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再征徐州,曹軍一路勢如破竹,來增援的劉備也無可奈何,陶謙已經做出了逃跑的打算。一個宏偉的藍圖将要在曹操心中漸漸生成之際,摯友的背後一刀擊碎了他全部夢想,讓他的事業陷入了空前低谷中。〕
【一、老戰友在背後舉起了刀】
曹操率主力離開兖州後,陳宮認為時機已到,他不再管督辦糧草的事,直接跑到陳留郡找張邈密謀反叛。
張邈自己本可以挑這個頭,他也有這樣的號召力。但是,正如鄭泰曾經分析的那樣,張邈是個俠士,沒有成為霸主的雄心。他跟陳宮商議,還是秘密把呂布接來,尊呂布為兖州的新盟主。
張邈命陳宮去迎接呂布。此時呂布在哪裏,史書沒有明載。上次分手後,呂布又去投奔張楊,但沒有關于他這一段時間活動的任何記錄,也許呂布就沒有到張楊那裏,而是随便找了個地方待了起來,等待張邈、陳宮這邊的消息。
呂布到達兖州境內後,張邈派手下人劉翊通知留守鄄城的荀,說呂布将軍聽說曹将軍攻打陶謙,特來幫忙,請提供糧草。
張邈這樣做有點不可理解,呂布的政治立場已明朗,他更傾向于袁術一方,雖然幫袁紹打過仗,但目前是袁紹要抓的人,曹操是袁紹的盟友,聽從袁紹的指揮,呂布怎麽能幫助曹操呢?不用說荀,就是一般人也能看得出來。
張邈要想背後給曹操來一刀,最有效的方法是突然發動襲擊,同時進攻鄄城、濮陽等戰略要地,虜獲曹操等人的家眷,生擒或殺死荀、夏侯、程昱等人,則兖州的其他地方可不攻自破。劉翊找荀要糧草,東西沒要着,反而給荀報了信。
荀跟程昱此時在鄄城,二人一商量,馬上判斷出情況有變,張邈可能已經反了,呂布也來到了兖州,情況十分危險。荀迅速做出兩項部署:一是派人火速前往徐州前線給曹操報信,二是派人通知夏侯放棄濮陽,率所部到鄄城會合,固守待援。
夏侯接到荀的敵情通報大吃一驚,若鄄城丢失,怎麽向大哥交待?于是立即點齊所部人馬,放棄辎重,輕軍前往鄄城。結果,半路上出了險情。
剛出濮陽,夏侯就與呂布軍相遇。呂布派人假裝來投降并說有重要情況報告,騙取了夏侯的信任,趁夏侯不備之際,将其劫持。這件事史書上沒說是幾個人幹的,只明确指出是呂布指派的。如果真是那樣,這些人應該把夏侯殺掉,如此一來曹軍必然大亂。然而,他們沒有殺死夏侯,提出了一個要求:給錢(責以寶貨)。
夏侯的副手是韓浩,河內郡人,他讓人守住營門口,然後直接跟劫持者對話,義正辭嚴道:“你等兇逆之徒,竟然敢劫持我們将軍,你們還想不想活?我們受命讨賊,怎麽能因為個人原因而廢了軍法,去縱容你們呢?”
韓浩同時向夏侯涕泣而言:“這是國法,我等無可奈何!”于是指揮人向劫持者發動攻擊。劫持的人一看硬的不行,趕忙叩頭求饒。韓浩不理,把他們全部殺了,幸好夏侯安然無恙。
盡管曹操後來得知此事,對韓浩的做法給予表揚,并頒布命令,要求以後遇到類似的事都按這個辦法處理。但是,韓浩在這件事的處理上似乎并不完全恰當,當對方要求財物時,他應該給予權衡,而不能一味蠻幹。他說的那些話如果是一種心理戰未嘗不可,在對方有投降意願的情況下,仍然發動攻擊,這個險就沒有必要再冒了。夏侯沒有死,只是他命大。
刺殺夏侯沒有成功,雙方展開激戰,但他們的心思都在別處:呂布想趁機奪取戰略要地濮陽,有一個自己的根據地;夏侯一心考慮着鄄城的安危,雙方都無心戀戰。
呂布率先脫離戰鬥,直奔夏侯剛剛放棄的濮陽,将其占領,還獲得了夏侯的不少辎重。夏侯指揮人馬撤向鄄城。
陳宮在東郡的根基很深,此次反叛除他以外還有很多人參與其中,他們有的此時還在鄄城內,這些人都在暗中尋找機會裏應外合。夏侯進入鄄城後,跟荀、程昱一道,連夜查獲想謀反的幾十個人,全部處死,穩定了鄄城的局勢。
呂布、陳宮到達濮陽後,兖州各郡縣都給予響應,據史書記載,全州一共有近八十個縣,沒有反叛曹操的只有三個:鄄城,東郡的範縣、東阿縣。
從這個情況看,曹操入主兖州後治理得并不成功,他打敗黃巾軍保護了兖州,大家表示擁護,但此後他的主要精力在與袁術、陶謙等人的戰争上,不符合兖州地方人士的利益。張邈和陳宮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敢公開向曹操叫板。
鄄城裏加緊防守、積極備戰,城外又來了一支人馬,人數多達數萬,城裏頓時緊張起來。荀等開始以為是張邈的人,或者是呂布從濮陽回擊鄄城,後來城外的人主動通報,才知道他們是豫州刺史郭貢的人,點名要見荀。
歷來對郭貢這個人關注不多,但從他手下最少有數萬人馬這一點看,他絕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他是誰的人?又是怎麽來的呢?
關于郭貢的史料不多,只知道他這個豫州刺史是袁術所表,應該是袁術集團的人。近一個時期,曾經擔任和正在擔任豫州刺史的有孔、孫堅、劉備、呂布和郭貢。孔是朝廷任命的,孫堅是袁術所表,孫堅死後,孔也生病死了,袁術又表郭貢為豫州刺史。而劉備的豫州刺史是陶謙所表,呂布是劉備所表。
袁術此時退到了壽春,在揚州刺史部的九江郡等地發展勢力,同時,派郭貢向豫州方向發展,派孫堅的兒子孫策向長江以南的吳郡、會稽郡方向發展,在這兩個方向,進展都比較順利,孫策在江東勢如破竹,郭貢也很快有了一定實力。
張邈本隸屬于袁紹、曹操,與袁術手下的郭貢屬于不同陣營,但造反之後敵人的敵人就成為可供借用的朋友。基于這個道理,郭貢此番橫插一扛,可能是張邈、陳宮拉來幫場子的。
郭貢也可能是呂布聯絡來的,呂布與袁術雖然鬧得不愉快,但畢竟沒有翻臉,也是基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道理,呂布需要幫助之際,袁術考慮也可以幫一把,于是命令郭貢前來走一趟。袁術給郭貢下的命令肯定不是全力相助,曹操的戰鬥力他有切身的領教,此番前去能站在一邊幫幫場子就不錯了,瞅着機會撈上一票當然更好,千萬不能動真家夥。荀看到了這一點,所以當郭貢點名見他面談,大家都認為太危險勸他不要去時,荀分析道:“郭貢與張邈等人交情并不是很深,現在來得這麽倉促,說明他們未必是統一行動。趁着郭貢主意還沒有完全打定,可以游說他,最少讓他保持中立。如果不見,他心中起疑,倒有可能讓他跟張邈等共同行動。”
荀于是只身出城,來見郭貢。
誠如荀所料,郭貢點名要見荀确實是一種試探,當他見到荀毫無懼意時,猜想城裏早有準備,未必好攻,于是率兵離去。
在曹操回師之前,荀守住鄄城倒還有些把握,要做到這一點,範縣、東阿縣也得守住,以形成呼應之勢,分散呂布等人的兵力。此時範縣令是靳允,東阿縣令是棗祗,不知道他們那邊的情況如何。荀跟程昱商量後,派程昱和兖州從事薛悌等去實地查看。
程昱等人到範縣時,陳宮派的範嶷也到了,程昱和靳允埋下伏兵,将範嶷刺死,穩定了範縣的局面。範縣東臨黃河上的重要支流瓠子河,陳宮的軍隊已經抵達河對岸,程昱派人搶占河上的重要渡口倉亭津,使敵軍暫時過不來。
安排好範縣的事,程昱又馬不停蹄趕到東阿縣,東阿縣令棗祗是曹操手下日後著名的農業問題專家,此時已經率領軍民做好了在城裏堅守的準備。
程昱、薛悌、棗祗、靳允等人在這次叛亂活動中不僅沒有參與,關鍵時刻還發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協助荀、夏侯守住了鄄城、範縣、東阿縣這三個最後的據點,為曹操回師反擊贏得了時間。程昱、薛悌、棗祗日後都成為曹操陣營裏的重要人物。
【二、陷入苦戰】
兖州有變的消息傳到徐州,曹操正指揮部隊攻打郯縣。與第一次出征徐州相比,這次準備工作更充分,一路勢如破竹。來增援的劉備被打敗後,徐州城內早已是一片恐慌,就連陶謙本人也産生了一走了之的想法。
郯縣拿下後,徐州全境可望在握,到時候西可以向豫州方向發展,南可以擴展到揚州,一幅宏偉的藍圖正在曹操的腦海中形成。
雖然吃了不少苦,走了不少彎路,但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剛好四十歲的時候,曹操迎來了事業上新的裏程碑。
但這個美好的前景一下子被打破了,因為張邈、陳宮背後的一刀。曹操沒有別的選擇,只好立即撤軍。因為即使他本人願意賭一次,置後方于不顧,把郯縣打下來占領了徐州再說,但他手下的這些将士裏大多數人的家眷、財産都在兖州,聽說兖州被占,早已沒有心思在這裏打下去了。曹操率軍從原路回撤,這樣,陶謙又躲過一劫。上次是因為曹操自己消耗太大,無力再發起進攻,這次是因為張邈和陳宮幫了忙。
曹操回師要路過亢父這個地方,即今天的山東省濟寧市附近,微山湖西岸,這裏山勢險峻,又是西去的交通要道,蘇秦稱之為“車不得方軌,騎不得并行”,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極險峻所在。曹操回師,這裏是必經之地,如果繞道他處,則要大大耽誤時間。曹操特別擔心呂布已派人占據了此處,所以督促大軍日夜行進,等過了泗水一看,這裏并無呂布的軍隊,才放下心來。
曹操對大家說:“呂布雖然占得一州,但沒有乘機占領東平國,進而占據亢父、泰山之道,憑險地截擊我們,而是屯踞在濮陽,從這一點看,我就知道他沒有什麽謀略。”有人認為,曹操說這番話是自我激勵,或者是在給部下打氣。其實,呂布真要有這樣的戰略眼光,占領濮陽之後迅速東進,趁着各地都在反叛曹操的有利時機,一舉占領曹軍回師的必經之地東平國,以亢父之險阻擊曹操,遲滞曹軍的行動,然後由陳宮聯合張邈全力攻擊鄄城,那将是另外一個結果。
曹操慶幸呂布沒有這樣做,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曹操沒有急着去救鄄城,而是直奔濮陽,與呂布交戰。這是曹操與呂布第一次直接交手,曹操吃了敗仗。不僅夏侯被射傷一只眼,成了“盲夏侯”,曹操自己也受了傷,差點丢了命,《獻帝春秋》一書記述了這場戰鬥的細節。
濮陽城有一個田姓大戶願意作曹軍的內應,趁夜打開濮陽的東門放曹軍入城。曹操親自率軍入城,進了城後他下令焚燒城門,以示不能取勝就不回來。
如果此役全勝,曹操無疑又創造了一個類似于“破釜沉舟”的戰場佳話。可惜,呂布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那個姓田的大戶是呂布安排的反間計,曹軍殺進濮陽城便遭到了埋伏。打巷戰無疑對防守方更有利,攻擊方對環境陌生,到處都有可能遭到暗算。曹軍失利,曹操趕緊往城外突圍,好不容易殺到城門口,卻發現了很搞笑的事,這裏倒沒有呂布的重兵埋伏,但自己剛才放的火還在燒,大火擋住了去路。
無奈之下,曹操只好帶頭沖進火中,結果被燒傷了左手,從馬上掉了下來。危急之中,手下一個叫樓異的團長(司馬)發現他,把曹操扶到馬上。樓異,情況不詳,史書中以後也沒有再提到過他。更驚險的還在後面。曹操往外逃的時候遇上了呂布的人,他們把曹操攔住,卻沒有想到這個小個子會是大名鼎鼎的曹操,于是問他曹操在哪裏。曹操随便一指,說:“那個騎黃馬的就是。”呂布的人于是放下曹操去追騎黃馬的,曹操才得以脫險。這個攔住曹操的人不是呂布本人,因為據呂布後來講,他在洛陽的時候曾經見過曹操,應該能認出曹操來。
《漢帝春秋》喜歡把歷史當成小說寫,頗多傳奇性,這段記述就是一例。如此繪聲繪色,細節、人物對話俱全,素材來源于何處呢?答案一個是呂布手下那個擋住曹操的人,另一個就是曹操本人。
呂布手下的那個人不認識曹操很正常,那時候沒有電視,名氣再大的人沒有見過面也不會知道長什麽樣,可當時不知道,後來怎麽就能知道呢?可見來自于呂布手下的人可能性很小。
如果來自于曹操本人的話,他說這件事可能是炫耀一下自己的英雄事跡,看我多麽機智勇敢,不是反應快早就挂了。可是,曹操應該知道,這一仗都輸成那樣了哪裏還值得炫耀?所以,如果不是曹操說漏了嘴,就是《獻帝春秋》的作者道聽途說得來的。後一種可能性更大,因為這件事僅見于該書,一向喜歡記述類似情節的《英雄記》都沒有記載。
初戰失利,曹軍士氣低落,曹操不顧有傷,親自勞軍,并下令營造攻城器具,繼續攻城,但沒有進展,雙方相持了一百多天。在濮陽城西四五十裏靠近白馬縣一帶,駐守着呂布的一支部隊。曹操決定趁夜偷襲。戰鬥開始比較順利,天亮前就将敵人消滅了,在打掃戰場之際,呂布援軍從北、東、南三面合圍上來,呂布親自沖鋒,戰鬥進行得異常激烈。曹操手下雖然有不少猛将,但打這種仗更是呂布的長項。呂布志在必得,不肯罷手,曹軍陷入苦戰。尤其是呂布的騎兵,沖殺太猛,無法阻擋,讓曹兵望而生畏。曹操臨陣招募敢死隊(陷陳)來破呂布的騎兵,典韋自告奮勇應征,他挑了幾十個人,都穿上兩重铠甲,拿着長矛撩戟。
敵人騎兵又沖過來了,一邊沖一邊在馬背上放箭,弓弩亂發,矢至如雨。典韋命人蹲伏,看都不看兩邊的箭,告訴旁邊的人說:“敵人離我們十步時,再告訴我。”
不一會兒,手下人報告:“只有十步了!”
典韋大喊:“五步再報告!”
手下人大懼,高喊:“敵人到了!”
典韋應聲而起,他背着十幾只戟,一邊呼喊着,一邊刺向敵騎,敵兵無不應聲而倒。
被典韋的英勇氣概所激勵,敢死隊員們個個奮勇争先,與敵人展開肉搏。敵軍被打退,戰場形勢稍稍穩定下來。一直拖到天黑,曹軍才趁着夜色解圍。
典韋此戰成名。事後,曹操升典韋為都尉,正式成為曹軍的高級軍官。曹操讓他率領親兵數百人,每次布陣時,都安排他們防護在指揮部周圍。
在曹操回師以及與呂布相持于濮陽的這幾個月裏張邈在做什麽?對此史書沒有記載。張邈此刻應該還在陳留郡,他的弟弟、前廣陵郡太守張超也來幫他,如果像陳宮說的那樣,張邈此時手中握有近十萬人馬,他應該有所動作。
曹軍主力在濮陽前線陷入膠着狀态。鄄城有荀把守,雖然曹操可以抽調一些人馬來充實鄄城的防衛力量,但人數不會太多,因為負責鄄城防衛的夏侯都已經被抽走,并且在濮陽前線還受了傷,說明曹操此時力量有限。
張邈如果舉全力攻擊鄄城,曹軍将陷入兩面作戰的極被動局面,在首尾不能相顧的情況下,全線潰退應該是張邈馬上能看到的事。
但張邈的策略似乎只是觀望。當初袁術進攻曹操,一口氣打到了東郡,幾乎橫穿陳留郡全境,袁術進軍得那麽痛快,說明張邈早已閃在了一旁。現在,他又看着呂布和曹操相持于濮陽,事實證明,這種坐山觀虎鬥的思維方式很害人,不僅害別人,最後也會害到自己頭上。這個時候是興平元年(194年)四月份,天下大旱,又鬧起了蝗災,糧價暴漲,谷子一斛五十萬錢,豆麥一斛二十萬錢,較正常年景上漲了數千倍,出現了人吃人的慘況。在長安的獻帝劉協命令侍禦史侯汶調出太倉的米和豆子為難民熬粥,但杯水車薪,救不了那麽多的人,結果餓死者無數。劉協懷疑有人從中克扣糧食,于是親自坐在大鍋前看着熬粥,其實根本原因是糧食太少,災民太多,仍然無濟于事。
曹操和呂布同時陷入糧食危機。本年,兖州地區因自然災害,夏糧嚴重減産,秋糧還未跟上,雙方都無力再打下去。曹操從濮陽撤軍,雙方暫時進入僵持狀态。
這次糧荒嚴重的程度超乎想象。《世語》一書記載了一件事,可以從側面說明曹軍糧食匮乏的程度。程昱是兖州本地人,眼看軍中糧食不夠吃了,他回到自己老家東阿縣弄糧食,不是向老百姓買,因為有錢也沒人肯賣。《世語》說程昱“略其本縣”,“略”就是“掠”,就是搶,估計跟日本鬼子進村沒有什麽區別。但就是這樣,把全縣糧食全搶光,也僅夠曹軍三天的口糧。
這些糧食分發到士兵手裏,大家驚訝地發現裏面有一種恐怖的東西:人脯。脯是曬幹的某種東西,人脯是什麽,大家自己猜吧。
糧食不夠,就連軍中也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普通百姓更可想而知。這件事讓程昱的個人形象大受影響,程昱擔任過的最高職務是衛尉,以他的資歷和貢獻早就應該再升一級,進入三公行列,但由于這件事,程昱到死都沒有成為三公,只是在死後由曹丕追贈他了一個車騎将軍的頭銜。
這場糧食危機讓曹操和呂布之間的激烈對抗暫時得以緩和,要想取得勝利,先得解決生存問題。
【三、事業的低谷】
興平元年(194年)秋天到來之前,全國大部分地區都出現了嚴重的饑荒,在這場饑荒中有無數的人餓死,要不是這年九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被餓死的老百姓還會更多。據《後漢書》五行志記載,這一年九月,“桑複生椹,可食”。
桑椹是桑樹的果實,也叫桑實、鳥椹、桑果、桑子、椹子等,可以生吃,也可以曬幹食用。中國很早便有養蠶的傳統,中原、華北地區種植的桑樹更多,桑木一身是寶,後世有一首民謠說:“人吃桑椹甜如蜜,蠶食桑葉吐黃紗;桑皮造紙文官用,桑木雕弓武将拉。”
桑樹一般春夏之季生桑椹,秋天桑椹又生出一茬來則十分罕見,因此救了很多人的命。在兖州,曹操和呂布一邊嚼着桑椹一邊想着下一步的打算。他們就像兩個一流的拳擊手,每個人都打了幾百個回合,體力已經嚴重透支,現在需要的是休整。但他們也都明白,對手不會給他們放大假,讓他們緩過勁來再打。
曹操退軍到鄄城,與這裏負責守城的荀以及養傷的夏侯會合。荀向曹操報告了一件事:兖州州政府裏很多辦事人員的家人分布在各地,呂布、張邈等人突然叛亂,把他們的家眷抓了起來作為人質進行要挾,要他們離開曹操,荀感到這件事很棘手。
曹操說孝行是人之常道,不能因為我曹某人讓大家都背上不孝的罪名,凡是這種情況的,都讓他們走吧。
州政府秘書長(別駕)畢谌是東平國人,呂布占領東平國之後把畢谌的母親、弟弟以及妻子兒女都抓了起來作為人質。畢谌臨走前,曹操親自找他談話,對他前面做的工作表示感謝,讓他放心而去。畢谌感激不已,向曹操叩首,并表示自己只是因為母親的緣故而離開,心一直會在這裏。說得很激動,曹操握住畢谌的胳膊,二人都流下了眼淚。
曹操與荀、毛、戲志才等衆謀士分析了形勢,大家普遍覺得情況很嚴峻,因為迄今為止,曹軍占據的仍然只有鄄城、範縣、東阿三個據點,兖州的其他七十多個縣大部分都掌握在張邈、呂布聯軍手中。
當秋糧收完,對手的後勤保障将更優于自己,長期拉鋸下去,将使自己更被動。由于有強大的後勤支持,他們可以動員更多的人參軍,敵衆我寡的局面會進一步突出。唯今之計是盡快發起進攻,決出勝負來。對手能等,我們不能等。
曹操也明白,現在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必須速戰速決,消滅呂布或者将其趕走。但就現在的實力對比而言,這一目标又不可能完成。曹操思來想去,也許只能向袁紹求援了。這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雖然此時他仍被視為袁紹集團的一部分,二人有多年的交情,一塊兒誅殺過宦官、反對過董卓,一塊兒從洛陽出逃,但在曹操的心裏,天底下最不願意求的人,就是袁紹。
這是個妄自尊大、自以為是的人,頭上頂着祖上留下來的光環,儀表堂堂,談吐雍容,随便站在哪裏手一揮立即就有一大片人響應。在這些方面,曹操全部與他相反:出身不好,長得不俊,還常被人诋毀。
但是沒有辦法,只有袁紹能幫自己,只有袁紹有實力幫自己!
曹操寫信派人送到邺縣,向袁紹請求支援。袁紹的回信很快到了,奇怪的是,他在信裏不談如何出兵援助曹操的事,而是大談兖州形勢如何危險,不如把弟妹、侄子等人接到邺縣來。
這明顯是趁火打劫,是給出的交換條件,就是讓曹操把家眷送到邺縣當人質。曹操頓時覺得一種屈辱感湧上心頭。
袁紹可能有點後悔當初讓曹操輕而易舉就把家眷接走了,沒有人質在手裏,雖然名義上是領導,但心裏還是不踏實。袁紹可能就喜歡這樣控制手下的人,多年以後當曹操的事業又一次陷入低谷時,他又提出過同樣的要求。
袁紹這個人性格很執着,想幹一件事縱使失敗了也念念不忘,一定要把事幹成。另立新帝,一次不成,又來一次;想把曹操的家眷當人質弄到自己身邊,提了一次,不成,後面找機會又提。
但是,事情該成的自然會成,不該成的怎麽弄都成不了,既使袁紹這麽火爆的人,也有好多事辦不成。
這次曹操差一點就答應了,不是他願意,而是他舍此之外已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不是有個人恰好從外面辦事回來,聽說這了件事,趕緊來勸他改變主意,卞氏和曹昂、曹丕、曹彰、曹植等人的戶口就要遷到邺縣去了。
這個人是大胡子将軍程昱。張邈、陳宮叛亂以來,程昱成了最忙的人了,作為曹操陣營中的東郡人,程昱利用自己在本地的影響力,一邊忙着鞏固最後的幾個據點,一邊替曹軍搞後勤。最近,他被曹操任命為東平國相,一直在外地,剛回來就聽說了這件事,他認為此時萬萬不可走此下策,就趕緊來見曹操。
程昱:“聽說您要把家眷送到袁紹那裏,有這樣的事嗎?”
曹操:“是的。”
程昱:“我猜想您大概是因為當前的困難太多而過于憂慮了(意者将軍殆臨事而懼),否則不會考慮得這樣不全面。袁紹占據燕趙之地,有吞并天下之心,但他智謀不夠,将軍您能永遠屈從于他嗎?現在兖州雖然殘破,但人馬還有上萬,依靠将軍的神武,還有文若等,一樣可以成就霸業,希望您三思啊!”
這是陳壽版的談話記錄,還有一個王沈版,在《魏略》裏是這樣記述的:
程昱:“以前田橫在齊地稱王,與劉邦等人地位相當,後來劉邦得天下,田橫成為敗将,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夠心甘嗎?”
曹操:“是呀,這對大丈夫的确是一種羞辱!”
程昱:“我很愚鈍,不明白将軍為何做出那樣的決定。把家眷送到袁紹那裏,就等于擁戴袁紹為主,我認為以将軍這樣的英武,不應該屈居于袁紹之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都為将軍感到羞愧!”
盡管具體內容不一樣,但大意相同,結果也相同:曹操深以為然,打消了原來的念頭。這是一次頗為重要的談話,它的核心不是程昱講的這些道理,這些道理曹操焉能不知?最終使曹操改變想法的是程昱的态度,以程昱代表的一批東郡本地人關鍵時刻給曹操以支持,這重新給了曹操以信心和決心,曹操決定對袁紹的要求置之不理。
曹操也考慮到,現在自己需要袁紹,但袁紹何嘗不同樣需要自己?兖州處在南北對攻的要沖,自己在這裏擋住了袁術的進攻,拖住了呂布、張邈,對袁紹而言這是相當重要的。曹操決定跟袁紹賭一把:兖州如果真丢了,看誰更着急?
【四、曹軍發起冬季攻勢】
袁紹沒有等來曹操的家眷有點生氣,不過他是個聰明人,坐視兖州的局勢不管那将帶來可怕的後果,呂布如果消滅了曹操,袁紹在南線将直接與呂布、袁術兩個強大的對手照面。
袁紹決定給曹操以支援。他命令青州刺史臧洪率部進入東郡,不久之後任命其為東郡太守,治所在東武陽,以黃河以北為基地,伺機進攻濮陽等方向的呂布軍主力。
原青州刺史焦和死後,臧洪與公孫瓒任命的青州刺史田楷在今天的山東半島一帶展開争奪。參與這一地區争奪的,前期有平原國相劉備,後期有北海國相孔融。孔融一度被黃巾軍趕出了青州,跑到陶謙那裏避難。劉備入主徐州後,又支持孔融回到北海國。
臧洪率領他在青州的主力進入東郡,之後袁紹任命他的兒子袁譚為青州刺史,這說明臧洪還算不上袁紹的嫡系。
袁紹命令臧洪援助曹操包藏了自己的私心,他自以為得意,但這個決定馬上就将使自己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
袁紹下達的第二道命令是讓朱靈率領上次支援曹操的三營人馬直接歸曹操指揮,協助曹軍從鄄城、東阿一帶向北攻擊,對濮陽的守敵實施南北夾攻。
戰事在興平元年(194年)冬天展開,持續了将近三個月時間,在袁軍和曹軍的夾擊下,呂布在濮陽漸漸不支。
濮陽雖是戰略要地,但有個缺陷:離張邈的主力太遠。
曹軍處在呂布和張邈之間,将二人隔斷,濮陽與黃河北岸的袁軍主力又太近,地理位置十分不利。呂布決定放棄濮陽,這是他錯誤的第一步。
正确的選擇應該是守住濮陽,由張邈從後面對曹軍實施包抄,那将是一場混戰,結果如何很難料定。
正如當年的東北戰場,國民黨軍經常陷入攻擊還是後撤的痛苦選擇中,結果常常選錯。從兵法上講,守和撤都蘊含着戰機,但該守的時候撤了,或者該撤的時候還繼續堅守,都是大忌。
呂布要撤出濮陽是有機會的,他可以在當年夏天撤往濟陰國、陳留郡一帶與張邈會合,鞏固出一塊根據地來與曹操對峙。現在敵人圍上來再撤,就等于承認失敗,一旦潰退下來,走的路線就由不得你挑了,損失也會更大。
呂布由濮陽撤出後,退到了濟陰郡的乘氏縣一帶,這是呂布錯誤的第二步。這裏靠近巨野澤,那時候這裏是一處面積數千平方公裏的天然湖泊,周圍河網縱橫,呂布擅長的騎兵突襲戰術在此根本無法施展。
乘氏當地人李進傾向于曹操,他指揮一支類似于民團的武裝居然将呂布擊破。呂布退到山陽郡,這是他錯誤的第三步。
呂布此時進軍的方向仍然應該是陳留郡,山陽郡境內多山,泗水、濟水等河流在其間流過,呂布應該盡可能向平原地區轉進。陳留郡轄區地勢平坦,面積廣闊,從史料上看曹軍似乎很少在那一帶活動,這裏是張邈控制的地盤。呂布不往西進,而選擇向東,離友軍越來越遠。
呂布向乘氏進軍,可能是想與濟陰郡太守吳資會合。吳資其人情況不詳,不是呂布的人就是張邈的人,他守在濟陰郡的治所定陶。呂布乘氏失利後即使不去陳留郡與張邈會合,至少也應該繼續向定陶進軍,搶在曹軍的前面。
但曹軍更快一步,很快打到定陶城下,吳資奮力還擊,曹軍攻城不利。這個時候,已進入到山陽郡的呂布似乎才明白過神來,向定陶回援。
曹操故伎重演,再玩圍點打援,先置定陶于不攻,以堅定呂布馳援的決定,然後在呂布進軍的路上設下埋伏,将呂布擊敗,一舉故克定陶。
定陶戰役後,曹軍繼續擴大戰果,讓曹仁、曹洪、夏侯淵、于禁以及典韋等人“分兵平諸縣”,将濟陰郡占領。之後,将攻擊重點轉向山陽郡,尋找呂布主力進行決戰。
山陽郡最北面的巨野縣是呂布的一個重要據點,呂布手下的薛蘭和李封在此守衛。已投奔曹操的李乾就是巨野人,曹操之前派李乾回老家安撫民衆,呂布搶先一步派薛蘭、李封占領了巨野。薛蘭、李封把李乾打敗并抓了起來,他們試圖招降李乾,李乾不從,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