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赤陽枯河
阮霰的父親在弱冠之年叛出阮家、自立門戶, 後來為仇家所追殺, 因保護妻兒死去。
自此母子孤立無靠,母親帶着阮霰千裏跋涉來到金陵, 懇求主家庇護收留。她在門外長跪七日, 終于得到入內允許。母子二人留是留下來了, 但沒資格入族譜,無名無份,極不受人待見。
世家大族裏的下人與生俱來的本事便是看人下菜碟,阮霰和母親在阮家過得舉步維艱。幸而阮霰是個穿越者, 并非真正的無知孩童,在這幾年的奔逃裏,他早已摸索清這個世界的規則。
——修行至上, 武者為尊。
但那時的他, 并沒有可以利用的修行資源, 除了走入青冥落、成為阮家刺客這一條路。
于是不顧母親阻攔, 毅然決然遞了申請。
彼年阮霰七歲,骨瘦如柴,個頭不及一把長刀。
而此時, 幻陣中,雪山上,阮霰拎着把卷了刃的薄刀, 同謝天明背低着背, 在三九寒天裏汗如雨下。少年們身着單衣, 因拼搏厮殺而破爛成條, 幾乎無以蔽體。至于腳下——青冥落打從一開始,就沒讓他們穿鞋。
“十個人,東邊藏着三個,西邊四個,南北各一,剩下一個,沒能摸清蹤跡。”謝天明的聲音再度傳來,壓得很低,語氣裏滿是警惕。
阮霰敷衍着“嗯”了一聲,回應的同時,極力回想當年的情形。
這個時候,他和謝天明已經過了初入門的訓練階段,正接受最後的亂鬥試煉。百名同一批加入青冥落的幼小孩童被丢入雪山,互相殺到最後,還活着的兩人,才有資格成為真正的青冥落刺客。
他和謝天明一路低調行事,小心躲藏、保存體力,卻不料被人識破了計謀,這厮殺到最後的十數人選擇結成同盟,将兵戈一同指向他們。換而言之,他與謝天明遭受了圍攻。
但大家都是按刺客的标準來培養的,這圍攻并不光明正大,處處皆是陷阱,處處藏有陰招。
“他們的體力快要不支了。主人,不如先把東邊三個搞掉,因為若是先挑南邊或北邊這種人單力薄的地方,東面與西面很快便會增援,這兩方過去,距離是一樣的。到時候就是同九人一起混戰。”
阿七的聲音響起在阮霰識海,當然,是幻陣制造出來的那個,不過說的倒是當年話語。
阮霰斂下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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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憑借他的記憶所構成的幻陣。一般而言,布陣目的,是為了困殺擅闖者。要想破陣,須尋到陣法破綻。根據阮霰以往的經歷,破綻通常會出現在幻陣中關鍵人或物的身上。
于阮霰而言,這段記憶中最關鍵的,無疑是阿七與謝天明。
尋着曾經的記憶往下走只會越陷越深,阮霰決定作出改變。他對背後的謝天明道:“不必急于攻出去,寒冷雖然會消耗我們的體力,卻也不止消耗着我們的體力。”
“那我們現在要如何?”謝天明微微一怔,問道。
“找個避風的地方。”阮霰回答,說完,在識海裏喚了聲“阿七”。
這只阿七尚且年幼,在殺人這件事上,還沒和阮霰培養出至深的默契,聽得這一聲喊,疑惑地“啊”了一聲。
“找适合躲避的地方。”阮霰解釋。
天子七號忙不疊“哦”了幾聲,化作光團飛入半空,和漫天飛舞的雪花混在一起,瞬間匿了身影。
幸而不遠處便有一個洞穴,地勢頗為崎岖,屬于易守難攻的類型,阿七帶阮霰和謝天明過去,後者見之大喜,立時加快腳步。
阮霰看着前面的背影,眯了下眼,試圖從他身上找出蛛絲馬跡。
卻在這時,一支箭破空襲來。
這個時期的阮霰堪堪八歲,在青冥落的低級訓練場待了僅僅一年,不過同一批被丢入雪山的人,多半都在這個年紀。
孩童射來的箭,就算阮霰如今的殼子再瘦小再羸弱,都不值一提,但他沒動,仿如未曾察覺般。
謝天明聽到箭聲倏然回頭,擡手推開身後的阮霰,并借力往後一仰,揮起鐵劍削向逼近面門的箭。
與此同時,阮霰出手,他用刀身擊飛一團雪花,啪的一聲打上這支箭的前端,使之更加偏離原本的飛行軌跡,接着斬落一旁覆滿白雪的枯枝,用刀背一拍,擲向射出這一箭的人。
一枝穿喉。
“阿霰,你這一手好厲害!”謝天明死裏逃生,睜大眼地看着阮霰,驚嘆道。
阮霰挑了一下眉。下一刻,他再度出刀,刀鋒所向,赫然是謝天明。
他出手快極了,天地之間皓雪落上眼睫那瞬,利落封喉。
“為什麽?”對面的人震驚得無以複加,不甘心發問。
阮霰本不想回答,但這人用的是謝天明的外形,便淡淡道:“你說錯話了。”
這種時候,謝天明從不會誇他招式好厲害,謝天明只會說,這一招,恐怕能換十兩銀子吧!
阮霰與謝天明,相識于人生至艱至難之時。
秋末的金陵城,他們一同當街賣藝讨飯,阮霰為了避免被阮家人瞧見,會戴上面具,謝天明便也陪着他。
那個時候,招式再花哨再利落,若換不來錢,皆是無用。一文到十文,一貫到十貫,一兩到十兩,這些才是他們的衡量标準。
眼前的幻境在“謝天明”倒下的剎那碎了,但阮霰沒有回到先前那一片昏黑的地方,漫天的雪驟然凝成一片晴空,周身場景再度置換。
第二重幻境。
赤陽,枯河,毒屍,邺城。
“阿霰,這次的目标任務,恐怕已經被毒屍咬死了。”
白日空城、幽魂重疊的南疆地界,謝天明坐在阮霰身旁,低聲說道。
“我們來得太晚,這座城,所有人都已變成毒屍了。巫族設了結界,才勉強穩住情況,沒有波及到其餘地方。”
阮霰手抖了一下,條件反射地握住刀柄,一時間,竟是沒接這句話。
謝天明亦有片刻的沉默。
沉默過後,謝天明撩起衣袖,将手臂遞到阮霰眼前。這是一只精瘦的、肌理均勻優美的習武者手臂,但手腕往後三寸的地方,有一道咬傷——深足寸許,翻起的血肉已然腐爛,而傷口上的青黑色,正逐漸往上擴散。
看見這曾經一幕,阮霰忘記了呼吸。而身旁,謝天明笑了一聲,說:“所以,把朱雀火給我吧,我會在完全變成毒屍前,将這一城的怪物,清理幹淨……”
與當初不差片字的話語,與當初不差分毫的灼熱溫度,長不見盡頭的青石板,燙得驚人的石牆,以及遠遠傳來的毒屍低吼。
這一剎那,阮霰忘記了現實與幻境的區分。
阮霰刷的起身,用冷厲的顫抖的聲線,對謝天明道:“閉嘴,我會帶你出去,找大夫治好你。”
這是他當年面對謝天明提出獨自赴死時的回答,而在話音落地之後,天頂炙白的陽光,竟化作血紅!
亥時四刻,距離子時尚有半個時辰。
鐘靈帶隊,流夜臺的富貴纨绔們與新轉入星脈的年輕修行者們跟在他之後,乘坐着飛行法器,浩浩蕩蕩來到岚光島外。
飛行法器懸空不落,就這般停在禁地外圍,同浪尖小舟上的人對望。
這些人沒過界,南無極擡頭掃了一眼便罷。
下一刻,一襲绛紫衣衫從人群中步出,笑着對衆人道:“岚光島在久遠前,屬于瑤臺境星之一脈,但中途出了點岔子、發生了些情況。簡單來說,便是有個魔頭占據了岚光島,并将之改造,而在後續的争奪之中,整座島嶼沉入海底,不慎激發了魔頭留在島上的強大力量,因而成為禁止各位涉足的禁地。”
“禁地無法硬闖,因為守島人南先生武功高強,與之對戰,非死即傷,所以須得智取。今次,我與你們阮執教僥幸獲得了入島機會,便前去探尋一番,出來後,會與你們詳細講解島上情形。”
“可我們沒見到阮執教呀!”有人沖原簫寒大喊。
原簫寒笑着解釋:“你們阮執教出于一些個人原因,先我一步入岚光島去,待我将他尋到,會與他一同回來。”
“原執教,那我們在這等你們!”
“你們不出來我們不走!”
“出來後要第一時間告訴我們島上所發生的事情啊!”
衆人朝原簫寒大喊,但忽然的,有人朝他抛出一件物品:“留影石!原執教,我這裏有一袋留影石,你可不可以帶上,替我們将岚光島的面貌存下來!這樣一來,有些情形便不必費口舌了!”
“我聽聞島上兇險無比,滿地都是機關陣法,執教雖然是當今風雲榜上的人物,卻不能掉以輕心。這是我家特制的法器,可以破解一些幻境幻陣,執教請帶上。”
“島在海底,想來是無光的,這是我爹從南海弄到的鲛人淚,在海底會發光,可做照明用!”
“我這……”
“……”
有人開了頭,年輕人們一窩蜂湧過來,擁擠着朝原簫寒手上塞去法器靈器各類寶物,許多都一式兩份,顯然是給阮霰的。原簫寒将能用上的一一收下,并讓鐘靈做好記錄。
半刻鐘後,原簫寒朝衆學子告辭,踏上分海過後、出現在南無極小舟之後的石階。
他将避水珠挂在手腕上,緩慢斂下眼眸,長睫遮掩之下,笑意迅速消失。
有些生氣。
三分是因阮霰糊弄他,騙他子時才出發,但實則提前一個時辰便入了岚光島;剩下七分是氣自己,無法被阮霰全心全力信賴與依賴,沒有立場去對幹涉他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