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輝冷調
阮霰心頭流露出些許驚訝,卻也不改神色,下一刻,聽得牧溪雲又道:
“阮公子不必因病體而自貶,在下此次前來,便是想帶你前往越州江夏城,請那裏的名醫替你診治。是以退婚之言,不必再談。”
此言一出,高坐主位的阮東林臉色有一瞬難看,懸月島島主卻是滿臉欣慰,撚動胡須,點頭道:“便是此理。我懸月島,斷然不會以雪歸你因傷避世久不出為由要求退婚,更不會更換婚約人選。”
牧溪雲行至阮霰身前,目光掃過那把血跡仍存的刀,又看了眼主位上的阮東林,斂低眸光,溫聲對阮霰道:“夜深露寒,你病體未愈,不宜在外久留,我送你回去。明日一早,便啓程往越州尋醫,如何?”
正廳內,所有人皆将視線投向阮霰。
燈影灼灼,庭院吹來的風掀起衣角,阮霰垂眼,輕輕晃動起手中茶盞。盞中倒影頃刻破碎,他扯了一下唇角,将之擱置于旁側,緩慢起身,對牧溪雲道:“好。”
說完轉身往外,牧溪雲對阮東林執了一禮,緊跟在後。
懸月島衆人随之起身,島主道過一句“夜已深,便不再叨擾”,告辭離去。阮東林揮手命管家攜衆相送,獨坐廳中,面色陰沉如墨。
半晌後,他倏地擡起手掌,沖身前桌案猛然拍下。霎時間,木已成屑,怒然翻飛。
“阮雪歸——”他厲聲道。
幽靜山道上,阮霰終于打算将刀刃上的血跡清理一番,欲取出張帕子來,卻發現身上除卻這件衣衫外,再無他物。他這才憶起,早在阮家将他關進湖底時,便已失去一切身外之物。
下一瞬,阮霰面前出現一方手巾,一方極為素淨的天青色手巾。
“用這個。”牧溪雲輕聲道。
阮霰沒接,腳步不停,并指往刀身一抹,指尖元力流轉,俄頃過後,刀刃上再不見半點血色。
兩人之間距離被拉開,從并肩而行,變為了一前一後。
牧溪雲望着前方身影,收回手,失落道:“阮公子,方才你推脫婚約時所說的那些話,可是真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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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霰腳步不停,聲音冷冷,幾乎要融進這初春夜色裏:“今夜乃你我第一次見面,對于初相逢之人,真心何從談起?”
言語間,初遇時的岔道又入眼簾,阮霰駐足,又道:“送到此處即可,鶴取公子請回。”
牧溪雲薄唇輕抿,猶豫幾息,試探着問:“明日越州江夏城之行……”
卻是為阮霰所打斷,這人答得肯定:“我會去。”
“好。”牧溪雲點頭,垂下眸眼,“阮公子早些休息。”
阮霰:“嗯。”
牧溪雲将目光瞥向道旁花影:“此回匆忙,尚未來得及問候令堂,請阮公子代為轉告。”
換來一聲“自然”。
阮霰不欲交談的意圖甚為明顯,牧溪雲不得不轉身。
他繼續前行,待到幽徑深處,天字七號由腰刀化為雪白巨犬形态。出于犬類習性,這家夥拿腦袋拱了阮霰一下,問:“為何要跟牧溪雲一塊兒去江夏城?咱們當務之急,是找到地魂哇主人!”
阮霰語氣淡淡:“時日無多,與其浪費時間在尋找上,不如想別的辦法,将缺失的魂魄補上。”
阿七眼裏滿是懷疑:“會有這樣的方法存在?”
阮霰話語鎮定:“不碰碰運氣,怎會知道不存在?”
阿七震驚至極,音量陡然拔高:“碰運氣!那還不是浪費時間!”
阮霰頗為無言,但仍耐着心與他解釋:“這世間神魂不全之人并非少數,有醫修專研于此,他們當有一套固魂之法,能替我稍作延緩。”
阿七兩只前爪開始刨土:“延緩之後又如何?不行了再去緩一次?”
這樣的追問太沒意義,阮霰懶得再理,瞥它一眼,加快腳步,往鏡雪裏行去。
鏡雪裏經久無人居住,但阮家做足了面子功夫,連微末角落,都不染半點塵埃。陳設布局更是保持了阮霰在時的模樣,沒有絲毫變化。
阮霰駕輕就熟入內,至卧房,卻沒有就此歇下,而是敲開了一間暗門,鑽入地下,取出不少東西。接着從衣櫃裏随手撿了件衣衫,換下身上舊袍。
“你留在此地,我有事出去一趟。”阮霰對趴在床前的阿七道。
雪白巨型犬已接受了阮霰的行事思路,此時有些困,打了個呵欠,回答“是”。
俄頃,即見阮霰化作一點輝芒,飄然離去。
金陵城的熱鬧并不因夜深而消減,燈火沿着十裏秦淮的清波水光綿延,河畔樓閣輕歌袅袅宛作仙音,胭脂水粉的香随風飄遠,連夜色裏沉默不語的飛檐吊角,都染上了甜。
阮霰以假面覆住真容,快步行走在金陵浸了香的青石板上,入耳的低語,好些都在談論新鮮出爐的江湖美人榜。
“那位春山刀,避世百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甫一出世,便重登美人榜榜首,不知會對過些日子的風雲榜、兵甲榜造成何種影響。”
“說到阮雪歸,便不得不提他的那位‘一生之敵’,北周前任國相。自春山刀隐居,國相便穩坐風雲榜第一位置。啧,春山刀這回回來,恐怕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鬥争。”
“要我說,這風雲榜的事情,都不如美人榜來得勾人心癢——聽說啊,原本排在第十二位的,是阮家那個清芙仙子,如今因春山刀,被擠去第十三了!”
“清芙仙子竟也是阮家人?窩裏鬥窩裏鬥!聽說這位仙子可不是好相與的人物,前些日子才開始行走江湖,年輕又氣盛!金陵城又要熱鬧了——”
交談之聲煩雜,如春夜擾人的細雨,阮霰無心理會,穿街過巷幾經折轉,駐足于一間酒肆前。
燈火稀微,零星如豆,守夜的夥計已倒在桌上,唯那店門口的酒招旗仍在飄。
他輕拂衣袖,擡指送出一點元力,敲上趴在桌邊睡夢正酣的夥計頭頂。
夥計不耐煩擡頭,正要破口大罵,卻見店門外站着個面生但衣料華貴的人,屁股登時從板凳上彈起來,笑容殷切招呼道:
“客官您快裏面請,咱們這兒各式酒釀一應俱全,其中花酒、果酒乃金陵一絕,您可要嘗嘗看?”
“三壇梅酒,帶走。”阮霰淡淡道。
“好的客官,您請進來稍坐片刻,我去地窖給您取來。”夥計笑答,“除了梅酒,旁的要來一些嗎?我們店的桃花酒、竹葉青,味道都是極好的!”
阮霰:“不必。”
片刻後,夥計為阮霰送上三壇梅酒,他付過銀錢,轉身回到夜色中。
一路東行。中途,阮霰問一戶花農買了束花。又過三十裏,見得一片竹林。阮霰快步入林,但行至深處,兩塊石碑映入眼簾時,又漸漸減緩腳步。
此般情緒,大抵與近鄉情怯異曲同工。
——那兩塊碑,一塊是他至交好友的衣冠冢,另一塊,底下長眠着他的母親。
金陵阮家,為了自身顏面,手段無所不用。
春山刀出身阮氏,譽名滿天下,受萬千人敬仰,是以在囚禁了本人後,還想法設法維系這三個字的名聲,使其有益于與之密切相關的阮家。
他們謠傳“春山刀因病隐居鏡雪裏”,同時,為了向世人展現家族的大度與關切,極盡心思,制造出優待“春山刀母親”的假象。百年來,連接觸到阮家核心的十大高手,都給迷惑了過去。
但阮霰再清楚不過,他的母親早就死了,死在當初的逃亡路上。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為了掩護阮霰離開,她将自己暴露在追殺者刀下——最後,是阿七改換模樣,替他收的屍。
思緒緩緩,腳步緩緩,可饒是再慢,終會有抵達的那一刻,伴随竹葉刷刷響,阮霰來到石碑面前。他将懷裏素雅沾露的潔白梨花放到母親面前,繼而揭開酒壇,盡數傾灑于黃土中。
風蕭蕭,葉漫漫。只身立于碑前,不必言語,再多心緒,已是陰陽兩隔,無處聽聞。
三壇酒,一壇祭典亡母,一壇追思故友,剩下一壇獨自飲盡,長影寥落。
就在阮霰放下第三個酒壇,起身打算離開時,卻見一個身影步入竹林。
此處并非偏僻隐秘之地,時常有人至此伐竹,阮霰本不會多心,但——來者身上所流露出的氣息,實在是令人難以忽視。更不必說,那氣息中還有些微熟悉味道。
阮霰看過去,那人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不慌不忙,掏出一只橫笛。
倏然之間,笛聲起于竹林間,不似秦淮河畔的柔軟纏綿,此音清越,悲而不涼,如同一道澄澈幽遠的月光。
乍逢星辰升起,輝光流轉眸眼,那眼尾輕輕上勾,暈開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但星光淌至阮霰眼中,微光閃爍便被化開去,唯餘幽冷之色。
同這樣的目光對視,吹笛人不驚不懼,吹奏不停。待到一曲終了,修長手指一轉橫笛,自竹林那頭,翩翩然掠身來。
此人着一襲绛紫色衣衫,外罩玄地雲紋寬袖袍,腰間墜玉,撞得玎玎作響。他站在距離阮霰三尺遠的地方,斜倚青竹,姿态懶散從容。
“在下乃一介無名樂師,偶然路過此地,見公子神色哀傷,心頭頗有感觸,情不自禁吹奏一曲。”
“此曲本與我一般,無名無號,但公子一眼望來,我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個名字。”
“此曲之名,當以‘清輝’二字命之。”
語調甚是散漫,但聲音透着一股子清貴味道,令人難以捉摸真實身份。
阮霰掀動眼皮,上下打量樂師一番,問出個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北境之人?”
樂師擡手,指間橫笛轉動,彎眼一笑,漫不經心:“在下的确來自北周,但對南陳并無惡意。”
那眼底揉着星光,閃爍之間,端的是動人。
阮霰眉梢漠然一挑,“哦”了聲後,手指隔空輕勾,拎住空了的三個酒壇,提步轉身。
“公子似乎過于無情了些。”樂師望着他的背影,低低笑了聲。
卻是倏爾間人已去林已空,唯餘流風回轉,沙沙葉聲作響。
“大人,你作何吹笛子給他聽?”一道身影落在樂師身旁,循着阮霰離去方向遙望。
樂師收斂眼底笑意,将橫笛重重往身側少年額前一敲:“你忘了?聖書上說,我南下所遇第一個神魂不全之人,便是那個命中注定要同我成親之人。”
“他、他神魂不全?這樣說來,他便是夫人——哦不,未來夫人!”少年驚得跳起來。
樂師輕挑眉梢,望向金陵的目光,意味深長。
子時将至,秦淮河畔的喧嚣終于有所消退,東西兩街夜市漸趨冷清,阮霰緩步走在金陵城中,欲尋一處能夠堆放空酒壇的地方。
竹林深處偶遇樂者,于阮霰而言,算不得什麽要緊插曲。他已在此世間消失百年,這回出去,還特意戴了張假臉,便是曾經的生死之仇,都不會那麽快找上門來。
那人約莫只是一個路過的、或許與他有過牽連、但無關緊要的修行者。
如是想着,阮霰将手裏的空酒壇置于一處街角,以方便明日的清掃之人,熟料轉身之後,撞見兩個半醉的少女相攜走來。
顯而易見,是兩個修行者,且其中之一境界不低。她們同阮霰擦身而過,所行方向,竟也與他要去的地方相同。這還不算完,更有恨恨話語入耳——
一人憤憤不平道:“鏡雪裏的那位春山刀,已是百年前的人,重傷不愈甚久。這樣的人,竟來搶小輩的名頭,害得小姐名次滑落至十三,姓名無緣登上美人榜,真真是不要臉至極!”
另一人接話,語氣咬牙切齒:“若論武藝,便也作罷,偏偏是容貌——我倒要尋個機會仔細瞧一瞧,那阮雪歸,到底是多好看,能把我阮秋荷生生給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