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刀光劍芒
此言令原簫寒微愣。
他想:阮霰願意同他開玩笑了,這說明對他态度有所轉變。為何轉變?定是因為方才的行為令阮霰有所動容, 再說細一些, 一定是為他的身姿所折服。畢竟這人口不對心,嘴上說着拒絕, 心裏其實想要接受。那麽他應再接再厲, 早日将此人徹底打動、帶回山莊。
思及此,原簫寒又一次擡手托住下颌。
阮霰完全不知原簫寒心中想法, 丢出兩字便收回目光, 繼續前行。
因為原簫寒那一劍,伫立在甬道兩側的石像碎得七零八落,長明燈倒是未熄, 淌開的燈油上燭焰搖曳,陰差陽錯将石壁底下的縫隙照清了——裏頭充溢着某種漆黑物質,光無法穿透。
他蹲下.身, 探出手指到縫隙裏, 輕輕撚了撚。
是一種氣體。
他的手指在其間停留不過片刻,竟有一股刺痛感襲來, 并且某種奇異的感覺流竄周身。
阮霰眼睫一顫, 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這種感覺, 同百年前他初入阮家鏡湖底下的陣法時, 所經所歷相似至極。
他當即撤回手, 擡眼望向前方:這條漆黑縫隙随着甬道向前蔓延, 收斂于盡頭處彌漫着、充溢着幽藍煙霧的不知名之地, 詭谲萬分。
前面應當存在一個與阮家鏡湖大陣類似的陣法, 不應該再往下走了,阮霰心底響起一個聲音。
但已經行至此處,真有機會退離嗎?阮霰環視周遭,目光掠過圖騰脫落的石壁,最後定格在虛空飄無之處。
答案是沒有機會。
阮霰曾了解過毒屍,及其煉制方法。
說到底,這種東西無非是個無須提線操控的木偶,沒有神智,乃完完全全的死物。此物煉成之後,修為境界沒有提升之可能。也就是說,毒屍生前是什麽境界,死後亦然。
藏匿于此地的煉屍者,為了得到修為高深的毒屍,不擇手段将逝去經年的修行者從墳墓裏拖出來、納為己有,可見其狠辣程度,而他們毀壞的毒屍皆是境界高深者,此時離去,怎會輕易被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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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是戰;不退,亦是戰。那麽兩者并無區別,不如探個究竟。
原簫寒發覺阮霰的異常,低低喊了聲“阮小霰”,阮霰沒搭理,便蹲到他身旁,重複他方才的舉動。
“此間有元力流動。”查探一番後,原簫寒道。
阮霰平平一“嗯”。
原簫寒收回手,在縫隙上方指了指:“流動方向與這些煙霧一致,說明是彙集,而非分散。”
阮霰點頭:“對。”
“繼續往前走,定能有所查獲。”原簫寒道。
“那還等什麽,走吧。”阮霰邊說邊起身,偏頭遙望甬道彼端。
原簫寒沒動,半仰着頭,彎眼笑望阮霰:“我在等你說不繼續查了,我們回去。”
“呵。”阮霰垂下眼,對上原簫寒的眼睛,極為淡漠地扯了扯唇角。
“阮小霰就算冷笑,也格外好看。”原簫寒彎眼弧度更甚,甬道上淺淺燭光光碎在眸間,像是一片星海。
阮霰盯着那星海看了幾息,平靜道:“你可能有些眼瘸。”
原簫寒眸眼瞬也不瞬,定定道:“我很認真的。”
說着,他朝阮霰伸出手,大概是想要阮霰拉他起來,但阮霰只給了他兩個字:“閉嘴”,且說完便轉身,繼續前行。
原簫寒不得不自行起身,快步跟上。他不喜這些歪倒在地的長明燈,便從鴻蒙戒裏取出先前用過的那盞提燈,打了個響指點燃,驅散缭繞周身的幽幽煙霧。
很快行至甬道盡頭。這半截路,洞穴主人沒再使絆子,安靜得如同離去般。但阮霰清楚,這人定藏在某處,窺視着他們。
盡頭處乃一座石橋,橋底昏黑,橋面煙霧彌漫,将橋對面的情形擋了一幹二淨。
原簫寒丢了絲元力到提燈上,松手後,這燈便晃晃悠悠浮到阮霰身側。
“我一向不喜歡被動,與其站在這裏,等此地主人出招,不如先把某些看上去很重要的東西毀掉,誘他現身。”原簫寒唇角勾出一抹笑,邊說,邊挽出朵劍花。
阮霰往旁邊讓了一步。
劍芒乍起,攪碎一橋邪氛,橋後情形入眼來,乃是一座白玉砌成的大殿。殿前華表高聳、遍布圖騰,先前瞧見的不透光芒的漆黑之物,在地面蜿蜒成詭異紋路,将白玉殿包圍。
因了那枚藥丸的原因,見到那些圖騰,阮霰沒有感到不适。
他垂眸想了一下,拿出那支水紅瓷瓶,将餘下藥丸一股腦倒入掌心,悉數抛灑而出。原簫寒立時揮出一道劍風,送這些藥丸遠去,每一顆都恰巧落在白玉殿上。
轟炸聲響成一片,原簫寒笑問:“是不是覺得這個挺好玩的?不如我多煉幾瓶給你?”
阮霰板着臉:“不必。”
殿前有陣法,殿上有結界,除了幾波震蕩,藥丸沒有制造出實質效果,不過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阮霰本就沒指望這東西能炸碎什麽。
煙塵散去後,原簫寒提步前行,阮霰随在身側,愈是接近那座大殿,那種詭異又熟悉的感覺愈發明顯。
金陵阮家鏡湖底下的大陣有兩層作用:一為束縛,二為抽離刀鞘上的神力,将之轉化為靈力,并輸送往四方。這裏的陣法要簡略一些,無束縛之效,僅為聚力之用。
阮霰清楚地感知到,他體內屬于刀鞘的神力在一點一滴往外流溢。原簫寒亦發現了不對,偏首望定阮霰,幾息過後,往他身上貼了張符。
“你體內元力在往外漏,這符可以暫且壓制住。”原簫寒蹙起眉,“真奇怪,雖然我也感覺到自己的元力受到此陣影響,但你為何如此嚴重?”
言罷,他還低頭看了看自己,問:“莫非是因為體質差異?”
“這是個聚力陣法。你我體內元力、龍津島上詭異氣息、天地靈力,但凡是力量,來到此地,皆會被這個陣法給吸走。”
阮霰瞥了眼手臂上的符紙,隐去不便對原簫寒說出口的那句“吸走多少,吸走哪一部分,全憑陣法需要”,淡淡道。
“辛夷族精通生死輪回之說,更信仰靈魂不滅,我想,在此地,布此陣,應當與這些有關。”
頓了下,阮霰又道:“此陣成之不易,不花費數年時間,不可能布置妥當,一旦毀掉,保準讓這煉制毒屍之人心血付之東流。”
“你竟知曉得如此清楚。”原簫寒“咦”了一聲。
阮霰不解釋,只沖着前方陣法一樣下巴,“所以,還不趕緊動手?”
原簫寒聽後頗為感慨:“啧,阮小霰,你居然會使喚我了。”
“我勸你改一個稱呼。”阮霰聲音涼絲絲的。
“改成什麽?阿霰,霰霰?”原簫寒開始思索。
阮霰翻了個白眼。
“不如叫阮阮?聽上去甚是可愛。”
原簫寒仍在思索稱呼,卻見電光火之間,詭異咒法從天而降。
——數十個由元力凝成的黝黑球體傾墜,在空中越滾越大,待壓至頭頂,已然連成一片、密不可分。
頃刻間,阮霰揚刀,原簫寒劍起,刀光劍芒交織,驅散周身詭異氣勁。
兩人後背相抵,浩浩風中,素衣紫衫交纏。原簫寒不滿道,“說好了我來對付。”
“你出手太慢。”阮霰聲音冰冷。
原簫寒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哼,“玩玩可以,但不許太認真。”繼而話鋒一轉,“當然啦,我也可以看做你在拼命地讓餘下那兩枚金針蹦出去,好讓我醫治你。”
“臉呢?”阮霰寒聲問。
“掉在你身上了。”原簫寒笑答。
話畢,一刀一劍再度揮斬,華光缭繞殿前,絢麗如同綻開在夜空的煙火。兩人對付這咒法時,更是不約而同分出力道,猛攻地面的陣法。
殿前地磚次第翻飛,蜿蜒的紋路毀于一瞬,白玉砌成的大殿搖搖欲墜,陣法更是破敗不堪。
阮霰與原簫寒對視一眼,刀起劍落,淩厲擊向陣法正中央。
兩股元力同時沖入陣法,激蕩之間,将陣法震碎!
這徹底激怒了此地主人,一陣黑霧過眼,但見一人落于白玉殿門前。
此人身披鬥篷,兜帽壓得極低,看不清是何面貌,不過露在外面的手無比瘦削,形如一截枯木。他當是久不見天日,膚色慘白,擡起的那只手指,指甲深長。
“呵,不過是兩個乳臭未幹的無相境三層小兒罷了,我倒要看看,你們有多大的能耐!”這人拖着極低的聲音說道,話裏話外俱是憤怒。
随着指尖微動,他身後浮現出一排氣勁凝成的黑色球體。
“咒術師,你只會這一招?”原簫寒平平一“啧”,手中劍斜裏一挑,劍光炸開。
咒術師趨近于無色的唇角扯了一下,緊接着,浮空的黑色球體猛然彈射。
原簫寒半眯起眼,擡劍橫掃,劍氣若游龍翻騰,勢如排山倒海,将之當空掃落。
“我以為,一個敢說‘無相境三層是乳臭未幹小兒’這種話的人,境界一定很高深。”原簫寒提着劍往前走了幾步,慢吞吞道,“但沒想到,你也不過是無相境的修為。”
咒術師冷笑。
下一瞬,竟見破碎的地面,翻出兩具妖獸屍骸!
“我有煉制無相境毒屍的本事,便有操控同等境界妖獸的本領。小子,你可敢一試?”咒術師沉聲道。
“當然。”原簫寒話音未落,長劍便起,當空一劃,劍尖帶出的光連成彎弧,形如上弦之月。
人不動,劍光移,冷冽光弧襲往妖獸頭顱,勢極烈,迅猛難擋,但行至半途,竟倏然轉向,斜裏斬向白玉殿門口的咒術師。
咒術師神色大變,一口氣尚且哽在喉頭,又見虛空裏閃過一道素白身影,衣袂拉出光弧,宛如瞬開瞬謝的花。
殘影當空,阮霰已至殿前,趁着咒術師對付原簫寒無暇分神,一刀劈開殿門,闖入殿中。
這兩個人,根本沒人管妖獸!
咒術師氣極,完全沒料到這兩人會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可當下已是避無可避,只能迎上原簫寒斜斬而來的淩厲劍招。
原簫寒這人,素日裏身姿懶散、神情散漫,可出起劍來,卻是利落幹脆——尤其是阮霰不在,沒了想勾引的對象,懶得再耍花架子。
他的劍,劍意至寒至深,劍勢至凜至烈,劍招至狂至疾,便如北方極寒之地吹來的風,無比駭人。
而咒術師,他們的修行,向來注重精神與術法方面,基本不擅長近身作戰,與人打架,皆是躲在遠處出招。原簫寒驟然逼近,咒術師應付得極其吃力。
一劍落,第二劍又起,招招相扣,劍光織得密不透風,叫咒術師逃無可逃。
眼見着劍芒如燒的一劍就要落下,咒術師擡手一指妖獸,喚其瞬閃而至,替自己将原簫寒這一劍撞開。
接着禦風而起,爬上另一只妖獸的後背,推開數丈,居高臨下睥睨原簫寒。
原簫寒收勢後退,方才未曾細看,如今一定睛,發現這兩只妖獸大有來頭,它們竟是妖化後的聖獸,其一為白虎,另一乃玄武。
“沒想到,你竟能挖出這樣的屍骸。”原簫寒嗤笑,“也算是一種本事。”
有妖獸相護,咒術師有了底氣,但阮霰闖入了大殿,又令他不免有些擔憂,于是語氣裏藏了幾分謹慎:“你是何人,可敢報上名號!”
原簫寒挑眉,不動聲色移至大殿門口,笑着道:“在問別人姓名之前,應當說出自己的,否則會顯得極不禮貌。”
聞得此言,兜帽下咒術師臉色一沉,不耐煩揮袖道:“呵,老夫乃黔山老祖路西歸,識相的話,快與你的同伴一道,滾出去!”
“哦,原來是老祖,活了得有四五百歲了吧?”原簫寒故作古怪語氣,“年紀的确有些大,難怪敢說我們是小兒。”
“……”路西歸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原簫寒暗中往殿內投去一瞥,見得大殿上空蕩蕩的,唯獨玉階之上,擺放了一具冰棺。冰棺上設有結界,阮霰沒強行破除,就那麽站在一旁垂眸打量。
這人還算乖,原簫寒懸着的心稍有安定。
“你又是何人?”等不到回答,路西歸開口催促,聲音低沉嘶啞。
“在下花間獨酌月不解,不過一介江湖毒醫而已,比不得老祖。”原簫寒将劍從右手換到左手,微微挪動位置,擋住殿內情形,眸眼一轉,漫聲回答。
“毒醫使劍?”路西歸嘲諷一笑,顯然不信。
“當然,毒醫還能使刀。”原簫寒笑得認真。
路西歸又是一拂袖:“老夫不與你争辯這些,速速離去!”
原簫寒緩慢搖頭:“老祖此言差矣,你煉制毒屍,并且将它們放入城中,讓它們肆意咬食百姓,光憑這一點,便該遭受讨伐。更何況,你還偷盜了許多先人前輩的遺體,罪孽頗深吶。”
“笑話,他們被我煉成毒屍,乃是他們的榮幸!”路西歸冷聲道,倏爾話鋒一轉,幽幽笑起來,“看來今天過後,我手下大将又要增添良緣。”
随着這話落地,停在一旁伺機而動的玄武迅速貼近原簫寒,悍然出招。緊接着,白虎背上的路西歸雙手一擡,翻掌結印,覆掌打出,突襲原簫寒側方。
原簫寒挽劍迎上,但就在此時此刻,一絲不妙劃過心間。
——為什麽阮霰進去這麽久,竟是毫無動靜?
可玄武的攻擊來得太快,讓原簫寒沒心思多想。
這東西本為聖獸,縱使死後境界跌落,但軀體仍是一具銅皮鐵骨,且如今不懼痛癢,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弱點,與此交戰,簡直是白費力氣的典範。
原簫寒立時轉攻為守,開始留心路西歸的破綻。
熟料倏然之間,竟聽得殿內傳出一陣悶響!
原簫寒心道不好,再顧不得什麽,強行擋下路西歸流火般的術法,再掠過攔路的玄武,閃入白玉殿內。
擡眼一望,卻是震懾當場。
那微芒瑩潤的玉階之上,幽光飄浮的冰棺之前,有陣法悄然無聲運轉,阮霰持刀垂首,半跪在地,所處位置,赫然是陣法中心。
大陣之中細碎微光流轉,氣機湧動,掀他衣袂翻飛、銀發起落,美得蒼白脆弱。
他定然是痛苦的,三魂之中唯餘的兩魂瑟縮成團,握緊刀柄的手指節泛青,肩膀抖得細微且頻繁,眉心緊蹙,鴉黑的眼睫不住顫動,薄唇更是直接失了血色。
——陣法正吸走他的元力,一點一滴,彙入他面前的冰棺。
原簫寒眉頭緊擰,正欲趕過去,卻聞路西歸帶笑的聲音響起在後方。
“你以為,殿內沒有我族圖騰,入內便安穩無虞了嗎?你以為,你們破壞的那東西,便是真正的陣法嗎?”
路西歸身騎妖獸白虎屍骸悠然而來,坐得高,視線正好與冰棺齊平,掃了一眼陣中的阮霰後,表情驟然嚴肅:“此人竟是……”
緊接着,路西歸湧現狂喜之色:“這是複生之力!能複活死者的神秘力量!”
“哈哈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苦尋數百年而不得,無奈出此下策,以屍毒作引,召喚鬼月之力,試圖借此喚醒阿遙。沒想到,這一招使出不過一日,擁有複生之力的人竟然自己送上門來!”
“哈!真是天助我也!”
路西歸笑聲震天,邊說,邊驅使白虎往玉階狂奔,行至中途,卻見一抹绛紫色身影過眼。原簫寒提劍,攔在階下,冷眼肅殺。
三尺長劍通體玄黑,暗紋上劍芒輕淌,劍尖一劃,玉石鋪就的地面便出現深深凹痕。
“你最好思考一下,動了他,自己會是什麽下場。”原簫寒臉上漫不經心表情悉數褪去,半眯着眼,聲音凜寒,“把陣法撤了,否則,我連同冰棺裏你想複活的那人,一同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