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未議婚嫁,總不好私傳什麽,再說我也不擅女紅,送了也是徒惹人笑話罷。”
傅恒聽她說得也的确在理,心裏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多年以後回想起來兩人婚前的幾次見面,才明白徐明薇對上自己總是這般落落大方,也只因為并不曾動心罷了。
徐明薇這時挑眉道,“既然你想問的都已經問完了,可以把我的丫頭放回來了吧?”
傅恒便轉身去開了門,碧桃正淚眼汪汪地被黑炭架在身前,一看到門終于打開了,連忙掙脫了跑了過來,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傅恒,才跑到徐明薇的身後躲了起來。
“沒事了,他有沒有為難你?”徐明薇安慰道。
碧桃先是搖頭,而後才想起來這句話本該是自己問小主子才對,頓時臊紅了臉。
傅恒看着這對倒了個個的主仆,暗自搖頭,也不知道徐明薇從哪裏找來的活寶丫頭,倒要主子挂念她,嘴上卻道,“吓着你的丫頭,原是我的不是,再上些果子糕點,壓壓驚罷。”
既然有人肯當冤大頭,徐明薇也不跟傅恒客氣,扭頭對碧桃說道,“還不先謝過傅大少爺?”
碧桃雖然心裏不願意,但還是聽了主子的吩咐照做了。徐明薇叫來夥計,照着單子上的果子糕點,也不拘貴的還是便宜的,一樣來了一份。那夥計瞄了眼傅恒的臉色,笑道,“東西都是盡有的,只是客人點多了也是浪費,不如撿了時新的幾樣上了,都是我們家大師傅最近新研制的點心,外頭吃不着的哩。”
徐明薇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傅恒,問道,“原來這也是你家的茶樓。”
傅恒見她猜到,也不隐瞞,笑道,“自然是要在自家的地盤才放得了心。”
一面又朝那夥計吩咐道,“徐姑娘點的都照上,再到後廚看看,将那大師傅現做好的挑幾樣時新的也都上來,動作麻利點,再換一壺熱茶來。”
有東家親自開了口,那夥計自然不敢怠慢,不一時便按了傅恒的吩咐将糕點果子都上了來。
徐明薇立在窗前往樓下看了看,幾個夥計還圍着她們家馬車修輪子,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修不成,便在桌前坐下,安心喝起茶來。
第一卷 身在異鄉為異客 235
碧桃先時還提防着傅恒要使壞,等後來茶點一盤接着一盤送上來了,便漸漸忍不住,一心消滅起糕點來。
“姑娘,你嘗嘗這個,好像是玫瑰做的餡兒,又不十分甜,可香哩。”碧桃知道徐明薇不愛吃甜食,指着其中一盤糕點向她推薦道。
傅恒看了一眼,笑道,“這個是大師傅做的玫瑰牛乳酥,不甜不膩,便是不愛吃甜食的人也能吃下幾塊,明薇妹妹大可嘗嘗。”
心裏卻想,果然是個不同的小姑娘,這樣不愛吃甜,性子才這樣不讨喜罷,冷冷清清的。不過冷清也有冷清的好處,不至于像他家的妹子們那般吵鬧,也不像屋裏的那幾個見了他,便要纏着他說些沒意思的罷。
徐明薇見那糕點做得十分精致,也就一口大小,于是拿起一個試了,酥皮裏是揉了牛奶和蜂蜜的,用的似乎并不是豬油,吃着并不覺得膩。餡料果然如他們所說,用的是醬玫瑰和杏仁花生碎,綿密中帶些脆爽,入口生香,難得的是減了糖分,甜得恰到好處,倒不負了這些餡料的原味。
這玫瑰牛乳酥配着熱茶來吃,又是一番滋味。徐明薇連着吃了三個,因着熱茶美食,一時放松了心弦,竟忘了還在外頭,将手指上沾了的糕點末給舔了。
這一幕恰好落在偷眼看她的傅恒眼裏,粉嫩的舌尖落在瑩白纖長的手指上,極致飽滿的顏色對比便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裏,忽地想起不知道哪本雜書上看到過的一句(香)豔詩句——難怪檀郎愛弄舌,幾回深卷幾回咽,臉頓時猶如火燒,連着身子都起了異樣。
徐明薇察覺到傅恒有在看她,擡頭也回望過來,卻見他滿臉通紅一臉尴尬的樣子,也沒多想,兀自朝碧桃吩咐道,“你讓夥計送些茶水下去,順便問問那輪子到底修不修得成,不成咱們也不等了,雇了轎子先往家去。”
碧桃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傅恒,但看徐明薇并不在意的樣子,應聲往樓下去了。
傅恒這會兒倒冷靜下來,心中自嘲,原本也以為自己是個不貪色的,原來也只是因着沒遇上絕色罷了。末了又有些自慚形穢,人家小姑娘大大方方地并未做什麽出格的,自己實是不該往污穢處想了,起了(亵)渎之意。
徐明薇倒不知道,轉瞬之間傅恒已經從冰與火中走了一遭,只專注品着手裏的茶,心裏也在納悶,傅恒怎地還不要走,也不嫌兩人這樣幹坐着不說話尴尬?
正想着,門外忽地傳來一道男聲,邊與夥計問話邊推開了雅座這邊的門,見着裏頭端坐着的徐明薇臉上便是明顯的一愣,盯着她看了半天都回不了神。
末了還是傅恒咳了一聲,迎上前去遮擋住秦簡瑞的視線,問道,“遠山兄來找我有什麽要緊事?”
秦簡瑞兩頰微紅,一時還沒想明白徐家七姑娘怎會出現在這裏,見傅恒帶了幾分不耐地看着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正色答道,“路上遇到簡方兄說有看到你往這邊來了,這才來碰碰運氣。下月先生壽辰,不好大辦,特來問問燕真你的意思。”
第一卷 身在異鄉為異客 236
秦簡瑞說完,心裏卻嘆,一別六年未見,她果真長成了最美的姑娘了。
同是男人,傅恒又怎生看不出來秦簡瑞推門而進那一霎那眼中閃過的驚豔,心裏就有些不痛快。媳婦長得好,自己看着的确是賞心悅目,只是這惦記的人多了,滋味便不是那麽好受了。
他借故将秦簡瑞往另一間雅座帶了,好叫他偷瞧不着。
徐明薇聽兩人的說話聲漸漸遠了,才想起秦簡瑞是誰。原本也只是到傅家做客時的一段小插曲,過了這麽多年他的長相也有了些變化,她還能記得秦簡瑞的名字,全是仰仗了那副拿來要她們題詞的孤山老松圖罷了。
剛剛被他那樣直愣愣地盯着看,徐明薇先時也是心中不悅的。但後來看他眼神清明,只純粹的喜悅,并沒有唐突冒犯的意思,才漸漸入了心,專心回憶起到底是在何處見過秦簡瑞。這樣前後一想明白,徐明薇倒覺出秦簡瑞的幾分可愛來。明明是再受禮不過的書生,原來也有這樣失态猛盯着姑娘看的時候,再一想到他當時眼中滿滿的喜悅,分明是将自己引作了知己故友,才有相逢之喜罷?
觀他當年那副畫作,也是個磊落自在人。只不過此處男女有大防,徐明薇便是再欣賞,也不好與秦簡瑞有什麽來往。倒不知這次他鄉試考得如何,是否也考中了舉人?
徐明薇正想着,門又被推了開來,這次來的卻是碧桃,原來馬車已經在茶樓夥計的幫助下修好了,鐵頭套好了馬已經在樓下等着了。
徐明薇見時候也不早了,跟茶樓的夥計招呼了一聲,便讓鐵頭趕了車往王家去。
王睿寧收了未來小姑送來的舊書,紅着耳朵又換了本自己讀過的交到了徐明薇手裏。
徐明薇笑她,說道,“你們兩個看書便看書罷,累得馬兒都要跑斷了腿哩。”
王睿寧被她取笑得站不住,掩着面紅着臉竟丢了客人跑了。徐明薇見羞走了未來嫂子,回家的路上都還忍不住想起來便笑。
碧桃還以為她是見了傅恒開心,遲疑道,“姑娘,那傅家的未來姑爺長得好看是好看,可是怪兇的哩,他手下那個黑炭我也打不過,日後要是你去了他家,他要是打你,可怎麽應付啊?”
徐明薇一時沒跟上她的思路,愣怔了一下,反應過來才哭笑不得地朝碧桃說道,“日子還長,你怎地想到那兒去了?他兇自管他兇去,你別理會他便是。你家裏爹爹是不是常打你娘來着?也打你嗎?”
碧桃憨厚一笑,回答道,“爹爹打不着我哩,我逃得快,力氣又大。”
末了又擔心道,“只是那傅家未來姑爺我打不過哩,那個黑炭力氣可大了,把我往那胳膊下一夾,也不知道他使的什麽法子,我就動彈不了了。姑娘,您要不趁這幾年把我送少林寺裏去練練功夫,回來才好護得住您?”
徐明薇摸摸她的頭發,笑道,“傻姑娘,少林寺并不收女徒弟哩。再說有那功夫送你去,還不如直接請了個現成的。”
碧桃一聽險些把自己的飯碗給端了,連忙住了嘴,眼睛時不時地偷偷看一眼徐明薇,卻是還在記挂着自己護不住小主子這一茬呢。
徐明薇嘆道,“果真是個傻姑娘,你且放心吧,你未來姑爺以後就算是要揍人,也只會讓黑炭揍你,不敢把我怎麽樣的。”
碧桃眼裏閃過一絲高興,忽地又難過起來,嘴裏嘟嘟囔囔地說着什麽。徐明薇留神聽了,險些撲哧一聲笑出來,卻原來是在算日後賺的月錢,夠不夠買傷藥的哩。
第一卷 身在異鄉為異客 237
半路見了傅恒這事兒徐明薇誰也沒說,便是賀蘭氏也都瞞了。轉眼過了重陽,又過了冬至,皇後娘娘的頭喪都已經過了許久,仍不見宮裏有重新開課的意思。徐天罡後來才告訴徐明薇,原來大公主因為思念皇後娘娘過度,身體積勞,竟一病不起了。皇上念她年幼失母,讓太醫院院正細心看養了兩個多月,身體漸漸好了,才準了大公主出殿外活動,學堂卻是暫時不許開了。
大公主小小年紀,生母便這樣病死了,又是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也難怪她一時承受不住打擊病倒了。只希望她能早日走出來,不要落下心病來吧。
新年就在這一片愁風苦雨中來了,因着國喪,各家連大紅燈籠都不能挂,只象征性地在屋裏貼了幾個福字,也只是在一片沉沉暮氣中徒添了幾分掙紮,讓人更覺得這個年過得十分凄涼罷。
也不知道是不是徐明薇的錯覺,這年冬天出奇地冷,如果不是在燒了火龍的屋裏待着,出個門穿了兩件大毛衣裳都不夠,只不過從她院子裏到賀蘭氏院子那麽點距離,都能叫人凍掉腳趾頭。她自然越發不愛出門,除了要到主院徐老太太那裏請安的固定日子,徐明薇都只縮在明月居中寸步不動。用賀蘭氏的話來說,倒是主似其寵,跟着雪團一起貓起冬了。
這年的冬天不僅冷,也顯得格外漫長,到了四月中旬才漸漸回暖。這異象在老一輩的口中便成了鳳凰歸天所致,言下之意是說皇後娘娘紅顏薄命,心懷怨氣,才導致了天生異象哩。原本也不過是那一撮迷信的背後議論,到五六月的時候,因錯過了農時,後種下的芽苗還未長成株,就又碰上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幹旱,全都枯死在了田間。
眼看着半年的收成沒了,天啓的百姓們越發信起鳳凰含怨歸天這一說法來,各地興起一片修建鳳凰廟的熱潮。官府鄉紳借着這一股東風,變相地朝百姓身上搜刮油脂。而這一切,都被一封封粉飾太平的奏章給遮掩住。直到第二年的春天,砸鍋賣鐵地交了賦稅,抽了鳳凰廟“份子錢”的農戶們一沒有了買種子的錢,二沒了活口的糧食,地主鄉紳卻又來收皇後娘娘金身塑像的“份子錢”,被逼到了絕境,便有不少地方鬧起了農潮。殺縣令開糧倉,只要有一個縣鬧農潮鬧成功了,星星之火便以燎原之勢迅速往周邊幾個縣鎮蔓延開去。
等底下的實在瞞不住,事情終于抖露到天順帝的禦案上,天啓已有三成的縣鎮淪落,落在了農潮軍的手裏。
天順帝知道事情危重之時自然十分震怒,只是當下也不是追究罪魁的時候,連忙點兵點将,派了護衛軍往江浙兩廣地區去鎮壓農潮。另一邊又遣了重臣做禦史大人前往各地去勘察實情,替天巡狩查看這災情到底如何嚴重,有貪贓枉法渎職弄權的,不必回報,就地處斬。
徐天罡也在外派巡狩之列,臨行前賀蘭氏親自替他收拾了衣物行李,十分不舍,細細囑咐道,“在外不比在家,外頭又亂得很,遇事可千萬小心着些,可得記挂着家中,好好地回來。”
第一卷 身在異鄉為異客 238
徐天罡自然應了,笑道,“我也不是一個人去的,還有親兵護衛,你在家不必太多擔心,等皇上交代的差事都辦妥了,我自然就回來了。”
徐明薇雖然不太喜歡自己這個老爹,但十幾年父女做下來了,突然聽到他要出遠門,又是去那窮山惡水的地方,心裏也擔憂,面上便顯了出來,看在徐天罡的眼裏,倒是一陣暖心,摸着她的腦袋欣慰道,“總算沒白疼了你,也替爹爹操着心哩。你們女人家便是這點不好,多大點事兒,落在心裏重極了,連個笑臉都沒了哩。我的小乖乖,爹爹這明天就要出門,可有一陣子不着家見不着你,爹爹卻是不想路上想起來,都沒你一張笑臉。你也別只聽你娘的,爹爹好着呢,一定全須全尾地家來。來,給爹爹笑個。”
徐明薇被他哄得安心了些,勉強擠出個笑容,徐天罡也知道再難為不了了,捏了捏她的鼻子便做罷了。
回頭又去主院拜別了徐老爺子和徐老太太,也不知道徐老爺子與他說了些什麽,徐天罡快入夜了才從主院回來。賀蘭氏原本替他留了飯,中途聽到下人來報說主院留飯,這才和徐明薇她們自己用了晚飯。到底還是記挂着徐天罡的身子,又囑咐大廚房多熬了一鍋人參雞湯,放小爐子上煨着,等徐天罡從主院回來了,也不多問,只看着他喝完了湯,便伺候着他歇下了。
隔天一大早,徐明薇還睡眼朦胧地就被婉容叫起,去到主院卻還是沒趕上。賀蘭氏早就送了徐天罡出門,這會兒估計都已經出了南城門了。徐明薇便有些懊悔,早知道該叫婉容再早些叫自己起床的。
因着自家有人去了鬧農潮的前線,府裏的氣氛明顯緊張了許多,就連下人間都經常議論起外頭的情況,一時有說蘇州有九個縣都反了朝廷,連知府都被亂民抄了家的,又有說餘杭的瓦天王如何如何了得,十萬大軍包圍之下仍舊逃得無影無蹤,回頭便将出賣了他的人家血洗了個幹淨……。
徐明薇每日聽着婉容碧桃她們打聽來的消息,又是揪心,又是哭笑不得。什麽十萬大軍包圍瓦天王,也就這些無知百姓才捏造得出的故事罷。整個天啓也不過二十多萬的兵力,朝廷在京中的禁軍不過三萬,邊線上能調動的護衛軍也不過五萬,這次跟着六位禦史大人巡狩的總共也就不到一萬的人馬,加上地方民兵駐守,能湊齊兩萬就已經不錯了,哪來的十萬之說!真是荒謬至極。
至于蘇州知府被抄家血洗之傳言,徐明薇倒不确定是否是真的了。萬一是真的,那可是徐明蘭的夫家,要是知府的小兒子出個三長兩短的,那徐明蘭便成了望門寡,以後要再說親事,只怕有好些講究的人家都不願意哩。
其實要知道事情到底是真是假,只要看一下官府的邸報就行了。可那邸報都是送到徐老爺子書房的,徐明薇一沒那個面子也沒那個膽子去借來看看,只能再讓婉容她們留心打探。
第一卷 身在異鄉為異客 239
如此在家擔心了半個多月,徐天罡的第一封家書終于寄到了。等到徐明薇能讀到,已經是過了徐老爺子,賀蘭氏,徐明柏等人之手,到她手上都已經不知道是第幾輪了。
許是怕家裏人擔憂,徐天罡只字未提明水鎮的農潮情況,只說了所見的民生艱難,自己初到有些水土不服,已着手開始監督治理明水鎮的亂象等等。寥寥數字,徐明薇卻不難想象其背後的難處。但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徐天罡平安無事,只盼他也能早些平安歸來罷。賀蘭氏雖然嘴上沒說,但這些日子聽管事來報家裏的開支,總有些心神不濟的樣子,顯然是為着自家丈夫擔心哩。
外頭世道亂,京中人家也漸漸少了走動,都各自嚴守在家,連着上書院的都不少被家人接回了家中,如此倒顯出家中為兒女請了先生的好處來。
房師傅年前病了一個多月,今年出了正月又開始重新講課。徐明薇看她臉色仍舊是黃中泛青,勸她多休息些房師傅也只是笑着聽了,并不遵守。她私下也問過請的大夫,卻是諱莫如深的樣子,并不肯對徐明薇講實了。
徐明薇後來幾次去看她,房師傅都是帶了幾分恹恹,才與她簡單說上幾句便乏了。
徐明薇猜她多半是髒器的毛病吧,前世她單位就有個大姐是腎髒出了些問題,沒法根治,只能靜養,吃不得味道重的,也做不得累活,更不能操心。她丈夫就是因為她這個毛病和她離了婚,沒過半年就找了個更年輕漂亮的。如果真的是這樣的毛病,大夫幫着房師傅瞞了旁人便說得通了。
倒不是怕徐家人知道了會趕她走,畢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肮髒毛病。只是以房師傅素來要強的性子,只怕是受不了學生和主家怕她勞累,過度體諒的。徐明薇回想起前段時間房師傅給她們上課時,其實就已經有了些征兆,只是她們都太過粗心了,并沒有在意罷了。心中不禁湧起好些愧疚,這個家中除了賀蘭氏,房師傅可以稱得上她第二敬愛的長輩了。與其說她們是師徒,倒是更像母女幾分。然而房師傅身體不适,她卻是一點跡象都沒留意到,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罷。
因此在家她倒時常看起醫書來,種種養生的法子也都刻意記下了。賀蘭氏還笑她放着女紅不做,卻立志做起蒙古大夫來。徐明薇也不管被母親笑話,心想着以房師傅那樣的性子,或許食補還能進取些。于是又換了法子,拿小庫房裏的各式珍貴藥材煲湯。
徐婆子在這上頭倒是有些鑽研的,借着指點的路子,一來二去地,終于如願靠到了徐明薇的出路上,被大廚房的方婆子等人時時拿話擠兌了也不在意。心裏卻想,這些眼皮子淺的要笑話也就這幾年了,等日後她跟着七姑娘出了門,那才叫有大造化哩。
徐明薇打着讓房師傅鑒賞自己廚藝的名頭,果真勸動了她肯吃自己做的藥膳。原本也就是些補氣的太平方子,徐明薇并不指望房師傅能就此從根上除了病,但看她臉色漸漸好起來,心中也是十分高興的。
第一卷 身在異鄉為異客 240
原本大家也都以為徐天罡去個幾個月便回來了,不成想這一年等到中秋,團圓飯桌上都還少一雙筷子,湊不齊整。家書開始還是一個月有兩封往回家來,過了六月,卻漸漸稀少,兩個月都不見有一封,愁得賀蘭氏鬓角都多了兩撮白發。要不是徐老爺子那邊給了準話,明水鎮上并無險情上報,只怕賀蘭氏都要打發家人去明月鎮上看個究竟了。
徐明薇也只能拿別的事情分了賀蘭氏的心神,省得太過牽挂了傷了身子。到了九月,楊家的倒是送了帖子過來,邀請徐明薇和徐明蘭到家中做客。徐明薇本不想去的,連着徐明蘭都有幾分恹恹的情緒,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說了蘇州知府被亂民抄家的小道消息。倒是賀蘭氏覺得她這一年多半是悶在家裏,眼看着這歲數漸漸大了,日後再想出門只怕沒那麽容易,趁着如今還能走動,自然是要多走動些,因此極力鼓動這兩人接了帖子上楊家去玩。
如今還在國喪期間,也沒什麽好大辦的,楊家說是請客,其實也不過是在楊瑾希的院子裏開了兩小桌席面,找了個由頭玩得好的一起小聚一下罷了。
到場的除了楊家的幾個姐妹,有三個徐明薇她們之前也是見過的,還有與楊家要好的幾戶人家的女兒,剩下的便是她們幾個同做公主伴讀的。傅寧慧,周冉星,左悠蘭和左悠竹悉數到場,也才一年多光景,衆人此次在楊家再重逢,卻都生出幾分唏噓,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覺。
傅寧慧嘆道,“上次宏慶樓一別,論誰也料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大公主閉鎖宮內,我們姐妹亦各自分飛……我與瑾希妹妹等人倒是還偶爾打個照面,唯有明薇妹妹,深居簡出,明明同在京城一處,卻好似與世隔絕了一般……你我六人如今還能齊齊聚首,實屬不易啊。”
徐明薇不好解釋,朝衆人笑笑便過了。
周冉星卻道,“真要想見,如今還是見得的。只怕姐姐們日子越發緊了,以後才是想見都難哩。”
衆人都明白她說的日子緊了是什麽意思,像徐明蘭,傅寧慧這樣歲數大一些的立刻紅了臉,楊家的兩個大姐姐也不好意思地用手帕子擋了臉,一時都羞得不敢說話了。
左悠蘭說道,“是這個理兒。前頭悠竹身子還有些不好,并不十分想來,後來想到這一茬,又是這樣許久未見了,得幸瑾希姐姐還記挂着我們,能有這麽個機會大家再聚首,錯過了未免可惜,這才都來了。”
楊瑾希遺憾道,“只可惜大公主來不了,聽祖父說大公主前些日子又病重了,并不見好,還在卧床養着呢。”
徐明薇心裏便疑惑,平日裏見大公主身子向來都康健得很,怎地又病重了,皇後娘娘這都過世一年多了,再憂愁也該走出來了不是?
只是衆人感嘆了幾句,話題已經轉到了相識人家的八卦和女子婚嫁上,她一時也插不上嘴,只做個安靜的聽衆,坐在一邊吃吃果子喝喝茶罷了。
分割線~~~前面有讀者疑問為什麽老是“哩”,這個是看了我要吃肉的《女戶》以後落下的毛病,不自覺地就帶出來了。親們要是沒有看過女戶的可以去看看,女主萌萌噠,腹黑爹也是帥帥噠,男主九哥是個老實人,不過最萌的還是皇帝老兒,官家做成這樣也是醉了。
第一卷 身在異鄉為異客 241
徐明薇望着手裏的茶杯漸漸走了神,一時想那大公主孤零零地只身落在深宮中,一時又想徐天罡至今還未傳回音訊,也不知道差事做得怎樣了。等到思緒被傅寧慧的聲音從天際拉回來,她們已經從家宅八卦論到了前堂時事,先是詫異,再一想又覺得十分正常,在座的便有好幾個是閣老的孫女,又有大将軍,詹事等重臣之女,比尋常閨閣女子聽得看得多些也是正常。
“如今強敵環伺,內又水患農潮不斷,用內憂外患來說也不為過,因此出了些和談的聲音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只是這北狄素來都是沒廉恥的,就算朝廷答應了在邊境開互市,送歲幣,也攔不住他們往南進犯的狼子野心。答應和談不過是割肉喂狼,于事無補罷了。”
被她駁了的楊家二小姐楊瑾慧面色漲得通紅,争辯道,“連年征戰,所用兵卒何來,車馬何來,糧草何來?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苦了百姓罷了?傅妹妹的話雖然有道理,可連年天災人禍,百姓流離失所,餓殍千裏,可還經得起折騰?和談不費一兵一卒,至少能先解了外憂,才騰得出手來解得了內患。北狄蠻人真要來犯,來一個便打一雙回去,又不是怕了他!”
徐明薇聽得有意思極了,這些深閨小姐們對前堂的事情其實也不過是聽了父輩的說了,外頭到底是什麽樣的情形,只怕她們是一點也不清楚吧。但這樣的紙上談兵,又不讓人覺得可笑或膚淺,多半還是因為她們關問國事和捍衛自己觀點的那種狂熱和認真,并不是出自沽名釣譽和标榜的需求罷。
因着徐天罡不在家,徐明薇失去了第一手的情報來源,倒是不知道今年北狄又趁着天啓內亂來犯邊了。徐老爺子這個副本boss難度太大,她連邸報都不敢去開口借了看,別說議論朝事了,自然是一問三不知。因此打了精神聽她們來來去去地争辯,冷不防被傅寧慧抓住了問道,“明薇妹妹,你家也是內閣的,可也和楊姐姐一樣覺得朝廷該與北狄和談嗎?”
徐明薇推脫道,“此事我個中細節具不知曉,也無甚好說的,姐姐們心系國家安危,堪為我等表率,卻并不一定要論出個是非曲直來。”
傅寧慧卻不肯,說道,“天下事哪有事事知曉的,卻有公理道德在,為存真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使前人留下許多可說之人,可說之事,不是嗎?”
楊瑾希見她二姐姐聽了皺眉,顯然不服,又有要與傅寧慧争辯的意思,插嘴說道,“為禮義孝節而玉碎,固然是英勇,然而那些避開鋒芒頂一時污名,只為保瓦全的,亦是英勇。傅姐姐你說是不是?”
傅寧慧被楊瑾希說得啞口無言,怔楞了一下,才心有不甘地點頭道,“你說的也自有道理。”
總算将一場口角消滅與無形,徐明薇松了一口氣的同時,看到楊瑾希也是同樣的動作,兩人視線對上的時候不禁相視一笑。
第一卷 身在異鄉為異客 242
茶話過後衆人各自在園中散開了活動,徐明蘭還是對什麽事情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自己留在了亭中并不肯與徐明薇一起到花園裏走一走。徐明薇只好撇了她自己去了,楊瑾希在前頭不緊不慢地刻意等了她,見她終于上來,回頭笑道,“一年沒見,倒覺得和你們都陌生了。”
徐明薇朝她笑了笑,因着楊瑾希平日裏還是和傅寧慧走得近些,她們其實已經有些年頭沒有過深刻些的交流了,“大概是因為大家都漸漸長大了吧。你看左家兩位妹妹,初見時連旁人說話大聲些都能吓到她們,現如今還不是大方得體,沒了往日的腼腆了?”
楊瑾希應道,“是啊,我們也漸漸都大了呢。只是寧慧姐姐卻像是往小了長了,先時她也不是這樣咄咄逼人好争辯的,今天着實讓我意外。”
徐明薇并不搭話,只笑道,“是戰是和,前堂自有定斷,我們便是說破了嘴皮子,也不見能撼動結果半分吧。為這個争辯失了和氣,卻是不智了,瑾希姐姐剛剛就處理得很好呢,不亢不卑,既全了客人的臉面,也保了自家姐姐的,誰也沒得罪。還和你小時候一樣,是個極靠得住的。”
楊瑾希說道,“只怕我二姐姐後頭還要怪我沒與她一個戰線哩。其實說心裏話,我也是贊同開和談的。國富民安之下,朝廷還有餘力去抗争外敵,可眼下江湖是這樣的情形,不管顧了哪頭都是無異于抱薪救火,自掘墳墓罷了。”
徐明薇并不打算與她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可楊瑾希忽然笑道,“剛剛還說大家都變了。唯獨沒變的大概就是明薇妹妹你了吧?”
徐明薇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不知道她為何忽然下了這樣的評語。
楊瑾希淡聲說道,“你就是個鋸嘴葫蘆,又不愛與人争論的主兒。我剛剛那些話你分明心裏不贊同,卻不肯說出來,要不是我知道你的為人素來便是如此,還道你心中不屑這些滑稽幼稚的說辭,懶怠理會我哩。”
徐明薇一臉窘然,她的确是不贊同開和談的,但那也就是出自莫名其妙的自尊,并不是真有着什麽獨到的見解,因此連忙解釋道,“我并不是覺得你說的東西幼稚可笑,我自己才是那坐井觀天之輩,知道的比你們還少,又有什麽好争辯的,瑾希姐姐可千萬別誤會了。”
楊瑾希笑道,“看把你給急的。我是知道你的,你且放心。”卻又問道,“你自剛才便一直說自己所知甚少,我很好奇,又該知道那些才算是盡夠了呢?”
徐明薇知道自己今天是不好好說個清楚,楊瑾希只怕是要一直繞着這個話題不肯散了,只好對她解釋道,“便是所謂的知己知彼罷。知己,首要是要清楚自己兵力如何,軍心如何,糧草如何,戰時如何等等;知彼,更是要清楚對方兵力如何,軍心如何,糧草如何。只有戰前對敵我有了清楚的認識,主帥才能做到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罷。只是這幾個字說得容易,做起來卻是極難。便拿眼下的局勢來說,各縣鎮農潮情況何時才能控制得住,對狄能支出多少兵力,全是極難把握的。但只一點,我便不贊同開和談。”
第一卷 身在異鄉為異客 243
楊瑾希忍不住問道,“哪一點?”
這句話也正是楊清煜,傅恒,秦簡瑞等人想問的。
他們本只是取了捷徑想穿過花園往前頭議事廳去,不想楊家女眷們那頭宴散,正往園裏散步而來。幾人只好藏在了這園中巨石後頭,打算等姑娘們都走過了再現身。結果徐明薇和楊瑾希兩個落在後頭的,又停在這處說起話來。衆人雖是盡量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了,但兩個小姑娘清脆的說話聲還是清清楚楚地傳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