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單親家庭,長得也不英俊,加之從小缺少良好的家庭教育,使曹操成為一名典型的問題少年,在講究禮法和看中長相的時代,就連父親也一度對他失望了。今後,他的前途在哪裏?〕
【一、曹操的灰色記憶】
印象中,曹操是漢魏時代最猛、最牛的人,無論武略還是文韬,同時代能超越他的人幾乎沒有。但是,這個在亂世中崛起的強人,卻有着并不美好的童年,這些似乎與他的家世有點關系。
曹操的父親叫曹嵩,是大宦官曹騰的養子,一直在京師洛陽做官。曹操的母親姓丁,很早就去世了,提供這個信息的,是曹操本人。
曹操成年後寫過一組叫《善哉行》的詩,其中的第二首有以下幾句:“自惜身薄祜,夙殘罹孤苦。既無三徙教,不聞過庭語。”大意是:由于母親很早就去世了,自己從來沒有慈母的關愛,也沒有得到多少嚴父的訓導。
心理學研究表明,單親家庭的孩子更要給予特別關注,否則他們的性格就容易出現兩種缺陷:一種是自卑、嫉妒心強;另一種是破罐子破摔,性格暴躁,有的甚至表現為殘忍。按照這個理論觀察曹操的童年,情況有些不妙。曹操自幼失去親生母親,父親忙着在洛陽做官,家裏又遭變故,沒有精力管他。盡管曹操生活在衣食無憂的家庭,但缺少親情關愛,沒有嚴格的管教,形成了放縱、随意、不服約束的性格。
而且,曹操從小身體發育緩慢,不長個子,相貌平庸。總之一句話,他小時候不是個英俊少年。
在漢末官場和社交界,身材高大、英俊潇灑是一張體面的名片。曹操成年後,史書上有一句“容貌短小”的記載,但沒有明示具體身高。有“民間史學家”推測他身高大約是六尺或七尺。漢代的一尺約為現在的二十三點五厘米,如果以六尺計,是一米四一;如果按七尺計,是一米六四。前一個未免太矮了點,曹操的真實身高,大概應該在一米六上下。
少年時期的曹操,有幾件事後來流傳甚廣。
大約十歲左右,有一天下午他不好好學習,偷偷溜出來到附近的渦河裏游泳。水裏突然冒出一個怪物向曹操襲來,史書上說這個怪物叫“蛟”。
對于蛟這種怪物,《說文解字》說它“龍之屬也”,是一種沒有長角的龍。但大家都知道龍其實是不存在的,所謂蛟其實是一種鱷魚。亳州的河道裏現在肯定沒有鱷魚了,全世界的鱷魚大都游到亞馬遜河曬太陽去了。但那個時候,這種吓人的怪物在渦河裏時有出沒。
面對這怪物,曹操不慌不忙,“自水奮擊,蛟乃潛退”。然後他心不驚、膽不顫,又繼續在水裏玩了一會兒,才上岸穿衣服回家,事後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後來,又相繼有人在渦河裏發現了鱷魚,大家吓得四散奔退,曹操一點兒都不懼怕,還笑大家膽小。經過追問,他才說出了上次的經歷。
這件事被梁朝人劉昭寫進了一本叫《幼童傳》的書裏,這是當時出版的一本兒童教育讀物,裏面記錄了大量神童的故事。
還有一本叫《曹瞞傳》的書,是曹操成事以後他的對手孫吳方面組織一幫筆杆子們編寫的,盡管也記錄了一些史實,但裏面到處充滿了造謠和诽謗,是抹黑文學的鼻祖。
這本書裏記載了曹操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候曹操“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他的叔父——應該是曹瑜、曹熾或曹鼎——很生他的氣,經常在曹嵩面前告他的狀,結果曹操挨了不少屁股板子。
曹操很不爽,想找個辦法報複一下他叔父。這一天,他半路上遇到這個叔父,就裝着“敗面吶口”,就是故意呲牙咧嘴,口吐白沫。叔父很驚訝,問他怎麽了,他說:“突然中風了。”他叔父趕忙告訴曹嵩,曹嵩很着急,把曹操叫過來,但這時曹操一切正常,并沒有異樣。曹嵩問:“聽你叔父說你中風了,病得很嚴重嗎?”曹操一本正經地說:“沒有呀,我好好的。叔父一向不喜歡我,所以不盼着我好。”曹操的計謀居然得逞,以後這個叔父再打他的小報告,曹嵩變得将信将疑起來。
英格蘭有個古老的寓言,說小孩子一定不要說謊,不然随口一說的話也遲早會遭報應。曹操沒有中風卻說自己中風,本是順口的一句話,但老天好像有意要懲罰他的這句謊言,中年以後的曹操果然得了中風的毛病,一直到死都深受其苦。
類似的事還有兩件,都記錄在著名學者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裏。《世說新語》的特點是可讀性強、真實性差,這兩個故事在真實性方面就很可疑。
一個故事是說,曹操少年時代不僅“飛鷹走狗”,而且還喜歡搞惡作劇,這回他有了一個同謀,即袁紹。有一次他們玩了回搶新娘的游戲,不是真要搶人家的新娘來霸占,而是一種惡作劇,把人搶過來,然後向夫家要點喜糖吃、要點喜酒喝。
他們居然得手,然後原路返回,但天黑路不平,袁紹身手又差,一不小心掉到一個坑裏,情急之下袁紹怎麽都爬不上來。眼看新郎家的人追過來了,這時曹操急中生智,喊了一聲:“小偷在這裏!”袁紹一急就從坑裏竄了出來。于是兩人一起逃脫。
另一件事是說,曹操和袁紹這兩個好朋友玩崩了(也許是搶新娘事件中曹操把玩笑開大了),袁紹派了一個刺客要刺殺曹操。刺客到了曹操的卧室外,隔着窗戶玩了把飛劍,但是低了點兒,沒有刺中。曹操估計下一次刺客會調整角度,劍來得會高一點,于是把身子盡量往下貼,結果劍果然又飛高了。
這兩個故事說得繪聲繪色,但很不靠譜。曹操出生于155年,袁紹出生于何年史無明載,但通過考證,大多數學者都認為應該在145年至146年前後,也就是說袁紹比曹操大了九至十歲。
袁紹十幾歲的時候曹操還是小孩子,到了曹操能搶新娘的時候袁紹早已經參加工作了(當濮陽縣長)。他們雖然在青年時代曾相識于京師洛陽,但上面兩件事是不大可能發生的。所以,裴松之注《三國志》的時候,只錄了前兩篇,放棄了後兩篇。
這四個流傳甚遠、廣為人知的“魏武故事”,第一個是兒童文學,第二個是抹黑文學,第三個是民間文學,第四個是傳奇文學。如果考究細節,都漏洞百出。但既然是文學一般就會有生活的影子,在不看細節真實性的情況下,這幾個故事倒恰當地反映了少年曹操的性格特點。這個單親家庭出身的少年有如下特點:敏感,自卑,膽大,機靈,不安分,總想引人注目。經驗表明,凡是這樣的孩子,将來要麽成為一個敗家子,人見人煩;要麽會成為一個有個性、卓爾不群的人。如果又恰逢亂世的話,這樣的人更容易出頭,運氣如果再好一點的話,就有可能成為偉人或英雄。
【二、曹操祖父——大長秋曹騰】
曹操在東漢永壽元年(155年)出生于豫州刺史部沛國谯縣(今安徽亳州),這裏位于京師洛陽的東南方向,距洛陽直線距離約五百裏。
曹家是當地第一大家族,他們大都在縣城的東邊居住。這裏是一片宅院群,許多房子都沿渦河而建。對于曹府的位置,史書有确切的記載,郦道元在《水經注》裏說:“城東有曹太祖舊宅,所在負郭對廛,側隍臨水。”也就是說,曹府背後是城郭和住宅小區,旁邊是城壕和渦水。曹家的興盛來自于曹操的爺爺大宦官曹騰。曹騰擔任的大長秋品秩為二千石,與外朝的九卿相同,正部長級別,供職于太後的長樂宮,在宦官中這是最高的職務。
曹騰之所以能擔任這個職務,很大程度上緣于他是太後梁已故丈夫、帝國第八任皇帝順帝劉保的同學。劉志登基前,梁已經是皇太後了,一切大政方針都由長樂宮發出,曹騰在皇太後身邊當總管,實際上處于帝國權力的中心。
在《後漢書》裏專門有曹騰的傳記,篇幅雖小,但作為宦官能夠入傳,而且是以正面形象留存于史冊,那已經是相當不容易了。
根據曹騰傳記載,他字季興,這說明他不是獨生子,上面至少還有三個哥哥,叫什麽名字已無法考證,但估計他們的字會是伯興、仲興和叔興。
當年,曹騰因為性格“謹厚”被劉保的母親、攝政的鄧太後看中,讓他陪當時的太子劉保讀書。歷史上,靠着這種與未來天子同學加玩伴的關系日後翻雲覆雨的大有人在,比如明朝的大太監馮保。
但與馮保比起來,曹騰做事更謹慎、低調,他先後侍奉過安帝劉祜、順帝劉保、沖帝劉柄(劉保的兒子,二歲即位、三歲病死)、質帝劉缵(罵梁冀跋扈将軍的那個)、桓帝劉志,前後三十餘年,“未嘗有過”,這堪稱是驚人的紀錄。如果把東漢末年所有大宦官的經歷都考察一遍的話,就會發現能數十年裏成為皇帝、皇後和皇太後身邊的紅人,又能全身而退的,幾乎只有曹騰一例。
這也說明曹騰與梁家的關系不一般,種種跡象表明,他是一個“梁黨”,否則,不管他多麽“謹厚”,要想三十餘年處于權力中樞而又“未嘗有過”,都是癡心妄想。事實上,作為主要的政治同盟,曹騰是梁冀在宦官隊伍中的代言人。
曹騰很有心機,他雖得梁太後和梁大将軍的信任,卻沒有幹過多少欺壓人民、為非作歹的壞事,相反還做了不少好事,載于史冊的,是說他推薦了不少人才,傳記裏列舉的六個人,都是漢末響當當的人物,政界的如延固、虞放,軍界的如張溫、張奂,學界的如邊韶、堂溪隆。曹騰扶持這些人,一方面落得為國舉薦英才的美名,同時也是為自己以及後代子孫們鋪路。比如張溫、張奂,日後成為帝國軍隊裏元帥級的人物,董卓、孫堅、陶謙、公孫瓒、劉表等都曾是他們的部下,在軍中的影響力不容小視。後來曹操能以文職身份直接進入軍界,擔任重要軍職,很可能就是得到了他們的相助。
可以說,曹騰的精心布局對于日後成就龐大的曹魏帝國居功甚偉,曹氏一族百年間的繁榮興盛是曹騰打下的基礎。
曹騰與梁氏的親密關系,在擁立桓帝劉志繼位一事就能看出來。本初元年(146年),劉志十五歲,只是一個外藩的縣侯。當時,劉志的上一任漢質帝劉缵死了,帝國需要挑選新的接班人。
劉缵上崗的時候還是個童工,只有八歲,這個小朋友很不簡單,就是他在朝堂上當着滿朝大臣的面指着大将軍梁冀說:“此跋扈将軍也。”但也就因為這句話,他被梁冀在餅裏下藥給毒死了。
劉缵死的時候才九歲,自然來不及為帝國準備好下一屆接班人。在接下來推選繼任者的激烈鬥争中,很快形成了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一派擁戴蠡吾侯劉志,一派擁戴清河王劉蒜。
“擁志派”的代表是輔政的太後梁,還有她的哥哥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大将軍)梁冀;“擁蒜派”的代表是太尉李固、司徒胡廣、司空趙戒等當朝三公,以及外交部部長(大鴻胪卿)杜喬等一批朝臣。雙方勢均力敵,梁家兄妹手握大權,實力占上風;李、杜等人占據道德高地,輿論占上風,一時難分高下。
梁家兄妹力挺劉志有兩個原因,一來劉志正要娶梁太後的妹妹梁瑩;二來劉志年齡相對較小,才十五歲,據說還有點智商不高,呆頭呆腦,傻了吧唧。而劉蒜血統更純、更加成熟,賢明有德,在士人中頗有聲望,意味着這個人很難駕馭。
兩派據理不讓,尤其是李固、杜喬二位,甚至把這件事上升到了國家生死存亡的高度,争得很兇。“擁志派”眼看有點撐不住了,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梁冀打算妥協。要不是宦官集團的及時介入,東漢帝國第十一任皇帝就該是劉蒜了。
東漢中期以後,政壇逐漸分化出四股勢力:皇帝、外戚、宦官和士人。這四股力量分治天下,當它們勢均力敵時,天下就能太平一陣兒,那是國家的大幸。要是某一派或某兩派的聯盟突然崛起,那就不得安生,朝堂上必定鬥得腥風血雨、你死我活。
在這場難分勝負的對抗賽中,曹騰團結了整個宦官集團,旗幟鮮明地站在了“擁志派”一邊,使得勝利的天平慢慢向梁家兄妹傾斜。
據史書記載,在梁冀猶豫不決、甚至要讓步的當口,曹騰曾深夜密訪梁府,希望梁冀不要妥協,并表示全體宦官同仁都堅決支持梁冀挺劉志。
宦官是一個群體,共同的身世、經歷、屈辱感和強烈的追求容易讓他們結成牢不可破的同盟,每當大事來臨,這種同盟一次次顯示出不可思議的力量,此前已然如此,此後還将繼續如此。曹騰讓梁冀明白,他不是一個人,他後面還有人,他們将全力挺梁冀、挺劉志,這讓梁冀頓時感到信心大增。
第二天,朝堂上開會再議此事,梁冀當了回賄選總統曹锟:刀槍往門口一架,擁戴劉志當皇帝的站着走出去,支持劉蒜的躺着擡出去!
對于在道德和輿論方面占有先天優勢的士人們,梁冀改變了策略,不再跟他們比誰更道德,而是比誰更流氓,這一下子就紮中了士人們的軟肋。士人們不僅流氓不起來,更要命的是往往還經不起流氓的恐吓。曹锟勝利了,梁冀也勝利了。
江湖老油條、號稱官場“不倒翁”的司徒胡廣第一個轉變了立場,低下頭來唯唯諾諾地說:“唯大将軍的命令是從!”胡廣的幾個得意門生以及趙戒之流,見老師和老前輩帶頭服軟,也都紛紛表态支持劉志。
只有兩個人繼續堅持,一個是太尉李固,一個是杜喬,他們還在據理力争。但梁冀不想跟他們再糾纏,看到同意劉志當皇帝的占了壓倒性多數,也不需要舉手表決,這家夥大喊大叫起來:“散會,散會!”
對劉志來說,公元146年真是一個吉祥年。年初,他老爸老蠡吾侯劉翼死了,他由一個幹什麽都要被人管、整天點燈熬夜寫作業的學生,一下子成了一縣之侯的戶主,蠡吾縣全縣的稅賦收入都歸他支配,想怎麽花就怎麽花,愛怎麽玩就怎麽玩。
還沒等他放手去潇灑,更大的好事跟着來了,帝國的實際掌門人、令人尊敬和景仰的梁太後,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了他小子的名字,主動要把心愛的妹妹梁瑩嫁給他。迎接他的儀仗随後到達這個偏僻的北國小縣,排場之大,是所有土著居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
劉志到了京城洛陽,此時宮內外兩派人馬正鬧得不可開交,沒人顧得上他,把他扔在招待所裏。正當他心情郁悶、想找借口打道回府時,門外鼓樂大作、人聲鼎沸,帝國最有權勢的人物大将軍梁冀帶着親王專用的青蓋車,親自把他接進北宮,坐在德陽殿裏那個傳說中的禦座上,接受百官的朝賀。
對劉志來說,這簡直是蓋上十八床被子也捂不出來的春秋大夢!
【三、曹家的靠山倒了】
曹騰是梁冀的政治同盟,梁冀是曹氏家族的靠山,無論曹騰自己是否承認,這都是無法掩飾的事實。
但是,這個靠山後來卻轟然而倒,原因是梁冀這個人過于跋扈了。
“跋扈”這個詞是由劉缵小朋友首創、專門送給梁冀的。一般詞典裏解釋是“專橫暴戾”,如果分開來看,“跋”有踐踏的意思,引申如“跋山涉水”;“扈”有皇帝身邊随從的意思,引申如“随扈”。“跋扈”一詞的抽象解釋,形象一點說,就是“踐踏皇帝身邊的随從”。
劉缵指着梁冀鼻子說這話的時候,想到的可能就是後面的意思。梁冀沒有辜負這個光榮稱號,因為他連皇帝本人都敢踐踏,更不要說皇帝跟前的随從了。
梁氏一門前後封侯的有七人,當上皇後的有三人,出過六個貴人,兩個大将軍,夫人、女兒封了食邑、冊為君的有七人,娶公主為妻的有三人,擔任過卿、将、尹、校等正、副部長級高官的多達五十七人!
在他們中間,梁冀無疑是個怪才。根據史書記載,梁冀生得外貌醜陋,雙肩像鹞鷹聳着,雙眼像豺狼般兇光直射。這個醜八怪是個典型的纨绔子弟,嗜飲酒、愛女色、擅賭博,鬥雞走狗、馳馬射箭、唱下流小曲沒有他不會的。大量證據表明,他和他的老婆孫壽還跟黑社會組織有關,是全國最大的黑社會組織頭目,經常幹一些綁架、暗殺、打悶棍的勾當。
總之,史書上把梁冀說得除了吃喝玩樂什麽都不會。對此我常感到懷疑,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裏能把滿朝文武治得服服帖帖的人,沒有兩把刷子那肯定不行。在治人攏心方面,梁冀自有獨門絕技,他的手段就是黑白兼用、軟硬兼施,遇着文人耍流氓,遇到流氓玩招安。
在梁冀大權獨攬的日子裏,也會時不時跳出一兩個不怕死的硬骨頭跟他唱對臺戲。有個叫吳樹的,被任命為宛縣令,上任前照例來梁府辭行。梁冀掌握的黑社會組織在宛縣有分部,他手下有好多人在那裏混世界,梁冀直接告訴吳樹某某人要照顧,某某人出了事只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偏偏吳樹是個愣頭青,到任後專門盯着梁冀說的那些人,一查果然是罪惡累累,于是全部抓起來,一口氣殺了幾十個。梁冀惱了,但人家辦的案子人證物證鐵證如山,不好硬來。于是梁冀把吳樹調回來,升他做荊州刺史,并在府中為他餞行,結果吳刺史享受了一次質帝劉缵的待遇:被梁冀毒死了。
類似的事史書裏還有幾件,其原意可能是想說明不管什麽時候總會有堅持真理和正義的人。但是,看完這些材料實在很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反抗梁冀的大多是吳樹這樣的低級官吏,人們不禁要問:李固哪裏去了?杜喬哪裏去了?
人間已無李、杜。朝裏的公卿這時都成了順民,都仰梁大将軍的鼻息。他們要麽被梁冀招安成了打手,要麽低眉順眼看梁冀的眼色行事,大氣都不敢出。
在梁冀的黑名單上,最有影響力的人名叫陳授,他的級別比較高,擔任太史令,是個司局級,也就是本朝的史官,司馬遷幹過的那個工作。
延熹元年(158年)五月二十九日,洛陽發生了日食。每到這時皇帝都要反省反省自己,聽取百官進言,看由于哪些方面做得不好,讓老天爺怪罪了下來。這本是一個例行的程序,問問聽聽,也就拉倒了。
偏巧與這事有點職務關系的陳授也是個吳樹那樣的憤青,對梁大将軍飛揚跋扈早有不滿,于是上了道奏折,稱這次日食發生的原因全在于梁冀(日食之變咎在大将軍)。梁冀大怒,讓手下的爪牙找個借口把陳授抓起來,殺死在獄中。
如果梁冀知道後人對他有如此惡劣的評價,甚至連他的長相都要寫進史書裏糟蹋一番,他一定會後悔殺了陳授這個人。原因很簡單:陳授是個史官。
有一段逸事記載在《宋史》裏,是講史官有多牛的。說宋太祖趙匡胤工作之餘有個小愛好,喜歡拿彈弓打鳥。有一次,幾個大臣宣稱有急事求見,宋太祖就召見了,但一聽彙報的都是些普通小事,老趙于是很不高興,批評了幾句。其中一個大臣争辯道:“臣以為這些事情不是小事,至少比打鳥更緊急吧。”
老趙一聽更惱了,順手抄起邊上的一把斧子,斧柄打到那個人的嘴,打掉了兩顆牙。這位老兄既不害怕,也不喊疼,而是彎着腰滿地找牙。最後牙還真讓他找着了,他揣進懷裏。老趙罵道:“你揣個牙想幹什麽,難道還想保留證據告我不成?”
這位被趙匡胤打得滿地找牙的老兄不慌不忙地回答說:“臣不會告陛下,但是我要拿給史官看,史官會把這件事情寫進史書。”老趙這才醒過神,趕緊道歉,還賞給他一大堆金銀布帛進行安慰。
趙匡胤是宋代第一牛人,其豐功偉績梁冀十八輩子加在一起也趕不上。但人家是個聰明人,懂得什麽是民意,什麽是歷史,于是老趙修成了“唐宗宋祖”,梁冀成了“跋扈将軍”。
對劉志來說,在以後的歲月裏他必須伴着這個長相醜陋、說話粗俗又心狠手辣的人,這個人曾經只因一句話就殺了他的前任。在這個人面前,他只是只小螞蟻,對方卻是大象,要弄死他甚至不用擡起腳,只需要吹口氣他就找不着北了。
和平元年(150年)初,梁太後因病去世。這一年劉志十八歲,按理說到了可以親政的年齡,但梁冀似乎沒有這個安排。長妹不在了,梁冀也不着急,因為小妹還是帝宮的女主人。又過了九年,這個梁皇後也死了,這一下梁冀慌了神,因為一個重大問題擺在他面前:誰來填補後宮女主人留下來的空位?
這個時候皇帝已經二十七八歲,其身邊如果沒有了梁家的姑娘,理論上說他這個外戚已經成了“原外戚”或“前外戚”。
梁冀和他老婆孫壽找來找去,最後看中了孫壽舅舅家的女兒,名字叫鄧猛。孫壽的舅舅叫梁紀,雖然姓梁,卻不是梁冀的同族。梁紀娶了個老婆,史書上說名字叫宣,但不知道是姓還是名,她嫁給梁紀的時候已是二婚,她的前夫叫鄧香,早年死了,有兩個女兒,長女嫁給了議郎邴尊,次女就是鄧猛。
這個鄧猛長得很漂亮,梁冀夫婦悄悄把鄧猛接到家裏,秘密改姓為梁,鄧猛就成了梁猛,變身為梁冀的另一個妹妹。這時候鄧猛的母親還健在,她的家住在洛陽城裏一個叫延熹裏的地方。梁猛被送到宮裏,立即引起了劉志的強烈好感,很快兩人便如膠似膝,一刻離不開了。梁冀、孫壽暗出了口氣,危機總算化解了!接下來,就等着梁猛被封皇後,梁冀繼續他的外戚生涯,在梁家的族譜上,可以在皇後榜裏添上第四個名字了。
可惜,有一個小人物不想讓他們的美夢繼續,他們的惡夢就要開始了。
要壞梁家好事的人就是那個叫邴尊的議郎,即梁猛的姐夫。作為梁猛貨真價實的娘家人,看到梁冀自作主張給自家人改了姓,邴議郎很不痛快。
邴議郎到梁猛的母親、自己的岳母那裏一頓勸說,岳母也表示反對女兒改姓。這件事讓梁冀知道了,他派了個刺客,就把邴議郎給做了。
梁猛的母親見女婿遭遇不測,吓得夠嗆,呆在延熹裏自己家裏不敢出門。
這天夜裏,月黑風高,一個人影竄上梁猛母親家鄰居的屋頂,這個人的目标顯然是沖着梁猛母親而來,但卻驚擾了鄰居。史書說這位鄰居叫袁赦,他發覺後立即擂鼓吶喊,将刺客吓跑,梁猛的母親被吓得半死,不知道該怎麽辦。
袁赦說:要不然我給你找個地方先躲躲吧,那裏最安全。
袁赦領梁猛母親去的地方果然很安全,因為那裏是皇宮。原來,袁赦是個宦官,在他的安排下,梁猛的母親不僅順利進了宮,而且當天晚上便見到了她的另外一個女婿:當今天子劉志。劉志讓人秘密把梁猛找來,母女見面抱頭痛哭,一番訴說,劉志全明白了。
劉志怒不可遏,他已經無法再忍受,決定向梁冀集團發起挑戰。後宮裏到處都是梁家的人,他身邊只有一個叫唐衡的宦官,平時看着還比較可靠。
劉志找來唐衡,問他有沒有可靠的幫手。唐衡告訴他,中常侍單超、徐璜,黃門令具瑗,小黃門史左,平時都痛恨梁家人放肆蠻橫,只是敢怒不敢言。
劉志讓唐衡把這幾個人叫到廁所裏,召開秘密會議。皇宮裏的廁所十分豪華、寬敞,而且有個最大的好處是隐秘,大家可以裝着一塊來方便,開個秘密集會,不容易引起外人的注意。劉志對這五個宦官說:“梁氏一家專橫霸權,三公九卿以下都聽他們指使,我打算除掉他們,你們幾位意下如何?”
如果眼前這五個人裏有一個是梁家安插的卧底,劉志恐怕就活不到明天了。幸運的是,這五個兄弟平時早就對梁家人看不順眼,對梁家安插在宮裏的那些同僚更是心中不憤,總想取而代之。現在機會來了,跟着皇上幹,就當賭一把了!
于是大家紛紛表态願意跟着陛下幹。想到事情一旦成功,榮華富貴唾手可得,衆人一時間更是情緒激昂。劉志覺得這個時候最好搞點什麽儀式才顯得悲壯,他一把扯過中常侍單超的胳膊,在上面咬了一口。因為不是自己的胳膊,這一口咬得就比較果斷,血一下子流了出來。劉志帶頭用手指沾了點兒血,其他幾個人也都跟着學。六個人豎起滴着血的手指,在廁所陰暗的燈光下,用低沉的聲音來了個歃血盟誓。
單超兄弟的血沒有白流,幾天後,他們幾個都将成為萬戶侯,因為在這次事件中他比別人多出了一口血,勝利後其他人得到的食邑都是一萬戶,而他得到了兩萬戶。
八月十日晚上,由具瑗帶隊,對宮中親梁冀的宦官進行了秘密抓捕。之後,劉志親自來到設在宮中的朝廷秘書處(尚書臺),召集朝廷秘書長(尚書令)尹勳以下所有人員,正式宣布實施政變計劃。
尚書令尹勳立即表态忠于皇上。單超他們弄來一批武器,把尚書臺的筆杆子們臨時武裝起來,他們的職責是保護天子的符節、印信,因為下面所有的命令都将從這裏發出。
劉志簽發的第一道诏令是撤消梁冀的一切職務,改封比景鄉侯。诏令得到了光祿勳袁盱、司隸校尉張彪等人的支持。當天夜裏虎貢、羽林等武士一千多人包圍了大将軍府。由于事發突然,駐紮在洛陽城幾十裏外的北軍各營還沒有得到消息,梁冀的嫡系大都在這裏。
眼看家裏被層層包圍,梁冀知道末日到了。北軍雖然強大,但是在他們到來之前自己的人頭肯定已經落地。比景鄉是個什麽鬼地方他根本沒心思去想,他知道二十多年來自己作惡多端,即使天子本人肯放過他,在這個世界上他也斷然沒有活的可能了。
于是大将軍梁冀和老婆孫壽雙雙自殺。
梁冀自殺的消息傳到北軍各營處,五營的将士知道天下已變,就把在此統兵的梁讓、梁忠、梁戟等梁家人抓起來送交司隸校尉處。桓帝下诏,梁氏、孫氏五服以內的男人,無論長幼一律斬殺,屍體扔到市場外示衆。
被殺的人中,擔任朝廷高官的不在少數,品秩在二千石以上的就多達數十人。至此,政變計劃大獲全勝,貌似強大的梁氏帝國一天之內便土崩瓦解。
對于洛陽城的百姓和百官來講,這件事實在有點太突然,以至于他們都感到不太适應。據《後漢書》記載: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來回傳令的人跑來奔去(使者交馳),朝中的公卿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該怎麽辦,從官府到市井,到處人聲鼎沸,好幾天才穩定下來。之後,百姓無不稱快。
【四、在清算中僥幸漏網】
現在,桓帝劉志坐在北宮的德陽殿裏。這是宮裏最雄偉的建築,坐落在一片高臺之上,站在門口,他可以俯視整個南城,也可以遠眺洛水。沒有梁太後,沒有梁大将軍,作為這次成功政變的總指揮,劉志沒有理由對自己的能力不充滿信心。
梁冀專權太久,朝廷內外已面目全非。桓帝下诏,對三公九卿及以下各級官員進行清理,查一查這些人跟梁家都是什麽關系,并且歡迎互相檢舉揭發。
一查下來,他才發現朝中已經沒有多少人是清白的了。桓帝下诏,太尉胡廣、司徒韓演、司空孫朗阿附梁冀,沒有盡到保護天子的職責(不衛宮),本應判處死刑,現作減刑處理,免為庶人。
與此相關的其他人,也都分別予以降職、撤職、移交司法機關等處理措施。短短幾天,因梁冀事件受到誅連失去官位的多達三百多人。史稱“朝廷為空”。
清查發現,九卿之中除了事變中立下大功的光祿勳袁盱,就要數黃瓊最為清正、有名望,未與梁氏結黨。桓帝下诏,擢升黃瓊為太尉。在不設大将軍的情況下,黃瓊成為百官之首。
在黃瓊等人的主持下,大量引進人才,彌補官員驟減帶來的政府運行困難,朝廷總算慢慢步入正軌。對此次政變中立功最大的唐衡等人,桓帝開出了重賞,這五個人一天之中全部封為縣侯,各食邑一萬戶,單超增加一萬戶。這五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