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雲深露寒
“這世上, 使得出我的刀法的人, 除了你,只有霧非歡。”阮霰扶住險些跌倒的阿七, 鎮定說道。
“我也覺得是他, 可想不出他到底要幹什麽。”阿七滿面愁容。
無星無月的沉夜, 空氣裏藏着大量水汽,雨随時有可能落下。長廊幽深, 軒窗寂靜, 零星燭火被風吹得飄搖, 偶爾一剎照到外面,又立刻倉皇地逃竄回去, 唯餘一串幽影。
這樣的夜色下,阮霰表情沉靜如水,神色格外平靜。
霧非歡會搶其餘兩家的聖器,沒怎麽出乎意料。但霧非歡自己拿到聖器,并無太大作用,他自身又沒有收藏兵器的癖好, 由此可見,他背後還有人。而且是一個能幫他将聖器之力化為己用的人。
這個人是誰?他收集聖器想幹什麽?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外界認定,現在四把聖器都在你手上。先前那個發戰帖單挑、逐個擊破的計劃走不通了, 此時此刻, 他們正集結戰力朝春山攻來, 勢要‘斬春消雪’, ‘讓你不得歸’。九哥, 你打算怎麽辦?”阮方意從幽暗殿內行出,沉聲道出數息前從情報樓傳來的第二份消息。
阮霰細思片刻,道:“設陣法。”
“然後呢?”
“休息着,等他們過來。”
“直接開打啊?”阿七扒着阮霰雙手問。他現在是人形,但當狗當習慣了,一時半會兒改不了喜歡蹭阮霰的毛病。原簫寒将他從阮霰身上撕下、丢開,不鹹不淡道:“你也可以在開打前,出去與他們斡旋一番。”
一聽見這個,阿七登時垂下腦袋:“那還是直接開打吧。”
“他們人數雖然多,但也不會特別多,如琴心境、鳳初境這類的修行者,是不會跟來做炮灰的。來的定是各門各派各方勢力內的好手,他們的隊伍乃臨時拼湊而成,一旦打起來,配合上肯定會出現問題。”阮方意擡手拍了拍阿七肩膀,笑着安慰,“反觀我們,人數雖少,但精良、優秀、能以一敵多,所以不必太憂心。”
阿七“诶”了聲,臉上仍挂着擔憂。
“天明和鏡雲生呢?”話說了許多,卻不見這兩人出現,阮霰擡眸掃視周遭一圈後,出聲詢問。
“方才有幾個探子摸到山底下,他們過去清理了。”阮方意道。
“什麽時候出現的?”阮霰又問。
“半刻鐘前。”
阮霰不動聲色點頭:“既然有探子,說明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會打過來,我去準備結界。”
言罷拾階而上,走入前殿。
原簫寒跟着進去,殿內燈火昏暗,他輕甩衣袖,将燈盞一一點燃。
殿堂內的情形入得眼簾,此處是陳朝高祖皇帝命人仿照古籍古卷上的神殿仙殿所建,殿上一切,奢侈華麗,又清貴出塵,不染半絲俗世煙火氣,可見當年的阮雪歸,在帝王心裏的地位到了何種地步。
阮霰卻看也不看那些名畫珍玩,尋了個地方坐下,掏出寒露天與朱雀家的聖器,低頭仔細研究。
原簫寒開始閑逛,他境界高,無論呼吸還是腳步,皆不發出聲音。
大殿上沉寂至極,半晌過後,阮霰兀的開口:“我不太來這個地方,當時丢了個結界就走了。”
在他背後,原簫寒從博古架裏取下一個盒子,打開觀摩了一陣,正要回頭,聞言動作一頓。
“所以別問我東西是什麽,該怎麽用,或者值什麽價。”阮霰又道。
原簫寒彎眼笑起來,“霰霰,我還沒問呢,你就知道我心中所想,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心有靈犀?”
“……”
分明是由于我敏銳。
阮霰沒把話說出來,垂下腦袋,繼續自己的事情。
原簫寒一聲哼笑,擡手将盒子送還回去,走到阮霰對面,盤膝坐下,“你打算用聖器來布置陣法?”
“一半吧。”阮霰回答。
“另一半呢?”原簫寒伸手撫上寒露天刀身,垂眼凝視,低聲發問。
阮霰反問他:“你看不出來?”
原簫寒笑道:“你在對比神器與聖器的區別。”
阮霰簡單“嗯”了聲,左手執寒露天,右手持朱雀家的長弓,同時催動。明明大殿之上,赫見兩團光華徐徐升空,一者銀白如霜,一者璀璨流火,兩相碰撞,赤紅之光退縮避讓,顯出臣服之态。
“你看,神器的力量是高于聖器的。”阮霰仰起臉,注視升空的兩團光芒,那光映回眼底,被揉得細碎清幽,“而且神力可以改變聖器的力量。”
話音甫落,倏見聖器之力凝做的光華間赤紅色逐漸消退,被明亮的蒼青取代,接着又轉為深褐,最後化作一點幽紫,朝原簫寒掉落過去。
原簫寒伸手接住,那點光華頃刻間沒入掌心,流轉入周身經脈。绛紫衣袍無風而動,擡眸一瞬,氣勁漣漪般擴散,掃蕩整個殿堂。
“這就是……”原簫寒撩起眼皮,驚訝低喃。聖器的力量被他吸收了,而且自己的身體沒有半點排斥。
阮霰接過他的話:“霧非歡為何能使用聖器之力的原因。”
“原來聖器之力是可以轉化的……這說明藏在霧非歡背後的,是一個同樣能駕馭神力的人。這個人的神力如何而來?是生而就有,還是如你一樣,從神器上得到的?”原簫寒皺眉深思,“最重要的一點,他想幹什麽?他擁有神力,當是境界高深之輩,那麽低于神力的聖器之力,于他又有何用?”
“如果與我無關,那他想幹什麽都無所謂,但他偏偏……偏偏找上了霧非歡。”阮霰勾了下唇,聲音清冷,語氣幽寒,“霧非歡能一次又一次殺上來,他功不可沒啊。”
原簫寒擡手撫摸阮霰側臉,神情有些擔憂:“聖器一共四件,其中三件已被他得到,朱雀家的弓是最後一件,他或許會趁着你我迎戰時,前來竊取。”
阮霰抖了下衣袖,淡淡道出一聲“無妨”。
“這座宮殿存着不少法器、靈器,我對陣法一道雖不甚精通,但借助這些東西,加之這把聖器,将闖入者困在此間,不在話下。”
言罷起身,将手中這把朱色如焰、華美鎏金的長弓抛向半空,擡手結印,低聲道出繁複冗長的咒文。
殿堂之上流轉回風,白衣銀發翻飛起落,阮霰望定在虛空裏緩慢倒旋的長弓,顏色淺淡的眼眸裏淌出光華一點。
氣勁四散,風過駭然,穿透緊阖門窗,碾過殿外草木,瘋狂湧入春山。
若從上空俯瞰,見到的便是在夜色中沉睡正酣的春山倏然被光芒點亮,圓月般的陣法驟現,銀芒如炸,又如水漫,俄頃覆蓋終年為雲海環繞的宮殿,同時沿着山脊往下疾蹿,到了山腳,當即分往兩頭、向東向西繞山而去。圓月相交,陣法相錯,一環緊扣一環,鎖住整座春山的剎那,光芒熄滅。
夜色恢複沉寂,蒼莽青山再入沉睡,這一切不曾留下絲毫痕跡,仿佛未發生般。
阮霰垂下雙手,緩慢呼出一口氣。
這時阿七推門而入,手裏捏着一封急報:“一刻鐘前,他們集結好了人馬,現在已經開始行動。”
“動作還挺快。”阮霰眉梢輕輕挑起,“從何地出發?”
阿七語速飛快:“他們從處于南北兩國交界地帶的銀灰城出發。此地距春山不遠,若全速前行,不出三個時辰便可抵達。”
“休息備戰吧。”阮霰垂眸說道,接着話鋒一轉,問:“天明他們回來了嗎?”
“沒有。”阿七搖頭,“但我方才前去探了一番,來的那幾個探子都被解決了。”
“給他們發信,叫他們速歸。”阮霰吩咐道。
“好。”
阿七來得匆匆去也匆匆,短暫的幾句交談過後,大殿恢複沉寂。
燈燭明明,長弓如火,流光四溢,卻映一殿清冷。夜風吹入,卷起袖擺衣角,在虛空翻轉飛舞,起落間拉出光弧,如華美的蝶尾。
阮霰站在半開的門前遙望夜色,原簫寒上前幾步,從背後抱住他,溫沉道:“謝天明那邊,我幫你盯着,你專心應戰便是。”
“天明身上一定出了什麽狀況。”面具之下,阮霰蹙起眉稍,“他這個人,受了傷、生了病,向來喜歡藏着,不告訴別人。”
原簫寒吻了一下阮霰後頸,安慰道:“有鏡雲生跟着他,應當出不了太大的差池。等結束之後,我幫他看看。”
“嗯。”阮霰沉沉應道。
打着“斬春消雪”旗號的修行者大軍來得比預料更快,總人數約有三百,皆是各門各派的精銳強手,劍士、刀客、弓手、咒術師、幻術師、陣修、符修、醫修一應齊全。
他們沒有選擇包圍春山,而是集中兵力,以魚鱗陣從東面突進。
弓手以箭、咒術師以法術開道,茫茫夜空之中,似乎點燃一場絢爛無邊的焰火。設在春山腳底的陣法一觸即發,這些人發出的箭雨與咒術有多強勁無匹,陣法送回去的,便有多绮麗紛呈。
轟——
氣浪沖擊四野,滿目碎石橫飛,陣型前方的人防不勝防,連聲慘叫都要沒來得及,死得悄無聲息。
剎那間屍橫滿地,指揮者急忙命令各部開展防禦,并嘶吼大喊:“破陣!破陣!破除陣法!”
“不行——這陣法的基礎術式雖然簡單,但破不開!裏面的力量太強了!無法破開!”
“只能選擇強攻!把陣法屏障消耗掉!”
陣修們匆忙回應,瞬息之間,指揮者作出應對之策:“所有人後退!所有人後退!祭法器靈器,符修使用符咒!”
他的聲音吼到最後幾乎變了調,熟料電光火石之間,忽見虛彌夜空之中,有數十飛行法器從東南方向疾馳而來。
這些飛行法器無一不鑲金嵌玉,靈石繞了一圈又一圈,不要錢的往上面堆,防禦法陣的光芒更是流轉得坦坦蕩蕩,讓人閉着眼都能感受到造價昂貴。在沉夜将盡、晨曦醒來之前,最為漆黑的夜色裏,這些飛行法器亮得仿如流星。
“兄弟姐妹們,親朋好友們,就是這些人了,我們發動進攻!”也不知誰拿着擴音符喊了這麽一句,眨眼過後,數不清法器、靈器啓動,符紙從天降落。
轟——
砰——
氣勁狂沖,元力激蕩,華光開炸,春山之下,光芒盛亮如海。
春山之巅,雲深露寒,卻不侵仙骨。
阮方意練完了劍,正喝茶,在水鏡裏看見這一幕,沒忍住一口噴出來:“這是哪來的一群小崽子?錢多得花不出去了嗎?用這種方式砸!”
原簫寒摸着下颌,一臉複雜:“是瑤臺境的那群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