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五仁月餅
因着大郎李子恒的親事,李家的中秋團圓飯吃得有些敷衍。
李大伯和李乙兄弟倆一壁飲着自家酒坊釀制的桂花酒,一壁商量去孟家提親的事宜。
周氏更忙,既要給丈夫和小叔斟酒;還得給李子恒、李绮節兄妹倆挾菜;又要看着李昭節和李九冬喝排骨藕湯——怕姐妹倆被滾燙的湯水燙着;同時還得豎着耳朵聽李大伯的安排,指出其中的錯誤;并且時不時張口補充一兩句;期間她自己也吃了兩碗米飯、一盅銀耳紅棗羹……
一心六用,面面俱到。
李家不講究規矩,吃飯時房裏沒有丫頭婆子伺候,都是自家人。周氏四下裏看了一圈,料想李昭節和李九冬年紀還小,兩個小人兒應該聽不懂大人的話,說話便沒有顧忌,直接道:“趁着好日子,早些把親事定下來,年底咱們家就能辦喜事了。“
長輩們商量正事時,李绮節卷着袖子,捧着碗筷,專心致志地吃飯,手上的筷子一直圍着面前一盤松軟甜爛的蜜汁炖金華火腿打轉,聞言差點一筷子戳到酥肥的肉皮裏:她這便宜大哥才十四五就要娶親啦?她還以為只是訂親而已呢!
李子恒嘿嘿一笑,埋頭直往嘴裏扒飯。
吃過飯,李乙領着李子恒出門。父子倆都換了身不常穿的八成新合青色松江細布直身,李乙頭戴*帽,李子恒外面穿一件豆青絨棉褂子,一人騎一頭毛驢,晃晃悠悠離了李家村。
毛驢上還駝了幾大簍鮮果、米釀、活魚、雞鴨之類的各色土産,并松江府松羅、杭州府杭羅、應天府寧綢各一匹,父子倆這是要去拜望李氏宗族的嫡支長輩,希望他們能出面代李子恒向孟家求親。李家和嫡支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同是李姓,李乙備下豐厚的禮品,舍下臉皮去求,宗族那邊不會拒絕撮合一樁好姻緣。
李氏宗族合族而居,竹山背面有座臨河的山谷,沿河住的都是李姓人家,據說他們往上數三代,祖父輩都是堂兄弟,幾乎家家都連着親。李家村的村民曾想搬遷到李氏祖宅的附近去,因為不屬于同一個分支,沒有血緣關系,被李氏宗族斷然否決。
從李家村往南走四十裏山路,到了樟樂山腳下,再坐渡船過河,接着走上二十裏路,就能到李氏宗族所在的樟樂鄉。
李乙走之前,和李绮節交代,算着路程,他和李子恒大概要在樟樂鄉借宿一晚,讓李绮節不要随意出門。
李绮節乖乖應了,李乙仍不放心,叮囑道:“三娘在家幫着你嬸嬸照看兩個妹妹,等爹回來,給你買幾只騎老虎的兔兒爺。“
北邊州縣府城過中秋有給家中孩童買兔兒爺的習俗,瑤江縣的貨棧裏也有賣的。那些兔兒爺都是用泥塑的,描金彩漆,小巧精致,有的可愛玲珑,有的威風凜凜,有的沉靜大方,種類繁多,活靈活現,很受縣裏小孩子的歡迎。
李子恒看李绮節似乎對兔兒爺興趣不大,在一旁恐吓她道:“中秋鎮上要連唱幾晚的夜戲,那裏人多,拍花子的也多,你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可別偷偷跑到鎮上耍,免得拍花子的把你哄走了!瑤江連着大江,拍花子的坐船下了大江,就像老鼠鑽進鼠窩裏,就是報官也找不着!“
李绮節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覺得更加古怪:一個從未“謀面“的孟秀才怕她去鎮上看夜戲,也就罷了,她權當孟雲晖不過随口一問,可現在李乙和李子恒也明裏暗裏阻止她去鎮上看戲,鎮上到底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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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按捺住在心底翻騰的疑惑,笑呵呵道:“我都聽阿爺的,夜裏我和嬸嬸一起賞月吃月餅,哪兒也不去。“
李乙點點頭,摸摸李绮節的腦袋瓜子,手中的鞭子落在毛驢背上,得得幾聲,毛驢馱着兩父子和布匹禮物,踏出李家大門。
李绮節背着雙手,慢悠悠晃進裏院,寶珠憂心忡忡,偷偷瞟了她一眼。
李绮節随手撇下一朵紅黃夾雜的美人蕉花朵,簪在寶珠的衣襟前:“你放心,我不會溜去鎮上。“
寶珠悄悄松了口氣,雖說三娘女扮男裝跑出去看熱鬧也不是一兩回了,可明眼人只要仔細看兩眼就能看出她是個女娘,鎮上的中秋集會人潮洶湧,什麽三教九流都有,又是夜裏,黑燈瞎火的,委實不是個好去處!
李绮節說到做到,一個下午都在房中陪李昭節和李九冬玩雙陸棋:既然大家都不想讓她去鎮上,那她就不去好了。那種因為所有人都阻止,反而愈加好奇,非要鬧着去的套路,不适合她——她這人比較懶。
夜裏,各家都點起火把,在院中賞月。
黑夜沉靜似水波,當空一輪明月,撒下如銀光輝,風驟起,吹得枝葉樹梢飒飒作響,夜色便像水紋一般潺潺流淌。
周氏淨過手,領着李绮節在庭中祭月,拜過香案,衆人坐在桂花樹下分吃瓜果點心。
李绮節啃掉月餅皮,把餡裏的青絲玫瑰一根一根挑出來,單獨盛在一只黃地紅彩雀鳥紋碟子裏。五仁月餅的餡料中,幹硬發苦的花生,碜牙的芝麻酥糖,莫名其妙的果肉蜜餞,那都不是事兒,唯有青絲玫瑰,她實在吃不下!
等攢了一大碟,就往進寶跟前一遞,進寶端着碟子,呼嚕幾口吃完。
李绮節粲然一笑:“進寶,難為你了!“
進寶一抹嘴巴,憨憨一笑。
李大伯白天去裏長家走了一遭,吃醉了酒,回到家裏躺倒就睡。
周氏讓劉婆子剖開一只黑皮大西瓜,分一半放在籃子中,再把籃子吊在後院的水井裏,這是留給李大伯明天吃的。剩下一半西瓜讓李绮節和李昭節、李九冬三姐妹分了,周氏自己不吃——她嫌西瓜有腥氣。
西瓜據說是從南直隸蘇州府引來的有名瓜種,一只要價五百錢,比普通西瓜貴四倍,瓜皮極薄,瓤肉又脆又沙。
李绮節吃火腿肉有些吃傷了,西瓜冰鎮爽甜,正好解膩,臨睡前不小心多吃了幾瓣西瓜。到了晚上,難免腹中作怪,頻頻起夜,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實。
醜時一刻,依稀聽見間壁朱家一陣尖利的叫罵聲,似乎是朱娘子在呵斥什麽人。
李绮節從雕刻喜鵲紅梅圖屏風後面轉出來,理理裙角,在銅盆裏洗淨手,趿拉着木屐走到床邊,皺眉道:“朱娘子又在打朱盼娣她們?“
寶珠手持燭臺,站在木格窗下,側耳細聽片刻,窗上糊了細密的棉紙,夜風把朱娘子的聲音從院牆外吹進李宅,人聲模糊,仿佛隔了半裏遠,聽不大清楚,她留神聽了半晌,搖了搖頭:“沒聽見朱家幾個小娘子的聲音。“
李绮節便沒再問。
翌日卯時,李绮節朦胧醒來,掀開蚊帳,光腳踩在卷雲紋腳踏上,正想喚寶珠端茶,忽然覺得一陣輕寒入骨,細紗衣袖滑下手肘,涼意順着露在外面的胳膊,一直冷到心裏。
寶珠提着一只銅壺進門,看李绮節坐在床欄邊瑟瑟發抖,連忙道:“三娘快添衣裳,仔細別凍着了。“
李绮節打了個噴嚏,忙不疊躲進被子裏,暖了半天,還想睡個回籠覺,奈何寶珠在一旁連連催促,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別被窩,下床梳洗。
寶珠看她加了件松花綠對襟梭布夾襖,猶不放心,又讓她在外頭添了件竹根青棉綢小褂子,才放她出門。
李绮節系上布扣子,出得房門,迎面看到院裏土潤苔青,桂樹的葉片閃閃發亮,像是被誰擦洗過——原來昨夜落了一場雨,怪不得會這麽冷。
她把手伸到欄杆外,掌心微覺濕涼,天空中仍然飄蕩着蛛網似的細密雨絲,心裏不由暗暗道:也不知阿爺李乙和大哥李子恒昨天出門時帶的鋪蓋夠不夠暖和。
梳洗過後,李绮節去正房和周氏說了會子閑話,想看李乙能不能趕在早飯前回家,于是撐了把油紙傘,一徑走到院門前來。
遠遠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劉婆子抱着一捧柴火,正和什麽人低聲說話。
那人身量單薄,頭上戴一頂烏黑鬥笠,着一身缁色短打僧衣,腳上一雙蒲草制成的草鞋,似乎是個沙彌的打扮。
隔得太遠,看不出小沙彌的樣貌如何,但一把子清亮的嗓音,着實好聽,又清又亮,乍聽之下只覺铿锵入耳,有如金石相擊,細聽之下,又覺柔和婉轉,似在耳邊低語。
劉婆子只和沙彌說了幾句話,便放下柴火,回頭往竈房的方向走,俄而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出來,碗裏盛着堆得冒尖的剩飯菜。
小沙彌從懷中取出一只裂了半邊的木碗,待劉婆子把剩飯倒在木碗中,低聲道了句謝,轉身即走。
李绮節正盯着小沙彌清瘦的背影出神,忽然聽見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寶鵲啪嗒啪嗒跑到門前:“小師傅且慢些!我家太太請小師傅進來躲躲雨。“
小沙彌的腳步微微一頓,劉婆子連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強行把他拉到李家門前。
微微細雨中,小沙彌眼眸低垂,跟着劉婆子走到屋檐底下,不肯再往裏走。
隔得近了,能看清小沙彌的眉眼,竟是出奇的俊秀斯文,眉骨清峻,眼眉豐秀,增之一分則過于硬朗,少之一分又流于柔婉。
他只着一身破舊僧衣,衣袖緣角全都起了毛邊,草鞋上纏了許多疙瘩,一看就是破了再補,補了又接上的,這樣一個挨家挨戶上門讨飯吃的小沙彌,原本應該狼狽不堪,可他通身上下,不見一絲落魄,反而自有一種英華內斂的清疏孤傲,讓人不敢輕慢。
仿佛一株冒着嚴寒獨自綻開的紅梅,即使在風雪中零落成泥,也是一身傲骨。
李绮節不由一怔:這樣出衆的相貌和氣度,委實不像個荒村野廟的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