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華絕代
此時客棧裏沒來說書人,大夥吃茶喝酒,正愁有些無聊,二樓雅間內上演這一出,恰巧給衆人結了乏。這三三兩兩的閑散客,登時升起看戲心思。連那門口睡覺的貓,都睜開眼睛,往樓上探去好奇目光。
衆人目光所向之處,啷當相撞的珠簾之後,阮霰神色仍是冷冷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收斂了氣息,渾身上下看不出有何修為,形如一介凡人,對面那位花間獨酌月不解,亦是如此。相較之下,便顯得阮秋荷盛氣淩人。
但偏偏,月不解将眼珠子幽幽一轉,便将氣勢給拉了回來。
他輕笑道:“小姑娘,我看你不過十七八歲,倒是伶牙俐齒得很。你這般憤怒,莫不是因為你傾慕那位‘牧公子’的緣故吧?”
聞得此言,阮霰不動聲色瞥了月不解一眼,熟料月不解跟得了鼓勵似的,坐直了背,取出一把折扇抖開。
伴随“嘩”的一聲,月不解繼續道:“分明是我糾纏這位公子,你卻替你的‘牧公子’感到不值,這說明,‘牧公子’在你心中的分量極重……”
阮秋荷一陣臉紅,厲聲打斷他:“胡言亂語!”
月不解垂着眼搖頭:“你提到‘牧公子’這三字時,目光切切、情意深深,與說我二人時極為不同。”
阮秋荷矢口否認:“我沒有!”
月不解神情認真:“你提到那位‘牧公子’,連神态都溫柔了些。”
阮秋荷咬牙切齒:“你胡說!”
他歪了下頭:“那你為何替那位牧公子感到不值?”
“我就是、我就是……”此之提問,倒是讓阮秋荷不知回答,一時之間,竟說不出個所以然。
見狀,月不解不慢不緊飲了口茶,施施然道:“姑娘,你因我糾纏這位公子,便認定他不恥。我尚且不知他已有婚約,而你——你明知那位‘牧公子’已經定親,卻仍癡慕于他,這等心思,又該以何種詞彙形容?該說你不檢點不知羞,還是該說你率性膽大呢?”
“你——”哪家的小姐受得住這般言辭,阮秋荷瞪大雙眼,倒吸一口涼氣,驚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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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不解放下茶杯,輕笑着做出結論:“姑娘你看,你放棄否認了,所以——你果然傾心于那位牧公子。”
阮秋荷臉色很難看,一半是氣,一半是羞,被說得啞口無言、無從反駁。
反觀月不解,由始至終,面上笑意不曾減過半分,語速緩慢,語調漫不經心,折扇輕搖,氣度翩翩,好似不過是同阮秋荷以尋常方式進行了一番尋常交談。
桌子底下,阿七開始沖月不解搖尾巴。
阿七在心中做了千百種假設,但萬萬沒想到,會是此般局面。它甚至以為這位毒醫是為了找麻煩而來,沒想到,竟是來解決麻煩的。若非狀态不允許,它恨不得跳起來鼓個掌。
再觀阮霰。
花間獨酌月不解的那些說辭,阮霰不相信,這人一路跟随至此、出言幫忙教訓阮秋荷,不過是懷着別的目的。
到底是何種目的?他同他又不認識,當是沒有舊仇的。莫非……是同他親友有過淵源?畢竟,這人身上有股熟悉氣息。若是如此,便有些難以揣測。
阮霰垂眸細思,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将此人先擱置在一邊,他的當務之急,是尋找補魂之法。
局外圍觀者的心思,又與他們不同了:這瓜子還沒嗑夠一盤呢,怎麽就停下了?
有好事者就要起哄,卻見悄無聲息間,門外陽光漸隐,天竟陰了下去。風吹入客棧,夾着一股子寒氣。
二樓雅間內,三人一狗登時有所察覺,可異狀襲來的速度太快,但見剎那間,客棧大堂已被黑霧所籠罩。
倏地,一樓有人嚯然起身,擡腳踩住板凳,仰頭沖着二樓道:
“小姑娘,傾慕人家已有婚約之人,又算不得什麽大事。做不成人家的妻,還能當妾嘛!有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你當妾,定是比他那個妻更能讨得歡心!”
這話是對阮秋荷說的,她當即怒上心頭,但還未沖出雅間,又聽得這人道:“嘿!年紀輕輕,火氣卻大,做何摔杯子!”
這人不光說,還做出躲避的動作,仿佛真有杯子從二樓砸下去。
“王二麻子,你那話忒下流,人家可是正經姑娘!”這人旁邊的一位大嬸起身,對王二麻子說完,又沖另一側聞言笑道:“來來來,姑娘,聽我說,誰年輕的時候沒愛錯過人,這些都是小事,不必拘泥,過個幾年,他娶了親、你嫁了人,自然就釋懷了。”
大嬸邊說,邊擡起手臂,旁邊分明無人,卻似乎真站着一位姑娘,讓她給挽住了。
王二麻子一聽,不屑冷哼:“你這婆娘,誰說話下流了?還‘不必拘泥’‘過幾年自然釋懷’,果然,你們女人……啧,一個賽過一個水性楊花!”
大嬸勃然大怒,當即彎起袖子,狠狠推了王二麻子一把:“你怎麽說話的——看老娘今天不教訓你!”
這就像砸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水花立時濺起來,客棧裏亂了套,無論樓下抑或樓上,三三兩兩的人,紛紛起了争執。
阮秋荷反應過來,迅速拔劍:“是那只潛藏城內的妖魔在作怪!”
“幻魔。”阮霰平平接話。
月不解靠着椅背,幽幽笑道:“且不止一只,隐匿之術使得那樣好,它們的境界,當在琴心境三層左右。”
阮秋荷握緊劍柄,似在猶豫什麽,但這時間很短,抿了抿唇後,她朝阮霰與月不解抱拳:“這是我接下的任務,即便妖獸境界在乾元境,亦在所不辭。但此間百姓無辜,陷入幻境過久,于他們身體、神智皆有損害,我一人唯有雙手,可否請兩位幫忙一二。”
阮霰點了下頭。
得到肯定答複,阮秋荷道出一聲“多謝”,縱身躍下二樓。
阮霰喚了聲“阿七”,天字七號立刻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撒腿奔向外邊。他起身,往阿七相反的方向而去。月不解緊随其後。
月不解:“你盡管坐着,我出手便是。”
阮霰:“不必。”
月不解很執着:“我卻認為很有必要。”
阮霰加快腳步:“不勞煩閣下。”
月不解再一次向阮霰展現了他的執着精神:“這是在下應當做的。畢竟那位姑娘,也請了我幫忙。”
阮霰:“……”
月不解繞到阮霰身前,邊沖他挑眉,邊抽出別在腰間的橫笛。
橫笛輕轉之間,元力往四方飛彈,将争執不休、扭打成團的人給分開,并迫使他們陷入沉睡,以此脫離幻境控制。
于是阮霰去了另一邊,同阿七上三樓,救助廂房中的人。
一樓大堂內的情形比二樓三樓更為嚴峻,身為修行者的客棧掌櫃與夥計早被幻魔放倒,阮秋荷周旋在打鬧的衆人之間,還要分神尋找幻魔藏匿方位,應付得頗為吃力。
但并非全無所獲。幻魔施展幻術,必然藏于其間,不可能身置幻境外圍,而藏匿地點,多半是在潮濕陰冷處。
阮秋荷朝月臺旁的酒架瞥了一眼,熟料這一眼,竟看見原本已倒在酒缸旁的客棧夥計,拿出一把匕首,欲刺向旁邊的掌櫃!
尋到三樓長廊,出手替阮霰打暈最後幾人的月不解見狀,輕聲吐出兩個字:“陷阱。”
阮霰淡淡一“嗯”。
樓底下,站在月臺丈許遠外的阮秋荷捏緊劍柄。觀之神色,亦是有所察覺。
失去意識的夥計被幻魔所操控,他完全不必對掌櫃下手,此般舉動,不過是為了将阮秋荷吸引過去。
月不解倚住欄杆,轉動指間橫笛,垂着眸光,低聲問:“你覺得,她會過去嗎?”
阮秋荷若不去,幻魔不會對客棧掌櫃手下留情;阮秋荷若去,掌櫃與夥計是得救了,但幻魔可不止一只,她必然難以脫身,甚至有性命之憂。
阮霰沒回答這個問題,下一刻,他看見阮秋荷舉劍而去。
操縱客棧夥計刺殺掌櫃的幻魔立刻收手,迎上阮秋荷劍招,與此同時,另一只幻魔,出現在阮秋荷身後。
修行界中,境界分五重,分別為鳳初、琴心、乾元、無相、太清。
兩只幻魔修為皆在琴心境,阮秋荷境界亦然,若是單獨對付一只,她尚有應付之力,但被前後夾擊,落敗之相立顯。
幻魔早無聲無息布下了誘殺幻陣,逼得阮秋荷無路可走,三步兩步,便跌入其間。
吞噬萬象的殺陣開啓,阮秋荷遭一點點吞沒。
阮霰緩慢眨了一下眼睛。
月不解眉梢輕輕一挑,用肯定的語氣對阮霰道:“你想去救她。”
阮霰瞥他一眼,意味很明顯。
“她那樣對你,你竟……不計前嫌?”月不解問。
“罪不至死。況且,幻魔殺死了她,下一個對付的,便是我們。”阮霰淡聲道。
月不解平平一“啧”,“雖然在下十分高興,你用了‘我們’這個詞,但——”
可惜阮霰沒給他将話說完的機會,手往旁側一伸,阿七瞬時化作一柄腰刀,落入手心。接着,他足尖一點,飛掠至客棧一樓。
素白衣角折轉于虛空,在四散塵埃中牽出光弧一抹,色澤幽淡。暗淌銀光的長發起落之間,阮霰掀起眼皮。
冷冽眸光所向,雪亮刀光所向,縱生妖氣退散。阮霰腳步錯踏,至阮秋荷身側,輕輕一拽,便把她拽出死陣。
繼而将人丢開,翻轉手腕,橫遞刀鋒,迎上幻魔招法。
幻魔不過琴心境界,阮霰卻是百年前便已入無相,生生高出它們兩重境界。
琴心境的妖魔所布殺陣,阮霰一刀擊破,随後偏轉刀尖,再誅二魔。
魔物灰飛煙滅,彌散在客棧內的黑霧如退潮般散去,耀白日光重臨,透過浮空塵埃,撒向青石鋪就的長街,流淌到客棧門口二尺見方的桌上。
一切的一切,宛如新生。
阮霰衣袂最後一次起落,喧嚣歸于寧靜。
阮秋荷瞪大了眼。
她跌坐在地,形如一尾瀕臨渴死的魚被丢回水中,又如久困之人終于得見天光。
那立于身前之人,那将她從無盡黑暗裏拖出來之人,白衣白發,眉目勝雪,周身流轉光華,似天上清寒月芒。
此般氣度,傾絕塵世。
阮秋荷發現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何者為美?空有一副漂亮皮囊便算美嗎?
不算。終有一日,皮囊老去,化作煙塵,同萬物再無區分。
唯一長存的,乃是風骨。
美當如眼前之人,縱使冰冷肅殺,卻如浮光破夜,照徹世間。
她想起了百裏丹青對阮霰的評價——“那時他衣如雪,刀如雪,紛落肩頭的梅花如雪,于皓白天地中一線封喉,最為驚豔”。
風華絕代四字,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