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原本停在窗棂下的蝴蝶飛到廊下,去擾睡着的小丫頭,那丫頭咕哝了一聲,又睡了。眼看着程碧岚已蹬了凳子,蝴蝶沖入房中,化出身形撲了上去。
巨大的響聲驚醒了廊下瞌睡的丫頭,她匆匆忙忙跨進房內,桌凳狼藉,茶碗碎了一地。王妃昏倒在地,身上趴着一個人。丫環下意識就要大叫,卻覺得喉嚨一緊,怎麽也發不出聲。那人爬将起來,對她沉聲道:“不要把今天的事說出去,王妃暈倒在內,你這個當值的丫頭卻打瞌睡,小心你的命。”
那丫頭畢竟年紀小,一下子就被唬住了,連連點頭。倚游解了禁制,命她将房間收拾幹淨,自己去掐程碧岚的人中。那丫環才受了驚吓,不敢怠慢,麻溜的收拾完了,站在一邊等吩咐。
程碧岚嘤咛一聲,悠悠轉醒,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關切但不熟悉的臉。
“怎麽是你?”
倚游對那立着的丫環道:“去給王妃拿茶來。”看着她走出院門,方道:“王妃你這是何苦。”
程碧岚幽幽一笑:“你為什麽要攔着我,不讓我解脫。”窗外樹影濃綠,下面結了大大小小的桃子,空氣中飄着淡淡的果香。
初春,這裏桃花夭夭,燦若雲霞,她以為自己是宜家宜室的那個人,可最後總是變成了多餘者。閨中對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希冀已經化為一地碎屑。父母的殷殷囑托和族長的訓誡猶在耳邊,她卻失掉了所有的依憑和勇氣。
“我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活得很長,很累。這一切該結束了。”
倚游道:“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活着才有希望。”
程碧岚不置可否,一雙雲靴從外入內,停在她眼前。
“怎麽回事?”蘇長晔道。
倚游道:“王妃娘娘突然暈倒了,大概是沒有休息好。”
蘇長晔俯身将程碧岚橫抱起,輕輕放在榻上,揚聲道:“來人!”
小丫頭跌跌撞撞跑進來,腿一軟就跪下了。蘇長晔道:“人都去哪裏了?”
丫頭抖抖索索道:“王妃說要午歇,把下人們都打發走了。只留下我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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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暈了你怎麽不在?”
倚游道:“我來的時候她正在王妃身邊哭呢,想是年紀小被吓壞了。”
蘇長晔道:“沒用的東西,去找管家,讓他找大夫過來。”
小丫頭爬了兩下才爬起來,又跌跌撞撞跑出去了。
倚游搖頭,這小丫環也是可憐見的。一回頭,程碧岚在榻上緊閉雙目,蘇長晔取了錦被替她蓋好,細細看着她的眉眼。倚游捏了捏藏在袖中的白绫,默默離開。
夜裏,倚游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來,化出元神,爬到屋頂曬月光。空氣中浮動着夢的香味,倚游鼻息微動,向着挽娴苑奔去。
一天之內三次造訪,倚游熟門熟路地頂開窗戶跳進去。程碧岚側向床內睡着,看不見她的臉。一簾之隔的書案上,蘇長晔撐着頭睡去,手邊還拿着一卷書。旁邊的燈燭燒到了底,啪地一聲熄滅。
倚游化出人形,雙手結印,念動真言。兩個丸子似的小光珠從程碧岚和蘇長晔額頭溢出,飛到倚游手上。倚游盤腿而坐,取一顆光珠服下,靜靜閉上眼。
景色變幻,書房中燈火如晝,蘇長晔擱下筆,他吩咐身邊之人:“紫電,把錦盒裏的龍鳳雙匕拿來。”
那是王妃嫁入王府的信物,王爺這就要休了王妃嗎?紫電嚅嘬着嘴唇,一跺腳“蹬蹬蹬”跑上閣樓裏取了來,端端正正舉到他面前,道:“王爺,您要的東西.”
他淡淡瞥了紫電一眼,沒有錯過紫電眼神流露出的不忿,拿過龍鳳雙匕,緩步走出書房。
這女人,倒是不聲不響收買了不少人心。
她的院子離他很遠,他信步走來,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下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靜悄悄無一點人聲,他轉過院前的幾叢綠竹,看見了她。
似煙似霧的月光下,或濃或淡的疏影裏,她身着一襲素白衣裙坐在秋千上,偏頭看着支架上幽幽盛放的晶瑩白昙,容顏如玉,眼眸若星,真如月宮仙子一般。良久,那燦若星子的眼眸中,緩緩滴下一珠淚兒來。他看着那淚珠兒滑過她無暇的臉頰,如露珠一般滴入了他的心井。
滴答,滴答,滴答。
他不由得顫了顫。
一直以來,他固執地守着自己的承諾,把其他的意外視作羁絆,掙不脫,便冷眼視之。卻不曾想過,她雖端莊大氣,一舉一動皆是大家之風,但終究只是一個女子。
她帶着初為人婦的嬌羞與期待嫁與他,誰知所托非人,滿懷的柔情在他的橫眉冷對中漸漸消散。但她認了,不怒不争,只靜靜地盡着一個妻子的本分。如今,他卻為了心愛之人,連正妻之位,容身之所都要剝奪了去。他可曾想過,一個再次下堂的婦人,回到娘家之後,将會遭受怎樣的白眼與奚落!
他捏了捏手中的龍鳳雙匕,轉身離去。還是巡完邊防回來再說罷。
場景再次轉換,瑀王府前,飛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蘇長晔回到府裏。府中衆人早已在府前等候,翩翩站在最前面,笑意盈盈。
“翩翩,身子不好怎麽出來了,你身邊的人怎麽也不勸一勸。”
他眼風一轉,翩翩身邊的丫頭婆子忙跪了一地。翩翩忙說道:“不關她們的事,是我執意要在這等你。”
“勸不住主子的東西,要來何用。”
地上的下人們抖成一團,不住磕頭道:“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蘇長晔皺眉道:“行了,扶側妃下去吧,好生伺候。翩翩,你先回意柔軒,我一身風塵,铠甲未卸,待會兒再去看你。”
翩翩柔柔應着,扶着丫鬟一步一回頭地去了。
蘇長晔往前走了幾步,頓了一頓,對跟在後面的管家問道:“王妃呢?”
“王妃?這……”管家觑着蘇長晔,面上露出猶豫之色。
“怎麽了?”
“王妃走了。”
“去哪裏了?”
“小人不知。”
“恩?”
“王妃臨走的時候說,待王爺回來,一進書房便知。”
蘇長晔輕哼一聲,大步而去,管家拉住紫電,問道:“王爺今天怎麽了,以前從來不會問起王妃。”
紫電斜眼道:“米飯天天吃,當然不覺得稀奇,突然有一天沒米吃了,才會覺出米飯的好處來。”
“啥?”
“哎呀,說了你也不懂。”紫電甩甩手走了。留下管家呆愣在地,半晌方自言自語道:
“你這娃子小小年紀,懂什麽了?”
蘇長晔大步走進書房,眼光一掃,看見了書案上攤開的一張紙,上面的麒麟鎮紙靜靜地伏着,似是詢問,又似是等待。
是封信罷。蘇長晔将鎮紙挪開,拿起那張紙,上面字跡娟秀,工整平和。人常說字如其人,他以前從未在意,如今想想她的神态形貌,确實如此。蘇長晔的眼中凝出一絲笑意,但未達眼底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深重的冷意。
“程碧岚,你好大的膽子!”
紫電一頭霧水地撿起那張紙,待他看清上面的內容,一滴豆大的汗珠霎時間流了下來。
這,這赫然是一封休書啊。上面寫道:蓋說夫妻之因,乃三生結緣,始為伉俪。妾入君門,本望花開并蒂,恩愛不移,琴瑟在禦,歲月靜好。奈何鴛盟錯結,君心另系,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妾恐日後由妒生怨,相看兩厭,是以物色書之,唯求一別,今後各自嫁娶,互不相擾。立書人:程碧岚。
紫電讷讷道:“王妃真走了?”
蘇長晔冷笑:“走?進了我蘇家的門,出去可就沒那麽容易了,再說兩國之好,她一紙休書便能了結?簡直癡心妄想。紫電,把管家叫來,還有,傳令下去,查探王妃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刻回報。”
“是,王爺。”
“等等,把紙給我。管家不必叫了,你讓暗衛私下探查,切莫驚動府裏的人。”
紫電将休書雙手奉給蘇長晔,領命而去。蘇長晔将休書又一字一句看了一遍,冷冷一笑“各自嫁娶,互不相擾?程碧岚,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