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清苦凜冽
被暗算了,阮霰在心中暗道,旋即掙猛烈掙紮,結果非但沒從月不解臂彎裏逃出去,反而遭抱得更緊。
他又心說,這是你自找的。緊接着一扭身體,亮出貓咪尖銳的爪子,往月不解臉上狠狠撓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月不解沒想到阮霰反應如此劇烈,不得不放手。
阮霰當即蹦到數丈開外,狠狠瞪了月不解一眼,轉身跑向洞穴深處。
“喂,你別跑,我給你解藥!”月不解顧不及止血,追過去低喊。
阮霰腳步不停,現在月不解說的話,他半個字都不信,并且心想着,這個人不僅很煩,還該直接打死。
“阮霰我錯了,這藥效會維持三個時辰,你不能既不吃解藥,還到處亂跑。”月不解半彎着腰,悄悄做出抓捕的預備動作,追在阮霰身後,低聲說道。
阮霰奔跑的動作倏然一停——這人說得對,他的修為還被抑制着,現在跟只尋常小貓沒有兩樣,在此間胡亂走動,萬一誤入什麽陷阱,非傷不可。
迫于這般原因,他調轉方向,擡起頭,冷冷瞪視不遠處的月不解。後者極快地藏住動作,并摸出一枚藥丸,恭恭敬敬呈到阮霰身前。
“這是解藥,您請。”月不解頂着那道自左眼眼角斜劃而下,一直延伸到鼻尖,當下還在往外淌血的抓痕,笑得真摯誠懇。
阮霰沒動,他蹲坐在地,一副審視神情。
月不解亦蹲下,态度愈發誠懇:“真的是解藥,我若騙你,出去便遭天打雷劈!”
修行之人向來注重誓言,若違背誓約,會遭受上天懲罰。
阮霰信了他,微微一甩尾巴,探出腦袋,湊過去嗅了嗅,接着一爪子抓過,閃身退到三丈外。
在服下這枚解藥前,沒忘記再瞪月不解一眼。
月不解垂下了眼,掩飾住眸底的遺憾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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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丹藥能将變形與修為抑制一并解除,阮霰複原之後驟然拔刀,閃至月不解身前。冰涼刀身貼上月不解臉頰,他冷聲道:“出去後再同你算賬。”
“我錯了,對不起。”月不解就着蹲在地面、擡頭仰望阮霰的姿勢,露出一個無辜表情,“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我們之間沒有以後。”阮霰語氣平平,言罷收刀,折身行往洞穴深處。
這樣鬧了一出,阮霰估摸着洞穴主人應當已經發現他們,便不再刻意放輕腳步聲、隐藏身形。
月不解同他想的一樣,不過說話聲仍是壓低了,他不想讓他們間的談話被洞穴主人給聽去。
“山洞外的結界很高明,若非偷盜或繼承旁人所得,那麽此地主人境界修為當是不凡,或許是個隐世高人。可縱使如此,我還是希望,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你不要動手。”月不解道。
阮霰聲音冷冷:“你放心,便是你要死了,我都不會出手相救。”
月不解輕笑:“氣話。”
阮霰:“大可一試。”
言罷,拒絕再與月不解交談。
越往深行,光線愈發昏暗,月不解從鴻蒙戒裏取出一盞燈,照亮前行與走過的路。
這是一條頭頂有河流經過的洞穴,處處陰寒潮濕,誤闖此地的野貓野兔死後屍身腐朽在此,每行過一段距離便可見得。那些凝成實質的詭異氣息在道路半空浮動,幽幽轉轉,更為此地增添幾分詭異。
“走了許久都未見到陷阱或機關,看來這裏的主人挺歡迎我們。”靜谧之中,月不解兀的開口。
阮霰沒理。
月不解改換話題的切入角度:“好吧,是歡迎我們成為他的新打手。畢竟你我武藝如此高深。”
阮霰還是不接話。
燈光淡黃,暖融融的,照得彌漫在此間的煙霧不那麽詭異,卻是暖不了阮霰的表情,月不解摸了下鼻子,心說這次是真的把阮霰給惹到了。他開始思索要如何才能把人哄好,可還沒想出個行之有效的招數,便見前方道路驟然變得開闊。
這是一片寬敞的空地,約莫廣場大小,中央有口井,而四面八方,皆是連接至此的石洞。
“看起來,這座山谷被打通了。”月不解輕聲道。
空地上并無特別之處,唯有被月不解手中燈盞照亮的煙霧,一股腦地往井口裏湊。
月不解走過去,提燈照清井壁及井底,擡手招呼阮霰,“這井不深,底部很幹燥,甚至鋪了地磚,乃是一通道,而非汲水之用。”
阮霰看後淡漠一“嗯”,足尖一點,縱身躍下。
這井甚為玄妙,看似不深,但下墜過程端的是漫長,詭異的幽藍煙霧流溢在身側,仿佛誤入了什麽奇異空間。
不過阮霰并不驚恐,他趁着這一時半刻,與身後月不解提着的燈盞所照出的光,仔細打量井壁上的紋路——不,與其說是紋路,不如用圖騰來形容。
這些圖騰呈現出某種規律,粗看只覺複雜無比,但若細看,竟隐隐有深陷的趨勢。
阮霰盯了幾息,有所發現,便想移開目光、不再深究,可視線竟然無法挪動。
下一瞬,一雙略帶涼意的手突然伸過來,捂住阮霰的眼睛。
“別盯着看,這些玩意兒能迷惑人心,你本就魂魄不全,看久了會出事。”月不解輕聲說着,語氣少了貫日裏的慵懶散漫,清貴的聲線中透出嚴肅,像是冰鎮過後、傾杯于夜色裏的酒。
阮霰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繼而拿開月不解的手,道出一聲多謝。
月不解笑了一下,往四方掃視一圈,回過頭後對阮霰道:“你可聽說過辛夷族?”
“一支在百年前便滅絕的種族。”阮霰垂着眼皮,低聲回答。
“我有幸深入了解過他們,這是一支研究生死、輪回與魂魄的種族,當然,煉制毒屍亦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月不解道。
阮霰接話:“靈魂不滅是他們的信仰。”
月不解驚奇地“咦”了一聲:“沒想到你也如此清楚。”
“我曾去他們的隐居地拜訪過,對他們的了解不比你差。”阮霰道。
“那你還盯着人家的圖騰看。”月不解低笑,語氣并無責備。
這話卻是令阮霰無法反駁,他唇張了張,終究什麽都沒說。
“辛夷族的隐居地并非龍津島,但他們的圖騰出現在此,或許是遺民所為。”月不解又是一聲哼笑,“他們精通輪回往生之說,對人的三魂更是極有研究。既然你很排斥我救你,不如拷問此地主人一番,或許能套出些東西。”
阮霰偏轉腦袋,極低地“嗯”了聲。
言語之間,兩人終于落到地面,定睛一看,前方是一條寬闊的甬道,可供兩輛馬車并駕前行,并且極高,約莫三層樓左右。
四方石壁皆刻辛夷族圖騰,道路兩旁伫立石像,每隔一段距離,便能看見一尊,他們手捧長明燈,垂眼靜默。
幽藍煙霧湧向甬道深處,阮霰同月不解對視一眼,一前一後跟上去。
行到中途,前方倏然傳來一陣轟隆響動,煙霧掠過的圖騰亮起光芒,一個詭異的陣法正在啓動。
阮霰和月不解停下腳步,剎那之後,聽得一個聲音:“膽子不小,竟敢闖我的明殿,那就……拿命來試煉吧!”
這聲音嘶啞難耐,夾雜着低低桀笑,令人頗感不适,且在四面八方回蕩,一時間難以辨明來源。
月不解漫不經心轉動指尖橫笛,而阮霰——這一時半會兒的,他自然沒忘記月不解先前說過的讓他不要出手的話。
于是阮霰慢條斯理收了刀,退到一旁,作壁上觀。
對于阮霰此舉,月不解甚是滿意,點頭誇了句“乖”,換來幽涼幽涼的一眼輕瞥。
說時遲那時快,十數道身影從亮起的圖騰裏鑽出,都是些陳舊的屍體,有着明顯的四肢與五官。它們生前應當是人,但此時此刻,已成了身長二丈、寬丈許的巨型怪物,手持板斧或砍刀,周身彌漫毒瘴,氣勢洶洶而來。
“一個無相境,三個乾元境,七八個琴心境。”阮霰站在月不解身後,低聲替這人數出來者的境界。
“別擔心。”月不解彎起眼睛,微微一轉手中玉笛,繼而往後一抛,“給你玩兒,省得你在邊上待着無聊。”
這笛子正巧丢到阮霰面前,若是不接,掉落在地可能會摔碎,阮霰面無表情地伸手。
下一瞬,見得月不解拔劍。
劍身玄黑,輕揮之間破開幽詭煙霧,再側腕一震,伴随着長劍清嘯,凜寒劍氣若漣漪擴散開。
風拂面,吹得素白衣角翻飛,銀霜般的發起落時分,阮霰站定在道旁,不動聲色眯了下眼。
他前半生為陳朝效力,歷經大大小小戰役無數,真正敗的,只有一次。
那年平陵之戰,北周國相遙居帝都,令本命劍越千裏,擊落他手中的刀,并将他的面具一并擊碎。
一盤布了數年的局于最後關頭傾覆,落得個功虧一篑的下場。
現如今,百年之後,于山間洞中長長甬道之上,風吹拂,送來氣息清苦凜冽。啧,真是熟悉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