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神魂将潰
“阿霰, 毒液已經滲入經脈, 治不好的。”謝天明收回手臂,垂下腦袋,低聲道。
曝曬在灼熱日光下的邺城, 汗水滴落青石板的那瞬即洇開了去, 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血紅在阮霰身後迅速鋪開,他卻望着那點汗跡, 毫無察覺。
阮霰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曾經拼死救人的熱切憤怒, 與拼盡全力亦無法挽回的恨痛交織在心口, 同熾烈陽光一道炙烤神魂。魂魄的撕裂感襲來, 渾然不覺間,白衣人已深陷入陣。
靜——
靜默過後, 長街之上,阮霰身形劇烈地晃了一下,而坐在檐下陰影裏的謝天明向他伸出未被咬傷的手,手掌攤開,掌心朝上:“把朱雀火給我,阿霰,趁着我還留有神智,讓我把這最後一件事做完。”
“不, 我不會給你。我要帶你出去, 替你找尋複原方法。”阮霰搖着頭, 将謝天明從地上拉起來, 并指點上他胸前兩道大穴,再把他半背到背上,朝着邺城城門行去。
“沒用的!”謝天明大吼,擡手來搶奪不知何時出現在阮霰手中的朱雀火。
阮霰眼神猛地一顫,翻轉手腕護住朱雀火。謝天明離開他後背,同他交手過招,阮霰旋身拉開距離,站定在丈外,顏色淺淡的眼眸悲切地凝望謝天明。
他記起當年朱雀火自謝天明衣角開始燃燒,随着他踏遍邺城,迅速席卷城中每個角落。
那個時候,毒屍們發出嗚咽低吼,感染屍毒卻未完全化作毒屍的人哭喊震天。
那個時候,他站在結界外觀火,試圖去辨析哪一聲屬于是屬于謝天明的,但哭聲太多了,根本無從辨別。
幻陣迷離撲朔,阮霰已然忘卻謝天明被人送去瑤臺境救治的真相,心中只想着:我不會讓你再死一次。
我也,不能讓你再死一次。
死亡太過可怕,那是一場長不見盡頭的深眠,自此相牽挂之人陰陽兩隔,便是以靈犀照眼,都不可相見。
謝天明因為阮霰的執着怒吼,眼神裏充滿了失望與悲痛:“你把我帶離邺城,那誰來點這朱雀火!你不管這無辜喪命的三萬邺城人了嗎?不以火渡,他們會永世保持着這副鬼樣子,不得超生!”
阮霰握緊刀,抿唇道:“他們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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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明被這話驚得退後兩步,沉痛道:“阿霰,你怎可說出這樣的話!”
“他們已經死了,或者正在死去。”阮霰面無表情道。
“那我也正在死!我和他們一樣!”謝天明氣到渾身發抖,待站穩後,再度撲向阮霰。
天邊劃過一道血色流火,正午陡然轉為入暮時分,但暑氣并不見消退,這一刻,阮霰本就受損的神魂劇烈一痛,仿佛正在消融。而朱雀火,亦在謝天明執意争搶中掉落在地。
轟的一聲,偌大邺城熊熊燃燒。
阮霰瞪大了眼,整個人猶墜冰窟。
紅,漫天漫眼的紅,無處不在的紅,熾烈翻湧、喧嚣四溢。
謝天明不見了,烈火之中,阮霰看見了無數人的魂魄,扭曲着從火海走向他,伸出奇長無比的手指,想要勾住他的衣角,将他拖入火中。
阮霰白衣帶刀,在此時此刻,宛如一片孤零零掉落地獄業火的白梅。
“為什麽要殺我?”
“為什麽要殺我?”
“為什麽要殺我?”
阮霰耳旁響起無數個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說着同樣一句話。
他擡眸,恰在此時,這些聲音陡然一轉,變成了謝天明的聲線。
周遭徘徊着的魂魄,四方游蕩着的身影,皆化作謝天明,一身明黃衣袍,劍鋒璀璨如金。
無數個謝天明試圖從火海裏掙紮出來,向阮霰伸手。他們的聲音響成一片,說的都是:“為什麽要殺我?”
阮霰腦後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穩住顫抖的身形,朝某個方向踏出一步,那火焰亦向他趨近。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火,堅定道:“我不會殺你!”
四面八方,數以萬計的謝天明合而為一,在聽聞阮霰的回答後,沖阮霰拔出劍來,厲聲道:“可我死了!我不就是你殺的嗎!”
“你殺死了我,把我殺死在了邺城!”
阮霰捂着頭後退一步,但那聲音如跗骨之疽,根本無以擺脫。
“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你!”阮霰閉上了眼,低吼着,“我會把你帶出去!”
他一步一步後退,火海一步一步朝他逼來,在被火焰觸碰上那瞬,腦海中的疼痛更加劇烈。
不可以被火焰纏上,有個聲音在心底說,若是被火焰灼燒,便是神魂消散、死無葬身之地。
但謝天明便伫立火海邊緣,猙獰笑着,伸手朝阮霰抓去:“既然如此,那你當初為何要關上城門?說到底,你不過是為了拿着我的功績去領賞!”
阮霰被抓住的那片衣角開始燃燒,神魂的疼痛讓他無法動彈,甚至是想蜷縮在地,都做不到。
“不是的天明,不是的,我沒有想殺你,我一直想、想救你啊……”阮霰低喃着解釋,痛到無以複加。
謝天明不會對他如此,這定然不是現實。
啊,是了,這是幻陣,所有的一切,皆是虛構!
阮霰想,自己應該做點什麽,斬開這場噩夢。于是他緩慢地揚起刀,使出最後的幾分力氣,朝虛空一刺。
似乎刺到了什麽,卻似乎什麽都沒刺到,掙紮着擡眼,面前火海依舊,包裹周身,無以脫逃。
下一瞬,一點冰涼觸上他額心。
“霰霰,沒事了,謝天明沒死。”他聽見有個聲音響起在耳旁,很輕,又很柔和。
岚光島入口,鲛人淚驅散迷蒙昏暗,照得搖曳水中的枝蔓清明,一片绛紫衣擺從枝葉間掃過,瘦長的手上托了一塊羅盤,指針緩緩慢慢晃動半圈過後,指向某處。
這是用以尋人探物的羅盤,是方才原簫寒收下的那堆法寶其中一件,他正用這個尋找阮霰。
原簫寒一路行來小心翼翼,生怕觸碰什麽機關陣法,将時間給耽誤了去,萬幸入口這段路程較為順暢,并且在差不多半刻鐘後,發現前方道路上有一團雪白身影。
那身影赫然是天字七號,它正焦急甩尾,繞着地上一盞熄滅了的燈打轉。
原簫寒立時心道不好,快步過去,問:“阮霰呢?”
阿七冷不防撞到原簫寒腿上,驚訝過後大喜道:“啊——原簫寒,你來得正好!方才燈滅了,主人也跟着不見了!我在此地等了一刻鐘,都不見他出來!”
“那時情形如何?你仔細與我道來。”原簫寒道,聲音更沉。
天子七號扒着原簫寒的腿猛點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将先前所有異狀交代清楚。原簫寒思索幾許,作出判斷:“他被卷入陣法中了。”
“這可如何是好?岚光島這鬼地方無法使用元力,我們要怎麽找出陣法、并将之破除?”阿七苦着一張臉問。
“別急。”原簫寒斂下眸光,彎腰撿起地上的燈盞,在燈柄上摩挲幾下後,取出一堆法器擺開在地。
“此為卷軸《見陽春》,乃是一個陣法,可以疊加在旁的陣法上,并使兩者相接。阿七,我待會兒會使用這個陣法,進入阮霰所在處,而你,在此為我們護法,片刻不能離開。”
“此為羽流星,攜帶在身上,可以不受幻陣幻境侵擾。若阮霰入了幻陣,我便用此物将他從幻陣中拉出來。”
“此為摧兩無聲,是一種防禦機關,操縱起來很簡便,嵌入足夠的靈石便可。雖說你在此地轉悠許久,都不曾再發生意外,但必須做好萬全準備。我走之後,你即可開啓此機關。你可有靈石?不夠我給你一些。”
“此為幻羅心陣卷軸,若是摧兩無聲被破了,則使用它,此乃幻陣,品級雖不高,但無論死物活物,皆可困住。岚光島上基本沒有活物氣息,死物通常而言無甚智力,這卷軸很合适。”
“……”
原簫寒将這些法器一一講解與阿七,後者忙不疊點頭,并拍着胸脯保證能完成。
待所有要點囑咐妥當,原簫寒捏碎《見陽春》卷軸,光輝流轉之間,照出原本布在此處的陣法。原簫寒未曾猶豫,擡手喚出時拂天風,一步踏入。
見陽春是個殺陣,甫入內,便見機關傀儡自四方湧來。原簫寒立在原處不動,臉上表情極淡,待得所有機關傀儡逼至身前,時拂天風倏然一挽,劍風震蕩乾坤。
岚光島上不能使用元力,但原簫寒劍招上的殺意不減分毫,浩浩烈風掃爛鋪面來的傀儡,殘肢斷臂飛舞當空。
一波平,一波又起,殺陣共九重,一重難過一重,原簫寒招式卻是愈演愈快。零碎在地的傀儡被陣法吸收,原簫寒面無表情地想:這樣太慢了。
他沉眸尋到陣法中心,長劍離手,劍指猛劃,劍身一陣飛速旋轉後,沉勢刺穿陣法正中的符咒。
剎那間,九重殺陣餘下所有機關傀儡傾巢而出。原簫寒以自身相誘,将這些玩意兒聚于一處,緊接着足步當空一踏,旋身倒挂虛空,悍然出劍。
數百塊靈石被抛出,擊碎剎那,化作轟然氣浪,将底下的機關傀儡沖得四分五散、七零八落。
殺陣見陽春已破。
绛紫衣衫翩跹,原簫寒落地,擡眼望定正北乾位,與見陽春相連的陣法。
他狂奔過去,熟料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座被烈火吞噬的城。
城門之上,刻下的赫然是“邺城”二字。
原簫寒抿緊唇線。
身上帶着羽流星,他感受不到滔天之火所帶來的熱意,但那一片燃燒着的紅中,白衣銀發之人神魂卻是将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