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庭幽蘭
阮霰回到鏡雪裏。
本該空寂曠寥的庭院,一人一犬凜然對峙,氣氛劍拔弩張,壓抑至極。
阿七弓着脊背,前足微屈,兩眼瞪如銅鈴,低吼不斷自喉間傳出,仿佛下一瞬,便要猛撲過去;阮東林站在三丈之外,雙目淬寒,元力流轉周身,右手沉按劍柄,随時有拔劍出鞘可能。
察覺到阮霰歸來,阮東林冷笑一聲:“你倒是養了一條好狗。”
阮霰涼幽幽掀起眼皮,平靜走到阿七身旁,“它如何,毋需你置喙。”
阮東林上下打量一番阮霰,流溢周身的元力不減反增,庭院中宵風霎時滅去,花影葉影星影凝滞無間,凜寒更幽。
“看起來,你已去祭典過你母親。”阮東林道。
“既然派了青冥落的刺客跟着我,這些事,便不消拿來問。”阮霰目光依舊,輕淡至極,絲毫不為阮東林外放的威壓所動。
阮東林居于上位多年,何曾被這般頂撞過,當即拂袖,寒聲道:“阮霰,這是你同我說話的語氣?”
“哦?我卻不知我語氣如何了。”阮霰垂下眼皮,“你不能既打散一個人的三魂、利用他毫無生氣的軀殼為自己謀利,又要求那個人待你如從前那般恭敬順從。”
“三魂盡散,還能從湖底出來,倒是我小瞧了你……”阮東林道。
阮霰打斷他:“有話直說。”
“呵,那我便直言了。”阮東林微微仰首,冷眸如刀緊盯阮霰,“神刀刀鞘在你體內,通過陣法,刀鞘上殘留的神力能喚醒我族聖器,佑我阮氏永世興盛,所以,我要你回去鏡湖底下,坐回陣法中去。這是你的——宿命。”
聞得此言,阮霰眉梢輕挑,緩慢擡眸,看向阮東林那瞬,寒風乍起。素白衣袂翻飛,銀雪般的長發起落,沛然元氣若漣漪四散,起蕩虛空,凜然往阮東林拂去。
“不太對得住,湖底的陣法被我順手給毀了,即便我回去,聖器也無法被喚醒,更無法為你阮家提供靈氣。”阮霰淡淡道。
阮東林改換姿勢,負手而立,看似沉着依然,卻是暗地調轉元力,狠狠做出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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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法沒了,我可以再布一個。”阮東林沉聲說着,剎那間,東風西回,震碎隔在兩人之間的石桌。
石屑翻滾激蕩之間,阮霰身姿巍然不動,元力化作流光護于體外,彈飛沙石。
阿七得了底氣,繞到阮霰身前,對阮東林低吼,“那就再破一次陣便是!”
此言一出,卻是令庭院氣氛更為肅殺。
“破陣的确輕松,可阮霰,你該清楚,沒有我的允許,你根本走不出金陵。”阮東林語氣生冷,威逼之後仍是威逼,強硬半分不減。
這庭院,稀微星光,闌珊燈火,映出一片素色衣角,阮霰神情淡漠,聽完阮東林之言,緩而慢地朝他投去一瞥。
這一瞥,眸間似融寒月光輝,清寒徹骨,又意味深長。
“阮家的确高手如雲。但阮東林,百年前,你為了捉住我,折損了多少人、花費多少錢財?別以為我在湖底,便什麽都不知道——這百年,你阮家可是大半時間都在休養生息。”
“族長大人,你真有膽量再發動一場追殺?現在,我親友死盡,無所顧忌。但你不同,你要考慮的太多。你就不怕把我逼急了,我做出一些對自己不利、更對你金陵阮氏不利的事來?”
“再者,我已答應懸月島牧溪雲,明日同他一道出發、前往越州。誠然,懸月島在江湖中的地位不如阮家,但它仍舊是南陳十大門派之一,其餘九大門派皆是它的盟友。若明日我不能準時出現,你認為懸月島會如何?”
他的聲音向來清冷,聽上去如空山寒石輕響。而阮東林面色漸沉,寬袖之中手緊握成拳。
阮霰說得沒錯,每一個字都直切要害。
上一次,為了追捕同神刀刀鞘意外融合的阮霰,阮家幾乎出動了族內與刺客組織青冥落的所有高手,可最終活着回來的,不足半數。
因為這人是春山刀。只消一個名號,便能懾住世人的春山刀。他刺客出身,詭計多端;曾為江湖十大傳說之首,修為驚人;又生了一張傾絕天下的臉,若是有意巧笑,少有人能經得住那種誘惑。
他三言兩語就叫懸月島絕了更換婚約者的意圖,替自己謀了條出逃之路。這個人,可恨至極。
但——
阮東林凜目凝視阮霰那雙冷眼,半晌之後,諷刺一笑:“你盡管走,只要——你能走得掉。”咬牙切齒過後語調陡然轉高,繼而漸趨低沉,語氣亦是意味深長。
阮霰眸底平靜無波,宵風揚起衣袖,幽冷輕淡。
雙方在同一時間将氣勁撤回,阮東林拂袖而去,但就在此人氣息完全消失在鏡雪裏那一瞬間,阮霰如刀鋒般筆直挺立的身形竟是一晃。
他只覺眼前昏黑一片,清風、夜寒、亮光瞬遠,五感混沌,連自己都不能再感知。
而在阿七眼中,阮霰正往前栽倒。
“主人!”
阿七趕緊将阮霰馱住,背上人卻無回應,它立時撒開四條腿沖入卧房。合上門扉剎那,沒忘記在鏡雪裏外面布下結界,防止被人窺探。
“主人,阮東林對你暗下毒手了?”阿七把阮霰送到床上,定睛一看,發現竟有鮮血自他唇角溢出,頓感焦急。
阮霰慢慢從床中坐起。眼前的漆黑已散,五感逐漸回攏,他擡手拭去唇角鮮血,低聲說道:“無妨,只是因三魂不全失去一瞬意識而已。”
阿七前爪扒着床畔,瞪視阮霰:“三魂不全會流血嗎!”
阮霰不以為然:“過度運功罷了。”
阿七大拍床板:“時間着實不多,我們要盡快去尋醫,進行一番延緩、穩固心魂,再火速尋找治本之法!”
阮霰垂下眼眸,揉了揉阿七毛茸茸的腦袋,輕聲道出一個“好”字。
一夜無話。
翌日天方破曉,牧溪雲便至鏡雪裏外等候。
阮霰正凝神調息,阿七守在一旁,不曾驚動他。直至辰時三刻,阮霰體內真元走完一個大周天,睜開眼睛,它才道:“牧溪雲來接你了。”
“走吧。”阮霰起身,輕理袖擺,低聲說道。
阿七甩動尾巴,用腦袋頂開門,輕快躍入庭中。
霎時間,清風拂面過,送來清甜春花芳香,日光暖軟,撒在空中猶如細碎金屑,端的是美好寧靜。牧溪雲就站在庭院的圓月門外,身後深深樹影,身側亭亭幽蘭,衣袂起落于風,背負長琴,身姿挺拔。
牧溪雲見到走出房門之人,略略一怔,随後快步迎上來。
阮霰沒摘下那張假臉。
如今模樣,雖說仍算得上“美”之一字,但美得過于普通,尋不出任何特色,同尋常巷陌間好顏色之人無二,看過之後,只覺美則美矣,無甚出挑處。
他走到牧溪雲面前,淡淡道:“鶴取公子,久等。”
“無妨,是我來得太早。”牧溪雲沒問阮霰為何頂着這樣一張臉,語氣溫和如初,話語滿是關懷,“你舊傷未愈,不宜勞累,是以我備了馬車,已候在阮家外。”
阮霰輕輕點頭:“多謝。”
牧溪雲又道:“江夏城距離金陵并不遠,此一行,約莫半日可達。”
阮霰:“嗯。”
阮霰的回應,說不上失禮,卻也太過寡淡,一時之間,牧溪雲不知再談什麽,遂止了言,安靜同阮霰并肩前行。
正是一日之初、繁忙之始,阮家家業之大、人丁興旺,道上往來者頻繁。見得同行的兩人,無一不暗自打量。
鶴取公子在江湖中久負盛名,傳言他喜着青衣,面容清俊,氣度溫和,彈得一手好琴,可引百鳥來朝。
而牧溪雲,一身霁青衣衫,背負一把伏羲制式的桐木琴,近日又恰逢懸月島島主攜衆人前來金陵拜訪,是以不難猜出身份。
倒是同他并肩的阮霰,根本無人識得。不僅無名,偏生還長了張沒有特色的臉。
“鶴取公子做何同那般普通的人走在一塊兒?”
“許是那人領着鶴取公子去什麽地方。”
“這等好差事,怎麽落不到我頭上!”
“大抵是你沒燒高香?”
竊竊低語随風傳來,飄蕩回旋在樹影交疊的石板道上,牧溪雲聽聞此,逐漸蹙起眉頭。阮霰面不改色,步伐從容。
略加思索,牧溪雲低聲道:“今日乃是豔陽天,雖說此時涼爽,但再過一時半會兒,陽光會變得炙熱。阮公子,我們可要走快些?”
“無妨。”阮霰語氣輕淡,“這裏的景致,這樣的陽光,我已百年不曾見過,應當仔細體會才是。”
牧溪雲耐心勸說:“金陵景色并不會變,待尋訪名醫、治愈頑疾,再欣賞不遲。”這條路上,還會遇見多少人,還會聽見多少閑言碎語,不可估量,他不想讓這般言語再入阮霰耳朵。
阮霰瞥着地上随微晃樹影左右搖曳的斑駁光點,隔了好一會兒,不動聲色挑眉,道:“你說得對。”語氣卻是頗為深長。
牧溪雲覺得這話有些怪,但仔細琢磨,又分辨不出什麽來。
腳步遂快,不多時,便至阮家偏門。
牧溪雲并未打算大張旗鼓帶阮霰離開,因而準備的馬車,外表看上去并不華麗,但整個車身,所用木料,無一不是上千年的檀木,靜立此間,自有一股暗香漂浮,垂在車門口的簾,乃是由有“赤霞”之稱的熾靈絲織就,一寸千金。
至于拉車的神駿,更是不必多說。
阮霰卷簾而入,對牧溪雲道,可由阿七駕車。卻在此時,聽得一道清脆女聲響起。這聲音端的是意氣十足、年輕驕傲。
“鶴取公子,小女子清芙出水阮秋荷。聽聞公子此行将往越州,小女子正好接了前往越州除妖的任務,不知可否同路?”
垂簾輕晃,阮霰透過縫隙望出去,見得一粉衣少女負劍而立,面如芙蓉眸似水,正應了江湖人給她的稱號——清芙仙子。
清芙仙子阮秋荷立在偏門門廊之下,身後站着阮家幾個位高權重的長老,牧溪雲朝他們一一見禮,随後問車內的阮霰:“清芙仙子欲與我們同行,不知阮公子意下如何?”
“随你。”阮霰盤膝跪坐于軟墊上,垂眸淡聲道。
阮家長老一笑:“此行前往越州,雖不遠,但不可掉以輕心。方才,負責打掃鏡雪裏的婢女發現春山大人竟是一件衣物都未曾帶上,連忙收拾了些,我等正巧要出門,便一并給帶來了。”
牧溪雲折身過去,從長老們手中接過行囊。
阮秋荷沖他抱拳一笑,道了聲“多謝”,走上馬車。
旁人或許不知,但阮霰清楚,阮秋荷此番要求,帶了極強的目的性。然他端坐于車內,面不改色。
倏爾,直直垂墜的車簾遭掀起,阮秋荷步入車廂。她眸眼靈動,輕輕一轉,目光落到阮霰身上,但看清此人一剎,張姣好面容上的笑意猛然僵住。
她眼底浮現出不可置信,連帶輕勾垂簾的手指,都跟着發起了抖。眨眼,那抹不可置信變為憤怒,咬牙切齒的話更是脫口而出:
“天下第一美人?大名鼎鼎的春山刀阮雪歸?模樣不過如此,那畫聖百裏丹青簡直是瞎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