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萬千刀刃
原簫寒彈指布下結界, 點暮鴉擡扇起陣, 牧溪雲和阮秋荷從旁協助。不多時, 秋江八月聲上空天光消退,星辰鋪灑成河, 光輝靜灑。
阮霰沖點暮鴉他們道了一聲“多謝”, 取出永無之燈, 行至庭院中央。
站定之時, 他才想起永無之燈, 是放在原簫寒那枚鴻蒙戒中的, 但戒指上的禁制對他無效,神識進出自在輕松。阮霰眼神輕閃, 把原簫寒的鴻蒙戒從指間脫下, 交還到他手中。
接着便見原簫寒掏出一條毛毯,鋪在了庭院中。這毯子無論花色還是款式, 都同岚光島禁閉室裏出現的那條相似至極。
阮霰眼角微抽:“你當是來郊游的?”
“你想去郊游了?明日去如何?今日準備吃食與茶。”原簫寒彎眼笑起來。
“……”
他不再管原簫寒, 擡眼望天上看了一眼,盤膝坐下,交疊雙手,将永無之燈托在手心。
星辰緩慢流轉,輝光随着微風輕旋, 掠過銀白如雪的發, 拂上阮霰漂亮的眉骨。
他膚色冷白, 瑩潤如玉, 看上去竟是隐隐透明, 眼眸輕掩在鴉羽般的長睫之下,唇線微抿,神色淡漠至極。
這是勝過人間無數的顏色,無論多巧妙的工筆,皆難以描摹。便似一輪冷月,皎皎光輝傾瀉于地,卻是遠隔千萬裏,無法觸摸。
牧溪雲垂下眼。
這是年少時便同他有了婚約之人,但如今,便是垮過千山萬水,也走不去他面前。
太遠了,太高太寒。
原簫寒不動聲色掃了牧溪雲一眼,從阮霰身旁退開。
用星光點燃永無之燈,是件耗時的事情,他臉上表情退去,伸手往虛空一抓,握住時拂天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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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将埋伏在附近的蟲子清理過了,孤月劍主不必擔心。”點暮鴉輕搖折扇,緩慢開口,“再者,有我坐鎮,有些人不敢造次。”
“真是多謝境主。”原簫寒低聲道,但放出去的神識不曾收回半分。
挂在原簫寒腰間的雁翎腰刀落地成犬,它甩着尾巴環視周遭,看見點暮鴉似笑非笑的神情時,不禁打了個寒顫,當即化作人形。
“阿七,過來。”點暮鴉朝他招手。
“你說什麽?風太大了,我聽不見。”阿七拿出一把刀,抱在懷中。
永無之燈形似花苞,被星光照耀了足足一刻鐘,“花瓣”才漸漸舒展綻放,露出裏頭的燈芯。
而捧着它的阮霰,臉色越發蒼白。他素衣銀發,神色本就冰冷,坐在此間,竟如在地毯上擺了個玉石雕像。獨明草的效力早就消失,丹藥所能維持的時間即将耗盡,或許再過幾息,便是神魂潰散。指尖開始發顫。
沒時間了嗎?阮霰在心底問自己。又要重來一次,等時間與機緣,讓散落的魂魄聚合嗎?
不,他不甘心在此刻功虧一篑。
走過千萬裏血路,碎過一把又一把刀,縱使還有漫長的生命,可以浪費在等待中,但他不想在此止步。
神魂不能在此刻潰散,神魂不會在此刻潰散,他一定可以撐到永無之燈點燃!
說時遲那時快,強大的意念沖上靈臺,阮霰無師自通,抛出永無之燈,令其懸浮在空,接着撚指結印,運轉體內神力,強行縫合即将崩潰的神魂。
秋江八月聲中,風靜了。
下一瞬,一股強沛氣勁從阮霰身上炸開,掀得氣流翻湧不止,極狂極烈,似要倒轉乾坤、翻覆天地。剎那間,百年老樹攔腰折斷,屋舍轟然坍塌,若非原簫寒為以防萬一提前落了結界,只怕整個岚光島都要被波及!
但被掃了一下,這結界也快碎了。
罡風。
原簫寒瞪大眼。
随着諸神隕落一同消失的,現今只存在于傳聞中,出現在極高極深極險之不可涉足處,撕裂萬法、毀滅萬物的風刃。竟是被阮霰給喚出了?
“不好!”
點暮鴉抓住阿七和阮秋荷極速後撤,退到不可退時,并指往虛空一劃,落下一道防禦屏障。勉強抵禦住罡風過後,他開始加固結界。
“他在燒自己!他還沒辦法駕馭那股力量!”阿七雙眼瞪穿,晃着點暮鴉肩膀低吼,“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永無之燈快些燃起來,這樣下去可不行!”
“沒有辦法加速永無之燈的燃燒,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替小春山穩定住情況,讓他不至于走火入魔,或者,被那股力量操縱,爆體而亡。”點暮鴉掐指一算,蹙眉搖頭,“但是現在,無論誰去,都會被他所傷。罡風是守衛型的氣勁,排斥所有靠近的東西。”
庭院內氣流狂卷,無論活物死物皆被抛入半空。塵沙漫天,幾乎要遮蓋星辰。
氣流中心,阮霰銀發散亂翻飛、衣袂烈烈舞動,在衆人交談之時,兀的睜開眼睛,輕瞥屏障後數人,眸色冷得徹骨。
這一眼,壓得境界略低的阿七與阮秋荷直接跪倒在地,就連另外三個境界在無相境之人,都晃了晃身形。
“但不管怎麽樣,我都……”阿七吃力地站起身。
原簫寒攔住他。
“你幹什麽!”阿七憤怒瞪視。
原簫寒反手将他推到身後,收劍踏出屏障,迎着撕天裂地的罡風,一步一步走到阮霰面前。
“我去。”
一路行去艱難至極,若是尋常修為之人至此,恐怕會一步□□。原簫寒手捏劍訣抵擋,越是靠近,罡風越烈,眨眼之間,紫杉破碎成褴褛,臉上、手上、胸前、雙腿,俱是血痕。
阮霰冷眼看着他,似看一個陌生人,眸中毫無情緒可言。
“霰霰,我過來陪你好不好?”原簫寒彎起眼睛,柔聲對他道。
盤膝坐在庭中的人偏了下頭,接着斂低眸光不再看他。
“你不拒絕,便是同意了。”原簫寒笑了一下。
他繼續前行。
走到阮霰身前時,原簫寒十個指尖都在往下淌血,他沒半點猶豫撤了劍訣,用元力将血止住,再給自己套了個清潔術,半跪下去,捧起阮霰的手。
“寶寶,你的手好涼。”原簫寒凝視着阮霰的眼睛,将阮霰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啄了一下。
阮霰擡起眸。
此刻的他,變得全然不似他,從前僅僅是冷淡,當下時分,他看待萬物,如同看待塵埃。
“寶寶是不是很難受?”原簫寒又親了一下他的手指,聲音越發低柔,“沖着我來好不好,發洩到我身上好不好?”
原簫寒話音落,罡風倏然停歇,他對面的人用上揚的語調輕輕“哦”了一聲,接着道:“如你所願。”
罡風倏然狂暴,悉數朝原簫寒湧去。
阮霰一雙冷目,平視绛紫衣衫之人,漠然無情。
風如刀,萬千刀刃齊齊落在原簫寒身上,無形無色,卻端的是尖銳。刺骨的痛襲來,他身形猛地一晃,但極快便穩住了。單膝跪地改為雙膝,他一手握住阮霰手臂,另一只手,五指強行嵌入阮霰指縫。
“我們轉移一下注意力。”原簫寒話語帶笑,接着傾身過去,吻住這人蒼白的唇。
“唔!”阮霰睜大眼。
原簫寒按住不斷掙紮的阮霰,将元力渡過去,一點一點安撫這人體內洶湧沖撞的神力。他耐心極了,像撫慰一個胡鬧肆意的小孩,溫柔地理順炸起的毛發,再遞去一串糖果,動作之間,滿是讨好意味。
這份溫柔讨好讓阮霰熟悉至極,而且這個人渡來的元力裏,帶有一絲他的氣息。他眸中冷意慢慢退去,下意識開始回應。
“霰霰?”原簫寒笑起來,手從阮霰手臂滑到腰上,讓他與自己貼得更緊。
等霸道的罡風消失,神力懶洋洋窩回靈臺,原簫寒又以自身元力,去穩定那飄搖破碎的神魂。
庭院中有琴聲響起,空靈輕柔,細膩如水,更似淌出的一闕月色。
阮霰又安定了幾分。
虛幻出的星辰再現于秋江八月聲,星輝靜灑中,懸空的永無之燈兀自轉動。原簫寒擡指一招,讓它落回阮霰手中。
燈芯尖頭泛起微弱光芒,它正在努力燃成一簇火焰。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是一刻鐘,那小小的微弱的光終于大亮,化作一團惹眼的白芒。
它自阮霰手中飛出,繞着旋轉一圈後,漸漸縮小,沒入阮霰眉心。
原簫寒雙手抓住阮霰的雙手,額頭貼住額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頭頂星辰隐去,耳畔琴音消散。
寂靜約有片刻,阮霰眼睫顫了顫,清醒過來。他緩慢撩起眼皮,望定原簫寒那瞬,這人彎起眼睛。
“你是傻子嗎?”阮霰低聲道,語氣略帶責備。
“我若是傻子,那跟我當了這麽多年對手的你,豈非也是傻子?”原簫寒慢條斯理開口。
阮霰瞪他一眼,爾後又笑。
“你剛恢複,尚需一段時間調養,我現在送你回房。”原簫寒幫阮霰攏好散亂的發,接着丢出數張符紙及數百顆靈石,把廢墟般的秋江八月聲恢複回原來模樣。
阮霰沒拒絕,只提出一個要求:“我自己走。”
“好。”
原簫寒把阮霰扶起來,走到門口時,忽然聽見這人問,“你的傷如何了?”
“此地并非岚光島那種不能使用元力的地方,我已經好了。”原簫寒說得輕描淡寫。
阮霰挑了挑眉,并不相信。待得回房,這人反手關門時,出其不意在他肩上捏了一把,果不其然聽見一陣悶哼。
“我造成的傷口,沒那般容易好,縱使你是無相境修行者。”阮霰看着原簫寒,淡聲道。
後者彎眼一笑:“那你幫我治?”
阮霰面無表情:“做夢比較快。”
原簫寒蹭了蹭阮霰臉頰:“我當然是開玩笑的,你大病初愈,需得仔細調養,我哪裏舍得讓你為我耗費心神?”
屋外,點暮鴉伸手扯住阿七衣領,提溜着他化光離開。
坐在石桌後,對着六弦琴發呆的牧溪雲亦回過神來,快步走出秋江八月聲。
庭院內唯餘阮秋荷一人,她站在原地恍惚了一會兒,擡手一拍額頭,提起裙子跑了。
阮霰到底還是幫原簫寒治了傷,畢竟此傷因他而起,且有好幾處貼近心髒,極其危險。不過原簫寒傷口方愈合,他便脫力睡了過去。
原簫寒在屋內燃了一根安神香,這一覺,他睡了極久。
他又做了夢,卻是無關前塵往事。夢的是一個神話故事,原簫寒在岚光島上為他講的那段,司掌日、月、星的三位至高神因故隕落,人間從此無光,陷入驅不散的黑暗。
沒有光,許多作物無法生長,那段時日,四處可見饑荒、争搶,國與國之間頻繁戰亂,死傷無數、血流成河。慈悲的後神伏地長哭,對至高無上的天說,願以自身神格做為祭品,為天下重換光明。
他成功了。天光重臨世間那刻,他化作一縷清風,消弭塵世。
所有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在哭,街頭陌上,處處傳揚後神臨淵舍身為世人的事跡,他們高舉後神神像,将之與三位至高神并肩。
但夢境中,阮霰卻在試圖解決一個疑問。
——在那場辨不清真相的、致使三位至高神隕落的禍事中,後神是如何幸存的?
他沒能找到答案。
醒來是在早晨,守在身旁的是阿七。牆邊窗開了半扇,陽光傾灑入內,雪白巨犬趴在那一方明亮之下,優哉游哉甩動尾巴。察覺到阮霰清醒,阿七立時蹦起來,湊到床邊去蹭他的手。
“原簫寒呢?”阮霰掃了一圈,發現不見那個煩人精的身影,便問。
“他在流夜臺上課。先前答應了流夜臺的人,要講岚光島的事,現在正被纏得脫不開身呢!”阿七答。
阮霰:“我睡了多久?”
“約十一個時辰。”阿七甩了甩尾巴,鼻翼翕動,湊到阮霰身前輕嗅,語氣很是暧昧,“主人哦,你清醒了竟不在第一時間詢問自己的狀況。”
阮霰面無表情:“我的情況我清楚。”
阿七陡然切換話題:“那我什麽時候能喝上喜酒?”
“你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這個?”阮霰起身下床,頗為無言。
阿七賊笑道:“夫人在世時,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安定下來,同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在一起。我繼承了夫人的遺志,當然日夜關心你的狀況。”
“雖說這個人和夫人當年希望的人不一樣,不過這些小細節就不要追究了。反正當年選擇懸月島,一是出于夫人與他們相熟,二是因為懸月島遠離塵世,或許可幫助你擺脫那些紅塵事。但如今哪,便是自己有意不去沾染紅塵,紅塵也會自己找來啊。”
“……”阮霰垂眼瞥向阿七,“後面那句,是你的肺腑之言?”
雪白巨犬繞着阮霰走來走去,不時拿尾巴去卷他的腿,頗具讨好意味:“咳,原莊主總結的。他問我當年夫人給你們定親的緣由,然後如此感慨了一番。所以,你們什麽時候成親哇?”
阮霰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做過多探讨,瞥見桌上有一食盒,便換了話題:“你從飯堂帶回來的?”
阿七擡起頭,眼底多了殷切光芒:“是原莊主給你做的藥膳,淮山排骨湯與雞汁粳米粥。排骨湯拿小火炖了足足五個時辰,特別香。”
“他要你叮囑我,一定要吃?”阮霰冷哼。
“瞞不過你。”阿七垂下腦袋。
“他給了你什麽好處?”阮霰微微眯了下眼。
“幫我逃過點暮鴉的魔掌!”阿七兩只前爪扒住阮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昨天你治好了魂,我的遭遇卻是慘。那只死烏鴉把我關在塔裏,要我穿粉色的衣服、戴粉色的項圈。我一條至陽至剛的公犬,怎可容忍如此女孩子的顏色!可他偏偏——嗚嗚嗚那時候你不在,沒人幫我,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好在原莊主聽見我的呼喚,過來解救,否則你現在都不能看見一個完好的我。”
阮霰嫌棄地把它從自己身上撕開。
阿七抹了把臉,不想多提點暮鴉,話題回到藥膳上。阮霰走去桌邊,揭開盒蓋,将湯與粥擺出來。
正是此時,門被敲響。阮霰以神識一掃,發現是牧溪雲。
“從昨日起,鶴取公子便守在秋江八月聲,一直沒離開。”阿七壓低聲音。
阮霰大致能猜到牧溪雲來此為何,便讓阿七去開門。熟料這家夥開門後沒回來,而是拔腿跑了。
屋中唯餘阮霰與牧溪雲。
時辰尚早,風尚且幽涼,分花拂柳、穿庭過院,勾起牧溪雲霁青色的衣擺,一番回轉後,掠過阮霰素白衣衫。
衣袂翩飛,但彼此間距離過遠,落不到一處,便如對面相遇不相識,一場相識無相知。
牧溪雲定定望着阮霰,良久過後,終于開口:“在下此番尋至瑤臺境,為的是歸還當年與阮公子定親時,交換的庚帖與信物。”
邊說,他邊将一封經年過去仍舊嶄新的八字帖,與一塊刻着“長相思”三字的玉,遞至阮霰身前。
“你的仍在阮家。”阮霰将之擱在桌上,語氣平靜冷淡,“我不日便會回去,到時候差人送去懸月島。”
牧溪雲卻是搖頭:“不必,庚帖燒掉便是,至于信物,就讓它沉到鏡湖底下吧。”
“好。”阮霰點頭。
牧溪雲并未就此離開,他在阮霰面前站了一會兒,又道:“不知阮公子是否願意回答在下一個問題。”
“請說。”
這個問題卻是遲疑許久才問出口:“你……是真心喜歡孤月劍主嗎?”
“怎樣才算喜歡?”阮霰反問。
牧溪雲卻是沉默,許久後,才道出一句:“哪怕隔着刀鋒劍刃,你都會走過去,和他擁抱。”
阮霰垂下眼眸,執起湯匙,在湯碗裏緩慢攪動。清脆的撞響落在室內,他幽幽開口:“那應當是喜歡的。”
隐在寬大袖白後的手縮成拳頭,牧溪雲狠狠眨了下眼,深吸一口氣,極力控制住話語裏的顫抖,道:“我可否請問……為何是他?”
“或許是因為,他是只煩人精吧。”阮霰笑了一下。
流夜臺。
今日,原簫寒講在岚光島上的見聞,偌大講堂座無虛席,許多日脈與月脈學子亦擠過來,蹭課增長見聞。
原簫寒沒管這個,任由他們去了,此時此刻,正站在衆人中間,說五行陣法的事。
卻見一個少年連帶賊笑擠進來,湊到另一個正專注做筆記的少年身邊,對他耳語一番。
後者表情登時一變,擱筆另起一道傳信符。
幾息過後,原簫寒得到訊息:牧溪雲正在秋江八月聲,與阮霰獨處。
冷笑在臉上一閃而逝,他對衆人道:“我有急事要去處理,今日的課到此為止,諸位請便。”
說完一甩衣袖,化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