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春山夜濃
兩個人貼得極近, 呼吸交織在一起, 仿佛是這清冷天地間獨一份的熾熱。原簫寒擡眸凝視阮霰, 凝視他狹長漂亮的眼睛, 凝視他玉質得鼻骨,然後啄了一下他的唇, 輕笑道:“我跋涉千裏萬裏,越過千江萬水, 從觀山到南疆,所為之事, 只有一件——那就是和你站在一起。”
“我會盡我最大的可能保護你,然後, 我們都活下來。”
原簫寒的聲音極輕,又如山堅定。這話像是羽毛擦過心間,讓阮霰胸膛柔軟得微微泛起酸澀。
這個人怎麽可以對他這般好, 叫他無所适從,又無地自容。他一直覺得這輩子都遇不見會這樣愛自己的人,他出身泥濘肮髒不堪, 沒人會愛他一身狼狽與猙獰。
但現在,卻遇到了。
忽然間,阮霰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情緒,他只能極快地眨了下眼睛, 将之掩飾好, 繼而後仰拉出一些距離, 捏着這人下颌左右偏轉, 觀賞一番後淡淡“啧”了聲,“不愧是北周的前國相,真是會說話。”
“那你喜不喜歡?”原簫寒含着笑,伸手攬住阮霰,把他撈回來幾寸,避免淋到雨。
阮霰垂下眼:“還行。”
“還嫌不嫌我煩?”原簫寒又問。
白衣銀發的人故意頓了半拍,才回答:“嫌。”
聽見這樣的答案,原簫寒臉上期待的表情瞬間消失,唇角眼尾迅速垮下去,阮霰仿佛看見他頭頂耷拉着一雙耳朵,身後有條尾巴無精打采地甩動,不由笑了一聲。
這笑随意且放松,眼睛彎成月牙似的弧度,将藏在眸底深處的水光揉碎,化作生動又明亮的色彩。
原簫寒跟着開始笑,擡手在阮霰唇角緩慢摩挲,“嫌就嫌吧,至少逗笑了。”
阮霰挑了一下眉,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倏見屋頂上齊刷刷冒出四顆腦袋。
“你們有完沒完啊?別那麽旁若無人好嗎?可不可以照顧一下我們的感受!”
“明明我們和原莊主是一起來的,為什麽說得好像生生死死只有你們兩個人!”
“太無情了,太無情了!”
“沒良心,沒良心!”
三人一狗你一言我一語,捶胸頓足、語重心長譴責,聽得阮霰除了無言還是無言。
原簫寒把阮霰推到這幾人看不見的地方,孤身直面四人。他們投來的視線很幽怨,但原簫寒向來臉皮厚,臉上尋不出半點類似愧疚、歉意的神情。半晌過後,他輕輕一抖衣袖,狀似随意發問:“你們怎麽在這裏?”
這份随意底下還壓着些許殺氣,他很不滿好不容易塑造起來的寧靜溫馨氛圍被打破。
“你們許久未曾出現,我們很是擔心。”沉默半晌過後,阮方意輕咳一聲,開了個頭。
阿七接話:“所以我發揮了我的專長,冒着風雨滿寨子嗅聞。”
随後謝天明發言:“尋了很久,終于發現你們在此地。”
“隐匿術倒是真不錯,連我都瞞過了。”原簫寒不鹹不淡評價。
阮方意擰眉細思一瞬,決定不予理會,頂着壓力往外挪動,整個上半身都挂下來,盯住角落裏的阮霰:“九哥九哥,你都答應帶他了,那帶我們嗎?”
“不帶。”阮霰回答得幹脆。
“為什麽?”阮方意睜大眼,一臉不敢相信。
阮霰冷漠告訴他答案:“境界太低,對方人多,一不留神就死了。”
“我好歹是天下第七!唯一的一個天下第七!”阮方意又氣又驚又委屈。
“但第四到第六,都在對面。”
“雖然我這次第七,排名很低,但這說明我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
天下第七排名低?他身旁的鏡雲深和謝天明紛紛瞪眼仇視。
阮方意渾然不覺,邊比劃邊為自己争取:“九哥,你讓我多打幾架,說不定明年就是天下第一了!”
這時原簫寒涼幽幽看過去,阮方意立馬改口:“天下第二……不!三!”
“雖然我們幾人,單獨拎出去,敵不過對方手裏的強将,但配合起來,效果還是驚人的。”謝天明嘆了聲氣,嚴肅認真地勸解,“敵我兵力已經懸殊,阿霰,你不能再把自己這邊的助力往外推。”
阿七亦贊同此理,忙不疊點頭:“主人,你又不是沒打過仗。那些沖鋒陷陣的士兵,拎出來,個人能力有多強?其實并不強,但他們仍是取得了勝利。為什麽?因為他們人多,因為他們團結,因為他們人多且團結得根據戰術向前沖。所以,團結力量大!”
這道理誰都懂,但被這樣子說教,阮霰一時哭笑不得。轉念後,他忽然意識到某處有異常——謝天明的境界恢複了,這不算什麽大問題,但奇怪在于,他身上的氣息很微妙,和原來的有些不同了。
“天明,你的修為……”阮霰蹙了下眉,但上半張臉被面具遮擋,誰都看不見。
“那夜在阮家一戰之後,就莫名其妙回到了無相境。昨日我們幾人研究了一番,都覺得或許是那一戰所刺激的緣故。”謝天明語氣坦坦蕩蕩,神情不似作僞。
這話對于修為境界似是能說通,但氣息又是怎麽回事?
阮霰瞥了原簫寒一眼,不動聲色壓下心中疑慮,緩慢點頭,“不管怎麽說,恢複就好。”
“九哥,你到底同不同意我們跟去?”阮方意反手一撐,跳下房頂,邊拿雨水洗手上蹭的泥,邊問。
不過阮霰還沒給出答複,他就自顧自作了答:“算了,就算你不同意,我們也會跟着。”
“你想,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想着造靈脈、增靈氣,四聖家族的人,也不是人人都希望自家聖器能被喚醒,我們跟着去,還能幫你說服一些人,讓他們退出這場紛争。譬如今次江湖風雲榜第五的那個,我就和他挺熟。”
“他就是想打架。”原簫寒言簡意赅作出總結,并進行解釋,“說服指的是用劍去說服。”
眼見着阮方意瞪來,原簫寒話鋒一轉,“不過我認為,還是讓他們一并過去比較好。畢竟人多好辦事。”
阮霰眸眼輕輕一動,幽幽望定原簫寒。
“本來,副莊主還想讓我從鳴劍山莊帶一部分人出來。”原簫寒笑了一下。
阮霰一想到那些叽叽喳喳吵個不停的鳴劍山莊弟子就頭疼。
原簫寒攤開手:“我知你定然不願意,所以拒絕了,但副莊主讓他們時刻準備着,說指不定什麽時候會需要援助。”
是若他不同意帶阮方意他們,就把鳴劍山莊的麻雀們放過來的意思。
“行吧。”阮霰沒好氣地瞪了原簫寒一眼,然後對阮方意他們道:“随你們。”
說完扶了一下臉上的面具,步入霏霏細雨下的空寂街道。原簫寒大步追上,撐開傘舉到阮霰頭頂,同他并肩前行。
等他們走遠,阮方意、謝天明、鏡雲生将視線移向阿七。
“你不是說他們吵得厲害,差點要打起來嗎?”阮方意眯了下眼,壓低聲音道。
“你不是說他們太久沒動靜,恐怕其中一個被另一個打死了嗎?”謝天明挑眉。
“你不是說他們……”
鏡雲生還沒說完,被阿七哀嚎着打斷:“我不是,我沒有,我只是覺得他們這種甜甜蜜蜜、膩膩歪歪的氛圍不是我一條狗能承受的,所以要拉上你們一起!”
阮方意、謝天明、鏡雲生互相交換眼神,異口同聲道:“還是先打死吧。”
“不——”
慘叫聲順着冷風盤旋抵達天際,可惜無人出手相救。
另一邊,阮霰拿手背撞了下原簫寒手背,壓低聲音,疑惑道:“你沒感覺到天明身上有股異樣的氣息?”
“沒有,什麽氣息?”原簫寒神情有幾分驚訝。
“說不出來。”阮霰擡手撫摸下颌,思忖片刻,才道,“我應該曾在哪裏感受過那種氣息。”
“他身體沒出毛病,從頭到尾、從內到外都沒有,神魂很完整,未曾被別的東西侵蝕過。”原簫寒回憶了一番,搖着頭說道。
“難不成,是我感覺錯了?”阮霰垂眸低喃。
原簫寒安慰道:“我們都沒發現異常,可能是你太多心了。”
阮霰仍在沉思,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連原簫寒站在原地不動都沒察覺。
“霰霰,你都不關心我。”原簫寒不滿地眯了下眼,大步追上去,擡手按住阮霰肩膀,不讓他繼續前行。
阮霰眼都不擡:“你又怎麽了?”
原簫寒繞到阮霰前方,語氣變得很嚴肅:“有一個問題你始終沒有回答我。”
“嗯?”阮霰撩了下眼皮。
“為什麽這次的面具只有一半!”原簫寒皺着眉,嚴肅、認真、謹慎發問。
“?”阮霰歪了下腦袋。
“不許裝可愛!”原簫寒把他腦袋給正回去,“你以前都是把臉全遮起來,為什麽來這裏只遮半張!”
“……這裏水汽重,很悶。”阮霰分外無言。
“真的?”原簫寒把臉湊過去,幾乎要貼在阮霰眼前。阮霰往後挪一寸,他把人拉回來一寸,數次循環往複,阮霰只能答:“真的。”
“真的是真的?”原簫寒還是有點不信。
“你吃錯藥了?”阮霰一巴掌把面前的臉拍開,沒好氣道,“玩繞口令?”
原簫寒長舒一口氣:“好吧,我放心了。”
阮霰:“……”
這人不是吃錯了藥,而是有病壓根不吃藥吧!
他丢了個白眼繼續朝前。
接下來的幾天,阮霰一行人一直停留在瑤山。這個消息只有藍家族長和長老知曉,但沒人敢透露出去,外面的人千方百計尋找春山刀的下落,若是得知了他在此地,瑤山鐵定變成一塊靶子,而他們的态度和立場也會被自動劃到阮雪歸那邊。
第四日的時候,阮霰佯裝向藍臣求聖器無果,告辭離去。但實際上,離開瑤山前往春山的只有阮方意他們。
當天夜裏,防守又加固了幾層的朱雀一族聖器失竊。
此事引起軒然大波,很快傳遍南北兩國,藍家長老們有了足夠理由,當即宣布加入青龍、玄武兩聖族所在的陣營。
這事在阮霰的意料之中,此乃藍臣留給朱雀一族的退路,這樣一來,無論哪方獲得最後的勝利,他們都能站住腳。
春山伫立在濃夜中,起伏的山巒仿佛黛色虛影,它在此地等候百年,終于迎回自己的主人。
當年高祖皇帝派人為春山刀建了一座宮殿,位于山巅,終年缭繞雲岚,浩渺莊嚴。這會兒,阮霰正循着記憶帶原簫寒過去。
庭院深深,花葉沉寂,廊上窗後,只零星點了幾盞燈。
阮霰入內,就見阿七拿着一封信急奔而出:
“青龍、玄武兩族的聖器陸續被盜,盜竊者殺人、傷人,事後不掩痕跡,觀其刀法,和主人你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