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間獨酌
阮秋荷瞪着眼前人。
便是這樣一張臉,憑空坐上美人榜之首,将自己給擠了下去。
放在凡俗世間,這張臉能夠被贊一句好看,但修行世界裏,模樣好的人太多,這般漂亮得毫無特色的面容,叫人見之即忘,相較之下,連以“出挑”來形容都太為過,更何況,還登上了江湖美人榜榜首!
“你定是賄賂了百裏丹青!”阮秋荷又道。
阮霰連眼睫都沒顫一下,完全不為所動,兀自垂眸,神色輕淡至極。
阮秋荷面上愠色更甚,然而此時,牧溪雲已回到馬車旁。她眼皮猛跳,頓時察覺到自己的失言,開始後怕。
“馬車上刻有隔音符文。”車廂內響起阮霰的聲音,質地清寒悅耳。
阮秋荷看過去,發現這人神情動作絲毫未變,不由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但沒時間留給她思索,下一刻,牧溪雲入內。阮秋荷不得不調整表情,沖牧溪雲點頭致禮,再一次為他答應讓自己同路道謝。
“你當對阮公子道謝。”牧溪雲坐到阮霰身旁,将阮家長老送來的行囊遞去。
阮秋荷頭一偏,眼底便多出不情願的情緒。她手指在裙擺上松松一捏,抿唇道,“說來,依照輩分,我當稱春山大人一聲‘九堂叔’。多謝九堂叔答應我的請求。”
這話說得巧妙,她稱呼牧溪雲為鶴取公子,叫阮霰卻是堂叔,生生将阮霰的輩分同他們拉遠了。阮霰豈會聽不明白這層意思,但根本懶得理會,眼仍舊不擡,僅從鼻腔裏發出了個單音節“嗯”。
阮秋荷覺得自己在拿拳頭打棉花,心頭火氣更盛,偏偏不能發作,只好扭頭朝着窗外,瞪圓了眼望着外頭的青石板。
阿七起身去外頭駕車,從阮秋荷身邊經過時,刻意踩了腳她的裙擺。它肉墊幹淨,未曾留下印跡,卻也實實在在再度将阮秋荷給氣了一回。
一條狗擔任車夫,令外表低調的馬車變得惹眼,但當拉車的四匹神駿跑起來後,行速如飛,路人便瞧不清楚上頭的情形了。
阮霰坐在馬車中,以神識查探阮家給他送來的行李:華貴羅衣數套,上品靈石、靈器、丹藥無數,更有茶葉與點心,可謂是體貼入微、周全至極,并且未曾對這些東西動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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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嘲浮現心間,阮霰撤回神識,就着垂眸姿态開始假寐。
如牧溪雲先前所言,金陵與江夏城之間,不過半日路程。
午時剛過,江夏城城門遙遙可見,合了一路眼的終于阮霰掀起眼皮。
“再過不久,便到目的地了。”牧溪雲為阮霰遞去一杯水,望着他,溫聲道。
阮霰沖他道謝。
“我打算帶你去拜訪的,是隐居于江夏城的名醫周宣理。阮公子應當聽說過他。這位大夫規矩甚多,若沒有提前往周府遞去名刺,無論來者是誰,概不相見。”牧溪雲又道,“因此,阮公子便在客棧休息,我去周府遞交名帖,約談診治時間。”
熟料阮霰聽後,卻是拒絕:“多謝鶴取公子美意,但需要醫治之人是我,合該由我親自登門拜訪才是。”
牧溪雲輕笑:“周大夫是退隐之人,見之不易,需要有人從中牽線才行。我認識的那位牽線人,脾氣古怪,不喜生人。是以,唯有我獨自去,才有機會約見周大夫。”
如此,阮霰只得作罷。
言語間,馬車行速減緩、漸趨停止,擡眼望出去,原來是到了城門,需要檢查一番才可通行。
入城的隊伍很長,但阮秋荷遞了一封手令給守城士兵,一行人當即得到放行。
車輪重新開始滾動,窗外形如長龍的隊伍向後移動,車廂內,阮秋荷解釋:“江夏城之所以嚴查出入者,乃是因了近日城中有妖魔作祟的緣故。我領了任務來此除妖,自然不用接受層層盤查。”
牧溪雲輕彎唇角,笑得謙遜有禮:“如此,還得多謝清芙仙子與我等同行,與了我們方便。”
“鶴取公子不必言謝。”阮秋荷臉微紅,但僅是一瞬,緊接着,她将目光移向阮霰,雖笑着,但語氣幽幽:“我聽說九堂叔久病未愈,城中潛伏有妖魔,還望多加小心才是。”
阮霰平平一“嗯”。
阮秋荷自讨苦吃,黑了臉色。
牧溪雲已然習慣阮霰的冷淡,又不知阮秋荷怒氣之下的深層緣由,于是代阮霰對她道了聲謝,語氣客氣且溫和。
這令阮秋荷心中不滿更盛。
入了城,阿七在牧溪雲的指引下尋找客棧。
阮霰撩開車簾,打量城中情形:江夏城不比金陵繁華,又因妖魔作祟,街上行人稀少,道旁貨攤可羅鳥雀,但那遮掩起來的窗戶之後,卻是探出一道又一道警惕、深究、疑心的目光。
可見作亂于此的妖魔對城中住民影響甚重。阮霰不由瞥了來此除妖的阮秋荷一眼。
很快便至客棧。
這原本是個遠離鬧市、清雅幽靜的地段,但如今整個江夏城皆蕭條冷清,便算不得什麽優點。不過內裏陳設頗為雅趣,壁上挂畫、角落青石、門側盆栽,無一不富有情調。
又因這裏的掌櫃與夥計皆是修行之士,較之周邊客棧,來往于此的客人要多出許多。
牧溪雲同掌櫃的相熟,昨日阮霰答應同他來江夏城後不久,便傳信一封,告知掌櫃的今日他們将來此住宿。
不過計劃之中唯有他與阮霰兩人,如今多了個阮秋荷,便讓掌櫃的又添了一間客房。
牧溪雲安頓好阮霰,暫別前去尋找那位牽線人。門扉輕阖後,房間內唯餘阮霰與阿七。
“主人,要我跟過去瞧瞧嗎?”阿七站直身子,前爪搭在窗潢上,眼珠子瞅着底下街道,神情踴躍。
“周宣理你是知道的,醫術的确精妙,有回春之能。若能讓他為我診治,當可尋出一些方法。”阮霰淡淡道。
“那不更得盯緊些了?”阿七理直氣壯地說。
“你是覺得自己有那個能耐,不被牧溪雲察覺?”阮霰道。
阿七說它當然有那個能耐,化成光團模樣,飄浮雲間,保證無人能探查到。
阮霰理了理衣袖,起身下樓。
“再說了,察覺又何妨?”阿七追在阮霰身後,垂着腦袋小聲說道,“說不定還會願意正大光明帶我去呢。畢竟那牽線人只是不喜生人,并未不喜生狗。”
卻不料前方人腳步倏地一頓,使得它一腦袋撞上阮霰後腰。
阿七疑惑擡頭,順着阮霰目光看向樓下,瞅了半晌,并未發覺有何不妥。
“主人,你在看什麽?”阿七問。
阮霰:“看一個人。”
一個身着绛紫衣衫的人。
一個昨夜在竹林深處“偶遇”的樂師。
今日天氣好,這人沒罩那件深紗外袍,腰間依舊墜玉,別一玉質橫笛,神情懶散地站在月臺前,問掌櫃的要一間上房。
察覺到阮霰的目光,他眼眸幽幽一轉,對阮霰做了個“真巧”的口型,唇角勾着那點笑意很漫不經心。
阮霰面無表情,繼續下樓。
他坐進二樓唯一空着的那間雅座,要了一壺滇紅,熟料片刻後,卷簾而入的并非客棧夥計,而是那個樂師。
“在下尋覓良久,發現周遭座位全滿,唯餘公子你這處還有空位。不知在下是否有榮幸,與公子同坐?”樂師斜倚門框輕笑。
說話倒是很客氣,但——阮霰眼皮輕輕撩起,沖樓下某處輕揚下巴,問:“眼瞎?”
那處位于一樓門邊,桌椅皆被明晃晃的陽光籠罩着,除了趴在上面抱着尾巴睡覺的貓,再無他物。
樂師彎眼弧度不減:“公子真是無情,雖說如今時節不過二月,但太陽仍是曬人得緊,你看,那貓都快被烤熟了。”
阮霰冷冷“呵”了聲。
這人自顧自走進來,拉開阮霰對面那張椅子,撩了撩衣擺坐進去。
正巧店小二過來送茶,見得雅間內有兩人,非常體貼地替他們一人斟了一杯,末了,還滿臉堆笑道:“您二位有事請盡管吩咐,我就在外面走道上。”
樂師笑着應了聲“好”,阮霰神色漠然,往細了觀察,還能發現他眼底藏着些許嫌棄。但到底沒做出将人趕走的事情。
阮霰端起茶杯。
樂師亦緩慢抿了一口杯中紅茶,飲罷對阮霰笑道:“在下花間獨酌月不解,可否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蹲在阮霰腳邊的阿七登時豎起耳朵。
阮霰在鏡湖底下待了百年,雖然阿七時常同他說起江湖上的格局變化,與一些新鮮事,但他始終處于一種封閉狀态,且三魂不齊,沉睡占據了絕大部分時間,是以對江湖事,知曉得并不全面。
這位“花間獨酌月不解”,阮霰便陌生得很,但阿七很清楚。
花間獨酌乃名號,月不解是他的名字,此外,又有“毒聖”之稱。據說他是一位精通南疆巫毒之術的毒醫,傳聞性格古怪,分明是個醫者,卻從不以醫救人,而是用毒。
阿七趕緊拿腦袋撞了阮霰一下,暗示他對待此人,需小心警惕。
阮霰緩慢撩起眼皮,冷淡注視對面人,問:“你一路随我至此,卻不知我姓名?”
月不解放下茶杯,仰靠椅背,手交疊放在翹起的膝蓋上:“我見你面善,心有所動,便随行一路。”
阮霰挑動眉梢,尾音上揚:“哦?”
月不解笑得誠懇:“正因心有所動,所以特意前來打探公子你的名諱。”
兩個人說話沒有壓低聲音,更未往雅間布下隔音符紙,或施展術法,恰巧阮秋荷打此路過,無意間聽得此段,當即變了面色,掀簾闖入。
“你……你已是有婚約在身之人,怎可與如此輕浮孟浪之流同處一室!”阮秋荷神色端的是複雜至極,一口銀牙咬緊,擡起的手指尖顫顫,眸間三分鄙夷三分憤慨,餘下幾分,似是在怒其不争。
阮霰冷着臉,平靜與她對視。
倒是坐在對面的月不解,煞有其事地“啧”了一聲。
“原來公子你有婚約在身。”
繼而話鋒一轉,繼續道:
“但有婚約在身,便等同于尚未成婚,如此看來,我還很有機會。”
阮霰:“……”
阮秋荷:“……”
月不解沖阮霰笑了一笑。
氣氛登時凝滞。
在阮秋荷心中,阮霰本就是個憑着賄賂登上美人榜的敗類,根本不足以與久負盛名的鶴取公子相配,如今情形,更是讓她感到不恥。
她氣得跺腳:“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個分明早已定了親、卻不拒絕他人示好,我真是替牧公子感到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