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彼時大雪
百年前, 邺城被人放了一把火,水秀山清化作一片焦土, 城中三萬人無一生還。
百年後, 當初的縱火之人困于幻陣,被這把塗炭生靈的火灼燒心魂。
原簫寒看出阮霰在痛,他顫抖着, 身形搖搖欲墜。
不能讓阮霰被這場火吞噬了去,哪怕他真的是殺死邺城三萬人的罪魁禍首。原簫寒心想着, 單手提起時拂天風, 快步走向烈火中的那點素白。
一路前行,原簫寒沒有受到阻礙,幻境裏的一切對他形同虛設。但火海之中無處不在的身影,仍是讓他蹙緊了眉。
謝天明。
城中所有人影俱是同一張臉孔——猙獰怒笑着的,沖阮霰拔出長劍的謝天明。
這一剎那, 原簫寒了然,阮霰并非為三萬人之死所困, 而是被束縛在了久遠之前、謝天明的死亡中。
春山刀阮雪歸的曾經, 在江湖上并非什麽辛秘。他是在成名之後,才開始以阮家人的身份出現在各種場合的, 那之前,只是個刺客而已。青冥落的訓練相當嚴苛,他年少時過得很苦。
不難猜測, 以阮霰的性格, 那時候身邊大抵只有謝天明這一個朋友。
但那個朋友卻被他“殺死了”。
原簫寒斂下眸光, 将劍柄緊了又緊。
若是他早百餘年便來陳國,早百餘年便同阮霰認識,在這人加入青冥落之前,就将他帶走,該有多好。
恨只恨相逢太晚,恨只恨時光無法回流。
原簫寒疾步行至阮霰身邊,這個過程并不漫長,但他覺得自己已經走完了整整一生。
绛紫衣衫在虛幻的烈火中折轉出弧度,由彼岸至此端,而素衣銀發之人站在時光盡頭,困于過往的牢籠,接受無聲的光陰鞭笞,雙目緊阖,漸失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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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蹙着眉心,鴉羽般的長睫不住顫抖,額上挂滿冷汗,幾近無色的唇輕微張合,似是在呢喃什麽。
“霰霰……”原簫寒湊過去,半擁住這人,将耳際貼在他唇畔,才終于聽清他的話語。
阮霰在說:“不是的天明,不是的,我沒有想殺你,我一直想、想救你啊……”他顫抖着聲線不斷重複,語末染上了些許哭意,像是苦苦哀求。
“霰霰!”原簫寒呼吸一窒,擁緊了阮霰,往他後心貼去一道固魂清心的符紙,沉聲對他道,“你沒有殺他,謝天明沒有死。”
阮霰止住了呢喃——不知是符紙還是原簫寒話語起了作用,抑或者兩者兼有。但下一刻,阮霰死死捏緊刀柄。
原簫寒自鴻蒙戒取出第二張符紙,同一時間,他懷裏的阮霰有了動作——這人用盡餘下所有力氣,猛地擡起手腕,往前刺了一刀。
撲哧。
極輕的刀兵沒入血肉的聲音,自原簫寒胸膛往下三寸入體,貫穿而出。
長刀見紅。
滴答。
鮮血自刀刃滴落,在這片虛無之地上蜿蜒出血色的花。
原簫寒悶哼一聲,這時候,他看見阮霰擡起了眼。阮霰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麽,仍掙紮在久遠的過去中。而眸底微光閃爍,盡是茫然,似從深林而來、初入人世的幼鹿。
他眨了眨眼,緩慢地笑了一下,輕輕親吻這雙眼睛,在阮霰耳邊道:“霰霰,沒事了,謝天明沒有死。”
原簫寒一遍又一遍重複,忍着痛取出第二張符紙,按在這人額上;随後是第三張、第四張,貼上兩肩;最後一張,落在心口。這是為了确保阮霰的神魂不會因驟然出陣而有所損傷。
做完這些後,原簫寒才将羽流星取下,握入掌心,握向阮霰的手。
阮霰沒有焦距的眼神落在原簫寒身後,漸漸的,握在刀上的手松開,無力垂落。
原簫寒将他這只手也抓住,五指嵌入他的五指間,拇指在手背上細細摩挲。
“阿霰?”原簫寒輕喚。
阮霰沒有回應,他閉上了眼,将腦袋抵上這人肩膀後,便昏睡過去。
幻陣裏的人自無邊幻境中脫身,周遭烈火迅速消退,被赤陽炙烤過的城池崩潰于一瞬,原簫寒隔着銳利的刀鋒抱緊阮霰,執起他的手,在指尖印下一吻。
阮霰做了一個夢,有一段久遠前的記憶入夢來。
彼時大雪,他仍是少年。
素銀堆滿金陵阮家大宅裏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院,他赤着腳推開院門,踩出的腳印很快被新落下的雪遮掩。
昏暗狹窄的竈房裏飄出濃郁鮮香,半掩的門上映出一道模糊但姣好溫柔的剪影。
“娘,我回來了,還從湖裏抓了條魚。”少年手裏提着個魚簍,嗓音尚且稚嫩,像是潺潺小溪裏的流水。
“我說怎麽半日都見不到你蹤影,原來是去摸魚了,沒凍着吧?”面容溫婉的女子從門後繞出來,語氣三分帶笑七分擔憂,但在看見他赤着足站在雪地裏時,表情立刻變得憤怒:“霰霰,你又不穿鞋!”
“伯母,這不能怪阿霰,是我太能惹事了。我們本在市集上支攤,結果遇上了幾個街霸……”謝天明快步跑進院子,把阮霰推入竈房,一個勁兒将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謝天明也沒穿鞋,阮母見着過後嘆了聲氣,轉身走進廂房,取了兩雙新鞋出來。
“這本是做來過年時候穿的。你們兩個小子,以後不許在集市上同人打架,若再犯,我就……”阮母重新回到竈房,看見兩個少年一個正剖魚,一個正切菜,話語生生止住,又是一嘆。
這日吃糖醋魚、粉蒸排骨與梅菜扣肉,阮母知曉阮霰懶得挑理魚刺,便将排骨擺在他面前,阮霰正要動筷子,卻見四方情形倏然一變。
他身處在了一間食肆,月輝淌過門檻,傾瀉入內,他的面前,各式佳肴擺滿桌,水産海貨陸生的一應俱全。
對面坐一绛紫衣衫之人,此人笑容欠打,卻是替他盛了湯,還為他剔魚刺。那魚是糖醋魚,盤底的湯汁極為鮮濃。
這個人對他說了什麽,但聽不太真切,過了片刻後,他執起筷子,小小地嘗了一口魚肉。
阮霰在這一刻兀然醒來。
四周幽暗陰冷,但抱住他的人身上異常溫暖,映入眼簾的是一身绛紫,而胸前卻有一片衣襟深得辨不清本來顏色,因為……插着一把刀。
與此同時,耳邊傳來阿七的聲音,這家夥急吼吼的,語氣先是抱怨,而後忽然高揚:“你們終于出來了,這石頭人我已應付兩波,快要累成一條死狗了——啊!原簫寒,你怎麽受傷了!”
“我沒事。”原簫寒随口安撫阿七,繼而垂下眼眸,輕聲道,“霰霰,你醒了?”
兩只手都被這人抓着,阮霰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半步,伴随着移動,他腦中倏然一痛。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身上貼了不少符紙,做什麽用的,不用猜便知,倒是那把刀……阮霰不甚明顯地蹙了下眉,用肯定的語氣問:“我傷的?”
“是我躲閃不夠及時。”原簫寒笑着解釋。
“是你根本沒躲。”阮霰半垂着眼,掩飾去複雜情緒,沉聲道。幻陣中的情形,他都記得,在邺城裏,他只出了一刀,簡單往前刺去的一刀,原簫寒若是想躲,不可能躲不過。
原簫寒擡手勾住阮霰的一绺發,彎眼道:“這不怪你,你當時根本不知道我在你附近。”
阮霰擡眸瞪他。
阿七由狗化成人,恨鐵不成鋼地看着這兩人:“哎呀,這個時候,當務之急不是先治傷嗎?”他嘆着氣從儲物項圈裏取出一套桌椅,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擺放在桌上。
阮霰放棄和原簫寒對視,按着這人坐進椅子裏。他從阿七的傷藥中挑了幾瓶能用上的放在手邊後,站到原簫寒身前,一手按住他心口,一手握上刀兵。
他長睫輕斂,神情認真專注,銀發散下來幾绺,飄飄揚揚起起落落,像是緩慢流淌的光。
原簫寒擡手揭下阮霰額上的符紙,往他嘴裏塞了枚丹藥。守心固魂的藥,同上次一樣,入口即化。
“我要拔刀了。”阮霰掀起眼皮看了原簫寒一眼,低聲道。
說完出手如電,幹脆利落拔出長刀,丢棄在地。
然後是上藥。
原簫寒非常順從地任阮霰扒掉他上半身衣裳,低垂的眸光随着阮霰那雙素白的手移動。就在阮霰用紗布幫他做最後的包紮時,這人忽然開口,半調戲半認真地說:“霰霰,我有些痛。”
“忍着。”阮霰冷淡道。
原簫寒瞬也不瞬望着這人,隔了片刻後,又道:“如果霰霰願意親我一下,我就不痛了,而且好得更快。”
阮霰動作頓住,擡眼望定原簫寒幾許,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說,若你願意親我一下,我可能好得更快。”原簫寒彎眼笑道。
阮霰再度将眼眸垂下,紗布從原簫寒背後繞過來,靈巧地打了個結。
他一言不發,原簫寒盯着他,以為自己又被拒絕了,剛想說點別的,卻不想阮霰倏地捏住他的下巴,将臉湊到他面前。
阮霰瞥了原簫寒一眼,旋即垂下眼眸,将唇貼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