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巫山
洞房花燭夜, 應該幹嘛呢?
論理, 魚麗是不該緊張的,她和裴瑾都只差最後一步了, 沒什麽好怕的。可有的時候人的感情是不受理智控制的,兩個人在床上對面對坐着,裴瑾剛要把床幔放下來,魚麗就慫了:“那個……”
“嗯?”
魚麗努力鎮定:“我們說說話吧。”
裴瑾翻了個白眼,把床帳放下來,然後開了夜燈, 暖光幽幽,更是給魚麗添了幾分朦胧美:“聊天是吧,可以。”
他張開手臂, 示意魚麗挪過來。
魚麗兩相其害取其輕, 挪到他懷裏坐好,一本正經地說:“聊什麽?”
“問你啊。”裴瑾摸着她柔嫩的面頰, 懶洋洋道,“我又不想聊天。”
魚麗努力找話題:“你第一次成親的時候, 在想什麽?”
裴瑾:“……”這話題找得也太爛了吧,“你确定要和我在和你的洞房花燭夜聊這個?”
也對。魚麗絞盡腦汁想下一個:“那……我們說點什麽, 期末考?”
裴瑾無奈地嘆氣:“我們不如早點睡覺算了。”
魚麗趕緊搖頭:“我不困。”
“別給我裝。”裴瑾攬着她的腰,“我和你說的睡覺, 是這個睡覺嗎?”
魚麗不吭聲了,她也知道這個時候說這個不占理,也不是不願意, 就是緊張,說不上來的緊張,手心都冒汗了,她急中生智,和他胡攪蠻纏:“話不是那麽說的,洞房花燭夜也就那麽一次,其他的事,今天好做,明天也好做,為什麽偏偏要現在做?”
“因為今天做,才叫洞房,其他時候做,都不叫洞房。”裴瑾把她衣衫上的細帶纏在手指上,只要一拉,衣衫就會松開,他忍着急切,耐心地問,“明白了嗎?”
魚麗眼看逃不過去,只能強自鎮定:“你先來。”
裴瑾松了口氣,只要點頭就行:“沒問題。”
帳子裏響起衣料摩擦的簌簌聲,魚麗聽着耳朵發燙,感覺呼吸都困難了起來,沒一會兒,她便覺得背後貼上一片溫暖的胸膛,裴瑾從她背後抱住她,手臂繞到她胸前,手指微微一扯,紅色的中衣猶如被剝落的玫瑰花瓣掉落在床。
雪白的肌膚上,還有一片殷紅的布料。
裴瑾拖長了調子,故意道:“哦——這不是我準備的哦。”他只準備了嫁衣和裏面的中單,這件鴛鴦戲水并蒂蓮的亵衣和他真沒有關系。
魚麗扭過頭:“不愛看就閉上眼睛。”
“我怎麽會不愛看呢。”裴瑾的聲音裏含了笑,“我還怕是我自作多情呢,想想也是,怎麽也不至于是今天那麽巧就穿上了。”
魚麗做了兩個深呼吸,告訴自己要沉住氣,不要讓他看了笑話:“你別想太多,我只是覺得要和鳳冠霞帔搭調一點而已,同你可一點關系都沒有。”
“那我送了你鳳冠霞帔,你這個是不是也該送給我?”裴瑾貼着她的耳朵,笑聲一個勁兒往她耳洞裏鑽,癢得不得了,他還要用指腹緩緩摸上繡着的并蒂蓮,“繡得挺好的,針腳很細密呢。”
魚麗當然知道他是借摸花紋之名做壞事,摸針腳哪裏需要那麽用力,他的力道都透過布料摁在她的肌膚上,她忍着喉頭的嘤咛,避重就輕:“那你就拿着那個洞房吧。”
裴瑾咬了咬她的耳垂:“那我拿走了,你可別哭。”他吻住她的唇,逐漸落到下颌,然後繞到後頸,密密細啄,最後咬住帶子,往旁邊一抽。
魚麗瞬間抱住了自己的雙臂,再側一側頭,長發披了一件,像是一件玄色的鬥篷。
裴瑾也不生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怎麽,耍賴呢?”
“耍什麽賴?”魚麗眨着明眸,“你又沒說不準這樣。”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這個時候耍賴。”裴瑾握住她的手腕,用了些力氣掰開,魚麗眼看不好,馬上就要跑,裴瑾一時不查,居然被她逃離了懷抱。
但也只是那麽一步而已,魚麗剛剛想躲到床角,就被裴瑾按住肩膀往床上一摁,“麗娘,你是不是瘋了,洞房花燭夜想跑?是不是太晚了?”
“略。”魚麗對他吐了吐舌頭,“我樂意,反正也不止跑過一次了。”
裴瑾:“……”他啼笑皆非,“別鬧了啊,老實點。”
魚麗虛虛往他身下點了點:“好像是你不老實。”
“我會不老實給你看的。”裴瑾幽幽道,“介于你剛才的表現,我肯定會很不客氣地不老實給你看。”
魚麗:“……”她面露猶豫,半晌,期期艾艾地說,“對了,那個……”
“你又想找什麽借口?”裴瑾握着她的腰肢,很有耐心,“只許你再說一句。”
魚麗這回不出幺蛾子了,老老實實地道:“考慮一下我的情況,你輕點啊。”
裴瑾被她這句話一說,什麽氣都沒有了,溫溫柔柔地吻了吻她的唇角:“是我你還不放心?”
“那可不一定,男人不就是……”她話還沒有說完,急促地尖叫了一聲。
裴瑾瞥她一眼,輕輕哼了一聲,魚麗自知失言,佯裝無辜地對他笑了笑。
帳子裏的光突然暗了,大約是外頭的月亮躲進了雲層裏,繡帳外,紅燭高照,幽香迷離,這巫山的雨,真是大得不要不要的。
正所謂:
一支紅豔露凝香,彩雲飄進芙蓉帳。含了櫻桃摘翠冠,燭搖疊影照繡床。
低眉怯露桃花徑,羞掩玉團嬌海棠。汗濕烏發纏羅帶,咬定玉指把聲藏。
明月偷偷爬上牆,尋香粉蝶采蜜忙。巫山迢遞不允歸,剪破羽裳許裴郎。
百年相思一筆消,兩頰相偎訴情長。紅塵輾轉心未死,我最鐘情是麗娘。
***
後半夜,裴瑾懷抱着魚麗,兩個人一起看月亮,撩起床帳,打開正對着的那扇窗,就能看見海上一輪明月。
魚麗對着他,怔怔出神,好一會兒,才問:“你猜我在想什麽?”
裴瑾哪裏會猜不到,可故意說:“沒有鲛人會對月流珠的,我就沒有見過鲛人。”
魚麗白了他一眼:“你有沒有覺得,這月亮像是我們逃走的那一天?”
“這些事,想來做什麽?”裴瑾吻着她的耳垂,“都過去了。”
魚麗咬着唇笑:“我都和你在一起了,想一想又不會怎麽樣。”
裴瑾也跟着笑了:“那也是,不過,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可沒有現在這樣閑适的心情。
窗外,碧濤如舊,潮水聲将一切帶回六百年前,那是永樂年間的事了。
那一晚,他們逃到了海上,也是這樣的碧波與皓月。
無風,海上的一葉小舟飄飄蕩蕩,直到再也看不見了岸上,魚麗抱着膝蓋哭了好一會兒,才堅強起來:“我們得找方向走了,再漂就回不來了。”
“好。”
魚麗在海邊長大,今天又是難得的好天氣,她很快辨認了方向,兩人劃着小船,魚麗道:“最好天亮之前能上岸,不然就麻煩了。”
一語成谶。
不等天亮,月亮突然消失,烏雲壓頂,魚麗臉色大變:“完了。”
真完了。
海上下起了暴雨,狂風席卷着海浪,一巴掌就把他們的小船打翻了,幸虧兩個人都會水,巴住小船不放,饒是如此,也有可能被海浪裹挾着葬身海底。
裴瑾緊緊拉着魚麗的手,可手指打滑,随時會松開,他沒辦法,知會一聲:“失禮了。”說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牢牢挽住。
魚麗借着他的力氣,可以稍稍緩一口氣,但她眼睛也睜不開:“我臉上好難受,眼睛都睜不開了。”
裴瑾不怎麽忍心告訴她真相,她臉上的脂粉全都花了,乍一看像是女鬼:“我給你擦一下,你把眼睛閉上。”
魚麗閉上眼。
裴瑾就用濕漉漉的衣袖幫她把臉上的脂粉擦了擦:“好點了嗎?”
魚麗眨了眨眼:“好多了。”
一個浪頭打了過來,把船連帶他們一起卷入水下,等到肺部的空氣都快用完時,船才帶着他們慢慢浮了上去。
力氣就是這樣一點點耗盡的。
“裴瑾,我們好像要死了。”魚麗喃喃問,“你會恨我嗎?”
“永不。”他說。
“早知道這樣,我跑什麽呢?”魚麗紅着眼圈,“殉節死了,至少還有一副棺材,能入土為安。”
裴瑾沉默了下去,在海中當個無名幽魂,不受香火供奉,何等殘忍。
“別這麽說。”最終,他還是開口道,“別放棄。”
放棄?魚麗想,她能怎麽放棄呢,不過是聽天由命罷了。
“老天一定是在懲罰我。”她說,“因為我是個不貞不潔的女人。”
“我是不信鬼神的。”裴瑾輕輕道,“子不語亂力鬼神。”
然而,直到他們力竭昏迷,暴風雨也未曾停下。
魚麗回想起來,還覺得心驚膽戰:“我沒有見過那麽大的暴風雨,從沒有見過,那個時候,我真以為自己要死了。”
裴瑾笑她:“對,而且在醒來以後還堅定不移地認為自己已經死了。”
魚麗理直氣壯道:“因為活人怎麽能在海下存活呢?”
沒錯,他們醒來時,并不在海上,而在海下。
這是在海下的某個山洞裏,海水被不知名的力量阻隔在外,洞壁上有像苔藓一樣的生物在幽幽的發光,隐隐照亮方寸之地。
魚麗真的以為自己死了,她看着昏迷的裴瑾,也不去叫他,慢慢站起來,恍惚地在洞內走來走去。
原來,這就是陰曹地府。
她會見到已經過世的爹娘嗎?他們會不會罵她,肯定會吧,娘臨走前,千叮咛萬囑咐,要她好好照顧弟弟,她也知道,那家人和族裏都許諾過,她殉節後,會幫她“照顧”兄弟,讓她放心離開。
可是她沒有。
想到這裏,她有些害怕,心想,如果遇見了,還是不要認了吧。
反正在他們心裏,她永遠比不過弟弟。
“麗娘……”她聽見身邊的人發出了低低的呻吟。
魚麗連忙道:“書生?”
裴瑾醒了,看見她先松了口氣,這才意識到不對勁:“這是哪裏?”
魚麗很自然地說:“陰曹地府。”
裴瑾:“……我覺得不是。”
“肯定是。”魚麗指着洞口,“你看。”
裴瑾看到了有生以來最奇妙的場景,海水被無形的力量隔絕在外,時不時有魚游過來,傻乎乎地一頭撞了進來,可沒有想到裏面沒有海水,噗通一聲掉在了地上,蹦跶了兩下。
饒是裴瑾,也覺得這場景奇幻得不可思議,他定定看了好一會兒,說道:“這是在海底?”
“可能是海底的陰曹地府吧。”魚麗很堅持自己的觀點,因為活人怎麽都是不可能在海下生活的。
裴瑾在她手臂上打了一下:“痛不痛?”
“痛。”
“那就還沒死。”裴瑾很冷靜地說,“我們運氣不錯,活下來了。”
魚麗呆了會兒,又無所謂:“就算現在還活着,我們也出不去了。”
船已經被暴風雨打成了碎片,只留下零星幾塊木板,原本準備好的淡水和食物也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外面還有海水的阻隔。
還不如死了幹脆。
魚麗抱着膝蓋坐下來,裴瑾站在洞口看了一會兒,海底的光線雖然被大大削弱,可還是能勉強視物:“已經是白天了。”
他等了等,沒等到魚麗吭聲,一轉身就看見她縮在角落裏不說話,他走過去,蹲到她身邊:“麗娘,我們要去找出路。”
“我不想去。”她幽幽道,“我累了。”
裴瑾想想,在她身邊坐下來:“那我們休息一下再去。”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出去了。”魚麗悶悶道,“我受夠了,出去了又能怎麽樣呢,我能去哪裏?”
裴瑾安慰她道:“四海之大,總有可以去的地方。”
魚麗歪着頭看着他:“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外面是什麽樣的?”
“很大,你這裏在南方,天氣永遠都很暖和,但是往北走,就會有一年四季,最北的地方,田地無法耕種,人們以放牛放羊為生,非常寒冷,會下大雪。”
“雪是什麽?”
裴瑾想想道:“雪是白色的,像是鵝毛一樣,和雨一樣從天上飄下來,然後天地就會變成一片白色。”
沒有錢養雞鴨鵝的魚麗很煞風景地問:“鵝毛是什麽?”
裴瑾想了半天,換了個比喻:“就好像鹽一樣。”
這下魚麗懂了:“啊!”她托着腮,“好想看看雪啊。”
裴瑾道:“會看到的。”
他那時還不知道,魚麗第一次看到雪,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只是,彼時即便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