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定心守魂
阮霰淺色的眼眸盯緊月不解。
這人燈火煌煌的站在甬道中,單手提劍, 一抖素日裏如同揉入骨髓的懶散, 站得筆挺,猶如巍巍山崖上的青松, 不過唇角仍帶笑意。
先攻上來的是琴心境的巨型毒屍, 它們行動速度極快,又有圖騰之力協助, 倏然便将月不解包圍。
月不解唇角弧度不減, 腳下步伐錯踏,輕松游走于衆毒屍之間,避開它們沉然砸下的攻擊。行動時分, 绛紫衣袂起落成花,紛繁劍光明滅若雪,待得站定, 竟是一劍化萬影, 肅殺又紛紛。
劍光落地,看上去輕飄飄、慢悠悠, 宛若飛霰, 卻是于剎那間斬斷石像投落在地的幽幽長影, 斬斷彌散甬道的詭谲煙霧, 斬斷低階毒屍已然腐爛的身體。
七八具屍體倒地, 發出的聲響落于同一個節拍, 月不解擡手挽出一朵劍花, 迎着乾元境的毒屍而去。
這樣的身形, 的确是陌生的,但如流水般傾瀉而出的劍意,絕對錯不了。這個世上,不可能存在不同的兩個人,擁有相同的劍意。
他幾乎能斷定,這個花間獨酌月不解,便是北周前國相原簫寒。
阮霰看着前方的人,眸眼裏沒有情緒。
北周的國相從不離開皇都。但阮霰不同,他從前是個刺客,還是天下第一的刺客,為皇室效力,自然執行過國家層面的任務。
平陵之戰前,阮霰去過北周皇都兩次。這兩次,都隔着窗或隔着門,見過北周當時的國相——原簫寒。
在戰事謀略上,這位原簫寒與他棋逢對手,幾次三番較量,皆是以平手為結局,他自然對這人好奇得很。
但那個時候,阮霰任務在身,沒工夫去仔細探究,兩次皆來去匆匆,是以原簫寒給他的印象,只停留在“高高在上”與“忠君愛國”這八個字上。
如若不是平陵之戰,原簫寒本命劍越千裏而來,他幾乎以為自己這一生,都只會在江湖風雲榜上與這人進行武藝方面的較量。
那一次,阮霰雖然敗了,但他并不認為自己輸得徹底,原簫寒那一劍之所以能打中他,完全是因為當時他的注意力在平陵城城主身上。
但現在,阮霰對這人有了新的認識。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鬥不過這人,畢竟沒臉沒皮,天下無敵。
Advertisement
當下月不解的真實身份浮出水面,并且足夠打消阮霰對他與阮家之間存在牽連這一疑慮,可饒是如此,最關鍵的問題仍舊沒有解決:這個人為什麽要來糾纏他,還做出一副真心實意關切他的模樣。
阮霰垂下眼眸——寒露天的刀鞘,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寒露天乃是上古神刀,刀鞘上殘存了神力,此不僅可以喚醒四聖家族沉睡經年的聖器,更能轉化為靈力,滋養一方水土,促進其間修行者修行。阮家便是因此緣由,得以在百年裏一躍成為陳朝衆世家大族之首。
這樣的東西,四聖家族暗地裏觊觎,若是皇室得知,必然會生出歹心——哪個皇帝不想千秋萬代,長命久安?
原簫寒雖已不是北周國相,但他不可能徹底切斷與皇族的牽連,說不定這人辭去國相之職,便是為了南下金陵,尋得同寒露天刀鞘融合的他。
阮霰不甚明顯地蹙了下眉,不過轉瞬後,又舒了一口氣。
寒露天刀鞘早已與他融合,說一句如今他便是那刀鞘,亦不足為過,原簫寒若真的為刀鞘而來,下場便只有一個死字。
比臉皮,他的确比不過這混賬,但拼上一身功體,與數十年刺客生涯練就的武功技巧,還是可以殺上一殺。
心念幾番轉動,甬道前方,那個绛紫衣衫的身影已輕松解決三個乾元境的毒屍,朝着最後的無相境毒屍走去。
這毒屍與先前的有所不同,持有的武器更為精致上乘,乃是一把幽幽霧氣缭繞的長劍,在方才的對戰中,它甚至在後方施以咒法,對旁的毒屍進行輔助,非常會拿捏時機。
“若非長相過于醜陋,我還真想将這玩意兒給逮回去,加以利用。”月不解——不,應當稱呼他為原簫寒——回過頭來,沖阮霰笑了一下,玩笑般說道。
阮霰輕輕撩起眼皮,沒說話,但目光幽涼。
無相境毒屍沉穩立于原地,空洞眼神直視甬道彼端,擡起手指彈出一股氣勁,宛若黑色流火,詭異萬分,悍然襲向原簫寒。
這人恍若未聞,那股懶散勁兒重回周身,沖阮霰聳了下肩膀後,好奇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這裏的圖騰讓你不舒服了?”
阮霰不答,他自顧自說下去:“你且稍等,我即刻便将這裏炸毀。”
說話時分,那團詭黑氣焰已然逼近,氣浪掀起绛紫色衣角與烏黑長發,可這人仍舊彎着眼睛,朝阮霰眨了一下,才擡手橫劍。
俄頃,原簫寒側身半步,偏轉手腕。浩浩元力自玄黑劍鋒迸發,如若狂風掃落葉,在身後甬道蕩開,逼散那黑色氣流,逼得無相境毒屍連退數步。
這個時候,甬道兩側圖騰兀然大亮,幾道高大身影相繼湧出——援軍至,但所向之處并非原簫寒,而是一直站在後方的阮霰。
新來的乃三個乾元境與一個無相境,略略挪動方位,便與原簫寒對面的無相境毒屍結出陣法。
圖騰之力、陣法之力加持,幾個毒屍兇性大漲。
阮霰周圍,由無相境毒屍打頭,另外三個在後方出箭,他長刀欲出,原簫寒眼皮一跳,當即飛身後退,一手把這人撈過來,另一只手揚劍而起。劍氣震落漫天箭雨,并順便将領頭的無相境毒屍肩膀削飛。
“沒想到,你們辛夷族遺民盜墓的本領,竟是一等一的好。”原簫寒護着阮霰,低笑嘲諷。
洞穴主人沒有應答。
另一側的無相境毒屍疾走而來,纏繞劍身的詭異霧氣更甚,竟是與不斷湧入此間的幽藍煙霧相得益彰。
阮霰擡起眼眸,但很快,原簫寒的手覆了上來。
“別動,也不許看,此情形分外詭異,恐怕會吸食魂魄。”原簫寒道。
阮霰不為所動,一巴掌拍開這人的爪子。原簫寒無奈低嘆,往他嘴裏塞了顆藥。這藥丸入口即化,阮霰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剎那,一股清涼感在五髒六腑漫開,游走十二經,清心靜神。他又聽得原簫寒道:“我昨晚煉的,是藥不是毒,有定心守魂之效。”
阮霰張了張口,想說聲多謝,但發現對國相原簫寒說這種話,別扭至極,幹脆閉口不言。
原簫寒為的也并非是阮霰的一聲謝,不過這個瞬間,他有些走神。
這個人還挺好抱的,原簫寒想。
但阮霰并不覺得被抱的感覺很好,掃了眼原簫寒扣在自己腰上的手後,刀起刀落,啪的一聲不留情面把這爪子拍開。
繼而斜裏踏出一步,揚刀斬落第二波箭雨。
阮霰身法靈巧,武功底子好,快得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對付這些玩意兒,便是不用元力,亦能游刃有餘。
原簫寒看着他,輕輕笑了聲。
接着偏頭、立劍,當空一斬。劍光過處,劈裂穹頂,落點直擊欲偷襲阮霰的無相境大毒屍。
另一個無相境站在原簫寒身後三丈遠處,正要再彈手指,使出咒法,赫見此人衣袖一蕩,氣勁散開,烈烈狂風又起,迅猛将毒屍逼退。
這還不算完,下一刻,他松開手中長劍,道出一聲“去”。通體玄黑的劍便化作一道流光,高速旋轉着刺向無相境毒屍頭顱。
這人似乎偏愛深紫色,劍身玄黑,劍柄漆黑,但劍穗上的流蘇,卻隐隐透出點幽紫光華。
紫芒在虛空裏勾勒出淺淺弧線,像是蝶翼閃過的痕跡,消逝之時,毒屍頭顱化作飛煙,四碎于空,那龐然身軀頹然倒地,發出沉沉悶響。
更是應了方才對阮霰的承諾,甬道兩旁石壁及穹頂上的圖騰,于此之後,悉數脫落。
阮霰收刀回頭時,恰好看見此般情形,石屑紛飛、石像倒塌,猶如歷經一場暴雨。
無相境三層大圓滿,離太清境只差一步之遙。阮霰垂下眼眸,在心中對原簫寒作出評價。
果然,百年的囚禁時光,将他與當年對手之間的差距,拉出甚遠。
另一邊,原簫寒做了個抓的手勢,長劍立時飛回,穩穩落入手心。
他走到阮霰身前,輕微偏了下頭,目光自下而上,望進阮霰低斂着的淺色眼眸,笑道:“你該不會是被我英武的身姿所折服了吧?”
阮霰撩起眼皮,對上原簫寒的雙眸。這人方才被貓爪子抓出來的血痕仍在,可看上去并不滑稽醜陋,反而為他增添幾分不羁與灑脫,像是刻意畫上去的裝飾般。
他面無表情用刀柄将這人的臉給挪開,提步前行。
“我們阮小霰的心思可真是難猜。”原簫寒拖長語調,慢吞吞地在阮霰身後說道。
阮霰發現這人的笛子還在自己手裏,當即給丢了回去,“好好說話,誰是你們阮小霰。”
“你啊。”原簫寒分外不要臉。
圖騰被毀壞,壓在阮霰神魂上的那股詭異力量随之消失,連帶着呼吸都輕松不少。
阮霰加快腳步,湊到身側的原簫寒又開始找話。
這人說:“我記得數十年前,你們陳朝出了好些起已故無相境、乾元境修行者屍首被盜的案子,但一直沒找出兇手。我想,兇手大概便是藏在此處的這位了。”
阮霰語氣不鹹不淡:“哦。”
“你竟不驚訝?”原簫寒挑眉。
“我為何要驚訝。”阮霰面不改色,依舊凍着一張臉,無甚表情。
原簫寒擡手托住下巴,轉動眼眸,試探性發問:“莫非你不知曉此事?”
阮霰不答,但原簫寒從他細微變化的神情中尋得了答案。
這個人開始驚訝:“此事轟動一時,連遠在北周的我都知曉得清楚,你竟不知?這不應當。嘶,阮小霰,那會兒你去幹什麽了?”
阮霰兀的停下腳步,緩慢擡起眼眸,望定原簫寒幾許,吐出兩個字:“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