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餓了
過了申時,薇珑辭了皇後、柔嘉公主,回往家中。
路上,母女兩個酷似的妩媚容顏、璀璨笑容,在腦海反複閃現。
平心而論,皇後對她的照拂,不亞于皇帝。對皇後敬而遠之,是在前世柔嘉大婚之後。
皇後生于江南李氏,柔嘉嫁的那男子,是她的表哥。大婚之後,柔嘉随夫君去了江南,再不曾回京。成婚前,二人各有意中人,成婚後相敬如冰,各過各的。
誰是柔嘉的心中明月,薇珑從不曾問過。只是一直記得,柔嘉在大婚之前,與她攜手走在禦花園,對着滿園繁花落淚。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矜持,不該磨着他;他也不該縱着我,一直等着。眼下好了,平白成了棋子。”柔嘉如是說。
已經與皇後達成默契,外人再說什麽都顯得蒼白無力。
薇珑只是氣皇後一點:詩書傳家的李氏,根本不能成為梁洛的後盾。犧牲女兒的幸福,分明是多此一舉。
可是,一個深宮裏的女人,除了娘家,還能指望誰呢。
她只能盡量理解皇後,但再不能由衷地尊敬。
那痛失所愛的,是她從小到大的姐妹。姻緣不如意的路,最不需要好友同行。
今生有沒有可能,幫柔嘉改變生涯?
會盡力,卻沒把握。
好在那是兩年之後的事,不需心急。
大不了,到時候求唐修衡幫忙。
思及此,她不由暗暗嘆氣。他何時回來?想與他說說話,還有不少事要商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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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要半個月左右,就沒有提早幾日回來的可能。在其位謀其事,臨行前再覺得多餘,行程中也不會敷衍了事。
第二天起,黎兆先把外書房騰出來,讓薇珑面見管事,合賬、安排年前和來年諸事。
這方面,薇珑已經得心應手:都是銀錢出入、人情來往相關的事,她只需要理清楚賬務,與管事們商量出各項事宜最穩妥的章程。
建造園林就不同了。當初給舅舅修繕府邸、改建花園的時候,她要隔三差五算算賬,絞盡腦汁地找出省錢的地方,去填補需得工匠返工的支出。雖然超出預算是絕對的,可也不能太離譜。
彼時很有些焦頭爛額,有時做夢都在算賬,最終的結論是值得:熬過了那一段,打理庶務的時候,不知道多輕松。
身在外院的幾日光景,每日哪些人登門、送帖子,便是沒有外院的人與薇珑提及,荷風涵秋幾個也能聽說,告訴薇珑。
梁湛曾兩次下帖子、一次親自登門。黎兆先每次都吩咐吳槐找借口推辭掉,橫豎不理,也就是了。
兩個公侯之家曾托人來到王府說項。雖說黎郡主的婚事少不得要皇帝賜婚,但男方提前來探探口風最好,若是直接到皇帝面前請求賜婚,未免唐突。
這樣的事,從前兩年就開始了,黎兆先一概以想多留女兒幾年為由,和顏悅色地婉拒。
周家也托人來說項,黎兆先一聽就滿腹火氣,當場冷了臉,端茶送客。
這些都是薇珑料想得到的,分外慶幸父親的命途改變。如果只有自己,根本擋不住梁湛前來。
臘月初十那天,皇後賞賜了薇珑一些顏色嬌嫩、素雅的衣料,柔嘉派了宮女晚晴随行,送來了她親手繡的幾條帕子和一封書信。
在信裏,薇珑得知了意料之外的事:
林同前幾日進宮,給賢妃請安。之後,賢妃見到皇帝、皇後、嫔妃的時候,提起了周家先後幾次到唐家提親的事,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周清音一心要嫁唐修衡。因着林同有一次在場,話自然十分可信。
皇帝、皇後之前都曉得這件事,只是前者不了解詳情。這情形下,皇後便将發落周夫人閉門思過的事詳細禀明,皇帝聽了,冷笑了幾聲。
這樣一來,通過皇後、嫔妃、宮人之口,周夫人閉門思過的事傳揚開來。
薇珑看完信件,開心地笑起來。林同的為人、性情,她還算了解。同樣,前世的林同,也很了解她有時候多偏執。
眼下,林同這樣做,意在給周家穿小鞋。他做這種事,沒人會覺得奇怪。要知道,那可是個看哪家高門子弟都不順眼的人。
又過了兩日,黎兆先進宮面聖,細說周益安暗中做的那些手腳。
皇帝聽了,沉思多時,将此事交給陸開林詳查原委,有話在先:定案之前,不得聲張。
黎兆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皇帝當場發火的時候,一般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不動聲色命人查證的時候,被針對的人絕沒有好果子吃。
薇珑聽父親說了,心裏踏實許多。
對于她這種重生了也不能樂觀、沒有底氣的人來說,最願意看到的情形,是改變。
敵人是梁湛,這一點不可更改,那就不妨給他更換爪牙、幫兇。
重生并不意味着諸事順遂、再沒人給自己添堵。都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但周清音那個嘴臉,她實在是看夠了。就算是注定有人與自己常年為敵,她也想換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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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周家的人都有如坐針氈之感。
周國公四處碰壁:梁湛每日閑坐家中也不肯見他;其餘三位皇子順王、寧王、康王,就算有遲鈍的,身邊的謀士可不是吃閑飯的;至于嫡出的五皇子,還是個奶娃娃,更不能指望;朝堂之中,權臣一個個都是人精,誰會在這當口幫他。
原本是怎麽想都是如意算盤的局勢,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
周益安因為吵着去求見黎郡主,被雙親禁足在家。
周夫人被禁足在家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之後,只是笑了笑,每日安心抄寫經文。
最不好過的是周清音。愛慕唐修衡的消息傳出去之後,一些別有用心的閨秀或是寫信或是上門來打聽,氣得她肋骨生疼。
最初,她恨死了林同、賢妃,而到最後,恨的只有黎薇珑和唐修衡。
唐修衡若是敲打林同兩句,林同怎麽敢與賢妃說這種事?
林同一個大男人,若無人唆使,怎麽會人前人後說她的是非?會唆使他做這種事的,除了黎薇珑,不需做第二人想。別說是實情,就算是假的,黎薇珑怕是也會捏造出來。
這樣一來,日後還有誰肯娶她?
她想嫁個比唐修衡身份更尊貴的人,如何才能夠如願?
一定還有轉圜的餘地。就算是到了絕境,母親也能想出法子來。就算是母親嫌棄她無能,但為着周家的前程,也會給她物色一個位高權重的夫君。
眼下,只有等,等這一次的風波過去。而等待的滋味,最是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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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六,唐修衡回到京城。上午面聖、到五軍都督府處理了一些事,下午才返回家中。
剛踏入靜虛齋,阿魏緊張兮兮地迎上前來,吞吞吐吐地道:“侯爺,大興莊子上的宅院,昨日被人放了一把火……放火的人,當場抓到了一個,連夜審問了,但是……宅子被燒毀了大半。”唐家在大興的田地,是祖産。
唐修衡腳步不停,“誰?”
“是您離京前罷免的都事寧立江。”
唐修衡走進廳堂,轉去寝室更衣,“有無親眷?”那個從七品的廢物,是寧閣老家族旁支,仗着寧閣老堂弟這個來路,一向氣焰嚣張,這也罷了,平日是一點兒正經事都不肯做。前世他忍了兩三年,今生提早把那人發落了。
阿魏站在門口,禀道:“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兩個女兒、兩個女婿……”
“可曾派人暗中監視?”
阿魏忙道:“有。”
“把他和五個男丁綁來,明晚我得空。”
“是!”
“還有,”唐修衡吩咐道,“派人去平南王府一趟,自稱是梅花閣的下人即可,傳話給黎郡主:城北的梅花閣是個好所在,郡主明日若是得空,不妨前去看看。”
“……就這些?”阿魏遲疑地問道。
“嗯。”
“是,小的這就去。”
唐修衡換了身半新不舊的錦袍,想到寧立江做的蠢事,有點兒啼笑皆非。
自己都承認,性情難相與,很招人恨。但是,從沒見過用這麽幼稚的法子給他添堵的人。
可也真膈應到他了。大興的宅子,母親很喜歡,每年秋日,都會去那裏幾次,很享受田園風景。
去給太夫人請安的時候,兩個弟妹也在。一如以往,兩個能說會道的人即刻變成了啞巴,見禮之後就找借口退了出去。
外面很多大男人,也都像她們似的。他已經見怪不怪。
太夫人拉着他在大炕上坐下,好一番噓寒問暖,随後說起了近來與周家相關的事情,末了道:“倒是沒想到,林大公子會這樣整治周家。”
唐修衡一笑。林同那個人,挺孩子氣的,從來不管法子上不上得了臺面,只要奏效就行。
太夫人話鋒一轉,提起了薇珑來家裏做客,以及當日下午進宮見皇後的事,“那天周家母女兩個也來了,瞧着郡主對她們很是客氣,一絲脾氣都沒有。真真兒是好涵養。”
薇珑的涵養,自然是一等一的,連他都想象不出誰能把她惹得失态。笑意到了唐修衡眼裏,“那是她入了您的眼,換個人大抵就不是這麽想了。”
太夫人就笑,“有心人從來不少,慣會曲解旁人的言行。”打量着長子眉宇間隐含疲憊,道,“若是乏了,便回房去歇息吧。”
“還好。”唐修衡略一猶豫,“您要是沒別的事,我在您這兒躺會兒。”
太夫人喜笑顏開,“沒別的事。”轉頭吩咐丫鬟取一床被褥。
“不用。”唐修衡蹬掉薄底靴子,扯過一個大迎枕做枕頭,“可別說我沒體統,這都是您慣的。”
“我可不記得給你立過這樣的規矩。”太夫人從丫鬟手裏取過被子,給他蓋上,又道,“要是可行,盡早到平南王府提親才好。郡主那樣的才貌,惦記的人家一向不少。王爺回來沒多久,便有人上門提親去了。”
唐修衡失笑,“您怎麽比我還心急。”
“又怎麽能不心急呢?”太夫人笑道,“你可別不當回事。這高門之間的親事,短則一半年,長則三五年才能把新人迎進門。平南王府那樣的門第,說定親事之後,還要請皇上賜婚,凡事都要照着章程走。你可得好生去辦,別讓我空歡喜一場。”
“……”以往真沒細想過,娶妻是這樣繁瑣的一件事。他得怎麽做,才能早一些把薇珑娶到家中?畢竟,如今與前世娶她的情形迥異。
“聽到沒有?”太夫人推了兒子一下,“我可沒有危言聳聽,不信你就去問問禮部。”
“聽到了。”唐修衡感激地一笑,“我記下了。”
“那就好。”太夫人舒心地笑起來。
·
梅花閣實際上是唐修衡的別院,名義上則屬于一個外放的官員——私底下過了銀錢,沒到順天府過名錄。
前世,薇珑看中了這個地方,想買下來,屢屢碰壁——下人如何都不肯傳話給主人家,當時氣得她。後來唐修衡得知,忍俊不禁,說了原委,她才沒了脾氣。
梅花閣是少見的讓人一看就喜歡,并且不需做改動的宅邸。它只需要人冬日前來踏雪、賞梅。
這日辰正,薇珑乘坐馬車抵達。
走進園中,入目的是淩寒盛開的梅花,清淺香氣萦繞鼻端。
此間只在居中的位置建了一所院落,屋宇甚是高大、寬廣。
薇珑走進院落,步上石階。
到了門口,阿魏滿臉帶笑地上前來行禮。
薇珑颔首一笑,示意安亭打賞。
阿魏謝賞之後,對安亭、琴書道:“後院還有一些新奇的花色,二位姐姐去看看?”
安亭、琴書對他禮貌的一笑,并不回應,看向薇珑。
薇珑點頭,“去吧。”
安亭、琴書不免好奇:是怎樣的主人家,能讓郡主這般放心?但是郡主放心,她們也就不需擔心,俱是行禮稱是,随着引路的仆婦去了後院。
阿魏推開高大的廳堂門扇,躬身請薇珑入內。待人進到門裏,将門關攏。
室內布置得很簡單,根本就不是用來待客的:居中一張長條矮幾,近前散放着坐墊;左右兩個檀木書櫃,櫃門嵌着玻璃;南窗下一張四方桌,兩把圓椅;北窗下設有琴臺。
唐修衡坐在矮幾一側,正在批示公文,聽得她的腳步聲,唇角上揚,“這麽早?”
“嗯。”薇珑笑着走過去,“你還不是一樣。”
唐修衡放下手裏的筆,拍一拍身側的坐墊,又取過一支寫大字用的狼毫,“給你的。”
“……”薇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她從沒習過大字,筆再好,也沒用武之地。想推辭,覺着不合适,這怎麽也算他一份心意;不推辭,又有點兒埋怨他:不是很了解她麽?眼下這是唱的哪出?
唐修衡瞧着她別扭的樣子,笑容分外愉悅,“要不要?”
薇珑坐下,接過那只狼毫,“自然要,拿回家供起來。”終究是有些不滿,“這輩子,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就是這個啊?”
唐修衡揚眉一笑,“不是已經送過兩件了?口供、裁紙刀。”
“不算數。那兩樣厚禮,你是別有用意。”
“的确。那你說說,想要什麽?”
“……沒想過。”薇珑瞧着手裏的筆,“可不管什麽,總比送這麽……實在的物件兒要好點兒吧?”前世他沒送過她什麽,不覺得遺憾,今生拿到這個禮物,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唐修衡輕輕地笑起來,“嗯,下次用心些。”
薇珑則在這時候發現了端倪:狼毫的筆管頂端一小節,似是可以旋開。她試着一擰,果然。
“是不是還藏着別的?”她笑着側頭看他。
唐修衡卻不言語,拿起筆來,繼續批閱公文。
“還賣關子。”薇珑晃了晃筆管,聽到裏面有聲響,更為期待,笑盈盈地把筆管頂端旋開。
唐修衡蹙了蹙眉。這小丫頭真是可以,不習大字也罷了,居然連這種筆都沒拿過?——只要拿過的人,筆一到手裏,就知道分量不對。
好吧,這次他高估了她。
薇珑右手将筆身倒轉,左手攤開來,接住落出的物件兒。
很纖細的銀鏈,綴着一顆紅豔欲滴的小小果實。
是生于南國的紅豆。
她為之動容,沉了片刻,唇畔綻放出歡悅的笑。
唐修衡道:“不貴重,郡主不要嫌棄才好。”
薇珑側頭瞧着他一本正經打趣自己的樣子,心海柔軟的一塌糊塗。“不,我很喜歡。”她坦誠地道。
唐修衡第二次放下筆,“幫你戴上?”
“嗯。”她點頭,“是你親手做的吧?”
“對。”唐修衡拿過銀鏈,刮了刮她的鼻尖,“這樣的物件兒,我讓別人做的話,你豈不是要撓花我的臉。”
薇珑笑出聲來。
唐修衡把吊墜給她戴在頸間,低頭吻了吻她眉心,“在外的日子,手邊沒多少精致的物件兒,将就些。日後送你更好的。”
薇珑搖頭,“這個就是最好的。”
“真心話?”
“嗯!”薇珑用力點頭。
“傻乎乎的。”唐修衡忍不住又親了親她的臉,“你這樣,會把夫君慣得不肯花心思給你。”
薇珑低頭,手指點了點他心口,輕聲道:“心在我這兒就好。”
唐修衡擡手捧住她的臉,“知道寓意麽?”
“……你說。”
“想你了。”唐修衡摩挲着她的唇,終是克制不住,低頭吻上去,一口一口,輾轉地吮,細細地品。
薇珑有片刻的訝然,繼而就阖了眼睑,斷斷續續地道:“上次,誰說的,不好意思……”
“太想。想得都餓了。”他說,“人間至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