
程碧岚看着自己的食指指甲,那裏有一道淺淺的傷痕,那是在福陵拾貝時被劃傷的。就算再怎麽保養,也消不去了。
“蕊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名為主仆,實為姐妹。後來我救了淼兒,她雖可愛直爽,卻遠沒有你妥帖。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可就是這個最信任的人,在背後狠狠捅了我一刀。”
蕊兒淚落如雨,磕頭如搗蒜:“小姐,是奴婢豬油蒙了心,癡心妄想。求您,原諒我這一回。”程碧岚淡淡道:“在你謀劃做妾的那一刻,我們主仆情分就盡了。我會讓管家将賣身契給你,是去是留你自己決定,只不過,挽娴苑容不下你了。”
蕊兒哀哀哭着,聞訊趕來的管家着人将蕊兒帶了下去,陪笑道:“王妃娘娘還有什麽吩咐?”
程碧岚搖頭,管家遲疑了一會兒,又說道:“王爺在書房與夏侯公子下了半日棋,應是渴了,王爺身邊都是小厮,笨手笨腳的,您看--”
“去意柔軒請林側妃過去伺候罷。”
“這--”
“還有事?”
“沒有了。”
“退下罷。”
管家暗自嘆着氣去了。程碧岚微阖了眼,一動不動,似乎是睡着了,窗棂上的蝴蝶振翅欲飛。程碧岚卻倏然睜了眼,從迎枕下抽出三尺白绫,懸在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