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門外顯然是站滿了人!
魏大娘也在,她害怕地站在一邊,手指着屋裏的卓君明,向當中的一個黑胖子道:“就是他……七爺!”黑胖子顯然就是那個所謂的徐七爺了。
徐七爺本名徐有義,少年時出身少林,幹過幾年和尚,因為愛吃花街之酒,不守清規,方丈一怒,逐出寺外,就這樣和尚被迫還了俗,從此以後越加的橫行為惡,漸漸成了家鄉泉州一霸。泉州那個地方容不下他,再者距離蒲田師門少林寺太近,有點礙手礙腳的感覺,二十五歲那年把心一橫,這才遠走異鄉,打出了今日這個土太歲的名頭。
徐有義雖然名為有義,其實是專幹無義的事,幹的壞事簡直太多了,細數起馨竹難書,其中最明顯,而使他致富的就是逼良為娼和拐賣少女。在秦隴地方,上百家的窯子,裏面的娼妓,有一多半都是他由內地拐騙來的,他成了這行業中的大龍頭,手下擁有幾百個如狼似虎的奴才,各以保镖的名目,分發各妓院,坐收紅利,不數年間他已是家財千萬,俨然這地方的大霸王了。
他與李快刀,可以說是臭味相投,互相借重利用,彼此狼狽為奸。這紅水晶雖非他的天下,他卻也能稱得上半個主人。李快刀都不敢得罪他,卓君明哪裏放在眼中!圓瞪着一雙鴨蛋眼,閃閃冒着紅光,那副樣子簡直就像是要把卓君明這個人生吞下去。
“小子!”他沉聲喝叱道:“你是幹什麽的?”
“來玩玩的!”卓君明答得好:“來花錢的。”
“捧這小子!”
“打死他!”
顯然徐七爺身後的那夥子人都忍不住了,群起鼓噪,為虎作伥。
姓徐的雖然是靠女人起的家,可是倒是名副其實的少林出身,練有一身好功夫,那雙“招子”可不含糊。
所謂“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對方是吃幾碗飯的,只憑一眼他就能看出來。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人,那種風度氣勢,他焉能看不出來?
“小朋友,你敢情是個會家子?”
“不敢!”卓君明道:“粗通一二。”
“報個萬兒吧!”
“卓君明。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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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有義眉毛一皺,冷冷地道:“卓朋友你來到這裏,難道連我徐七的名字也不知道?”
卓君明微微一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專營販良為娼的徐七,失敬,失敬!”
徐有義臉上一陣發紫,按理說應該發紅才是正理,只因為他的臉太黑,是以人家發紅,他發紫。
“哪裏哪裏!”徐有義嘿嘿笑道:“卓朋友你這是擡舉我了!”
堂子裏燈光大作,各房裏的嫖客姑娘都出來了,把這片地方圍得水洩不通。
徐七爺還在拿對方的斤兩:“我風聞關外有個卓小太歲,與足下是不是相識?”
卓君明一笑道:“沒有聽說過。”
徐有義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種輕屑,冷笑道:“這地方上,多年來敢給我玩硬的,你是第一個人,今天要是不教訓你小子一下,難平衆怒。”說到這裏,他身子向後面退了一步,一個身材不高,細目黃臉漢子突地由他身後閃出來。
卓君明早就注意到這個人的蠢蠢欲動,心中自有準備,黃臉漢子看來身手不弱,身子甫一閃出,二話不說,足下一上步,陡地出右掌,直向卓君明咽喉上插來,卓君明身子向下一矮,黃臉漢子一掌插空,緊随着他長身而起,一陣風似的由卓君明頭頂上掠了過去,緊接着他身子向前一探,雙手以“抱樹功”猛力的向卓君明兩處後肋上抱了過去,這一次卻是抱了個實在。
黃臉漢子複姓司徒名威,在徐有義手下數百名黑道人物中算得上是一把好手,他練過抱樹功,雙腕上有五百斤的沉力,運勁力夾之下,很少有人抵擋得住。
眼看着他那一雙有力的胳膊一下子将卓君明抱住,在場各人俱都由不住驚叫了一聲。司徒威心中更不禁為之大喜,他雙腿猛的向上一挺,雙腕上已運足了力道,霍地向着當中一擠,嘔!一聲骨響,卓君明的肋骨倒沒斷,反倒是司徒威的胳膊脫了臼,一陣子鑽心奇痛,司徒威臉色猝變,步履蹒跚地一連向後退了三步,大顆的汗珠子順臉直下。
卓君明掌勢一吐,司徒威身子陡地仰面翻倒,一時面若金錠,頓時閉過氣去。四周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發出了一陣驚叫,姑娘們更是驚吓得花容失色,亂成了一片,俱都以為鬧出了人命,驚叫聲中,紛紛轉回房中。
徐有義神色微變,走上幾步,彎下腰略為察看了一下司徒威的情形。他顯然別有見地,先探二指在司徒威鼻下試了一下,随即以拇食二指略略把司徒威緊蹩的雙眉施展開來,面色倏地變得嚴肅,揮了一下手道:“擡下去!”身後各人答應了一聲,頓時把司徒威筆直的身子擡下去,徐有義鼻子裏冷哼了一聲:“足下好厲害的‘閉穴三險手’!”他又慢吞吞地道:“如果在下猜的不錯,卓朋友當是出身嶺南武功一系,這倒是失敬了!”
卓君明倒不曾想到這個俗物竟然有此“目鑒”之力,一時倒也不可輕視。“姓徐的!”
他冷冷地道:“我久聞你是本地一霸,素日為惡多端,今天倒要向你讨教了!”
徐有義臉上閃着紫光,嘿嘿笑道:“這麽說你是有心來生事的了?”
“也可以這麽說吧!”說了這句話,卓君明後退一步,目光深邃地注視着他:“請吧!”他左手握拳輕輕豎起,右手張開虎門輕輕托在左腕肘下。這一手看似無奇,其實卻顯示着一種跡近于“隐象”的高明手法。
徐有義看了一眼,心中着實又吃了一驚:“卓朋友既有意與在下一分勝負,這裏不是地方!”
“哪裏才是地方?”
“請随我來。”說了這一句,轉身向外步出。
他身後跟着四個人,一同向外踱出。
卓君明回頭看了一眼,翠蓮早已被先前的場面吓傻了。他點點頭,說道:“你不必害怕,且安歇去吧!”說完随即跟着徐有義向外步出。
前面的五個人一直走出了長廊,穿過一個月亮洞門,來到了一進院子裏。
卓君明遠遠打量着,只覺得那進院子異常的安寧,積雪被雨水沖化了,只留下點點白痕,五個人進去以後,不曾帶出了一點聲音。他已經領會出這個徐有義的刁猾,決心要給他一個厲害,當時不動聲色,繼續向院中步入。在洞門口,他站住了腳步,向着院內窺伺了一下,發覺到是一所梅園,雖不得見綻開的蓓蕾,卻有盈鼻的清香。“徐七,我進來了,有什麽厲害的手法,你就施出來吧!”話聲出口,身軀微飄,已閃身門內。
也就在他身子方自閃進門內的一瞬,迎面倏地響起了一股尖銳風力,一大蓬黑色的物件,昏天黑地,席空蓋頂般的直向着他身上擁了過來。
卓君明早已防到了有此一手,像是展翅的白鶴,一襲長衣陡地随風掄起,迎着了空中暗器一兜一卷,只聽得一陣子叮咚聲響,全數收入衣內化為烏有。
四條疾快的身影,幾乎是同時現出,四口刀也同時遞出。
在一陣衣袂蕩風聲中,四個人,四口刀,在同一個撲勢裏,由四個不同方向,向着當中的卓君明兌擠過來。
天黑,無雲,不折不扣的殺人之夜。
這一招聯手對殺之勢,的确當得上高明二字,只可惜卓君明早已料定了他們會有此一手。看起來真是微妙極了,就在四人猛力向中兌擠的一刻,卓君明身軀陡地向下一矮,四口刀可全數都落了空,非但如此,還險些招呼到了自己人身上。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刻,在他們四人來說,可是來得去不得,在他們猝然發覺不妙,警覺着待要向後撤離時,已是慢了一步。
那一襲長衣,掄施得何等美妙!夾雜着一股淩人的疾風,随着卓君明一式漂亮的旋身出手,長衣下襟一平如水,宛若飛雲一片,呼嘯聲中,已由每個人喉下掃過。一時之間,鮮血怒濺。卓君明振衣長身,捷如飛鳥般的由四人之中拔身而起,翩翩落向一隅。
他身子落下的時候,也正是四個人倒地的同時。
四個人分向四個不同的方向倒下去,卻不見一個人再能爬起來,每個人喉結部位,顯明的留下有一道血槽,怒血如箭般地由那裏噴出來。
卓君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快手法,握腕之間,連殺四人,卻把那個暗中窺伺的徐有義吓得面無人色。
徐有義陡地閃身,待向一棵雪松後面躲去,面前人影閃處,卓君明已攔在眼前:“姓徐的,現在該是我們見見真章的時候了!”
“卓……朋友!”徐有義面色不動,吶吶地道:“好高明的手法!”
“你少給我來這一套!”卓君明冷笑道:“這梅園端的是安靜地方,今夜晚,我就要為寶雞地方上除了你這個害群之馬!”
徐有義嘿嘿一笑,他一雙手抄在長衣下擺裏,一時卻拿不定他是在轉着什麽念頭。聽了卓君明的話後,他身子緩緩向後面退了一步。“卓小兄弟!”徐有義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大概是徐某人不會做人,開罪了地面上的朋友,胡亂地在徐某人身上安些罪名,卓朋友你不深入了解,只是道聽途說,就妄斷徐某人的為人,那可是天大的冤枉。”
“冤枉?”
“的确冤枉!”
卓君明冷笑道:“只憑你逼良為娼,拐賣良家婦女一項,就百死不贖其罪!”
徐有義一雙豬眼,咕咕嚕嚕地轉動着,像是在動着什麽歹毒的念頭,只是他臉上卻作出一副很沉得住氣的樣子。聽了卓君明的話,他嘿嘿一笑,狡黠地道:“逼良為娟,拐賣人口?唉唉!小兄弟,這些子罪名,你可不能随便往我身上安呀!”
“廢話少說,我接着你的!”說着,卓君明向前逼近一步。
徐有義往後又退了兩步,他仍是雙手抄在袍子裏,兩腕彎彎地擡起來。這副樣子看起來雖然并沒有什麽特別,可是卓君明卻不便把身子逼得太近了,他雖然不知道徐有義這一手是什麽名堂,卻可以由他外表上判出來,對方是在運施一種厲害的氣功,果真要是沒有猜錯,在不明情況之下猝然迎身,那可就說不定要吃大虧。是以,卓君明特意留下了一分仔細。
二人保持着三尺的距離,卓君明打量着徐有義的那個胖臉,一時倒也對他莫測虛實。
“卓兄弟!”徐有義冷冷地說:“有句俗話不知兄弟你聽說過沒有?”
卓君明冷冷道:“在下實在不敢高攀,請不要這麽稱呼我!”
“哈哈,”徐有義朗笑了兩聲:“那就是卓朋友吧!”
“朋友兩字意義何等深奧,更是不敢當。”卓君明冷笑道:“什麽俗話?”
“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句話朋友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你是要我不要多管閑事?”
“哈,朋友你真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說話時,徐有義肥胖的身子,反倒向前逼近了一步,卓君明卻不曾後退。
徐有義必然有感于卓君明身上那種淩人的潛力,他的臉色随即變得異樣的陰沉,他早有出手的意圖,可是卻深深了解到一旦出手,而一擊不中的後果。
卓君明也有同樣的心思,這就是高手對招異于尋常之處,雙方看起來都顯得那麽慎重。
徐有義赫赫笑道:“同走江湖路,共飲江湖水,卓朋友,你凡事何不留下一條退路?撇開了今天這碼子事不談,徐某人必有份人情!”
“徐七爺,你是在跟我談錢?”
“哈哈……這麽說,太俗了!”徐有義往前走了一步,口中吶吶地道:“怎麽樣,這個數目?”一面說,他張開了巴掌,現出五根手指:“五百兩銀子!一點小意思,幫助朋友你回程的川資!”
卓君明沉着臉沒有說話。
徐有義以為有希望,嘿嘿笑道:“怎麽樣,這已經是兩個姑娘的身價了!”
“哼哼……”卓君明低下頭笑了幾聲,姓徐的要是有三分知人之明,也當聽出了笑聲裏隐現出的殺機,只可惜他雖有一身武功,奈何久系商場,終日與錢為伍,養成了金錢萬能的觀念,卻忽視了江湖人物的那種血性。
“卓朋友你要是嫌少,我還可以加……只是徐某人卻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你還有請求?”
“當然,”徐有義挺了一下肚子:“在商言商,天下哪有大把銀子白花的道理?”
“什麽請求?”
“很簡單!”徐有義嘿嘿笑道:“要朋友你另外接下徐某的一份蘭譜,鐵馬令!”
卓君明冷冷地道:“請恕在下聽不懂你的意思!”
徐有義嘿嘿笑道:“這還不懂,蘭譜乃是兄弟之交,鐵馬令是患難之交,有了這兩樣東西,我們不只是朋友,簡直就是兄弟了,以後我的也就是你的,可是到了節骨眼上,說不定還得要靠你這個兄弟來出面撐腰!”
卓君明冷森森地笑了一笑。
“怎麽?”徐有義說:“你是答應了?”
卓君明道:“你看呢?”
“嘿嘿……”徐有義挺了一下肚子說:“當然你還是答應了的好!”
“我要是不答應呢?”
徐有義頓時一怔,那雙眸子咕嚕嚕在他身上轉着:“小夥子,我知道你很厲害,可是我姓徐的也絕不含糊,你要知道,二虎相争,必有一傷!”說這句話時,他的一只手,已由長襟下擺裏緩緩探出來,有意無意地撫在了一棵老梅樹身上。頓時,那棵粗若合抱的梅樹樹幹,起了一陣劇烈的顫抖,在籁籁飛雪落花裏,整個的樹幹,向着一邊微微傾斜着倒了下去。
這一手功夫,看似無奇,其實卻大大的不簡單。只憑這棵老梅樹樹根部位,隆起丈許方圓的那一大塊泥土看來,如果沒有三四千斤的力道,萬萬不能致此。
徐有義施了這麽一手內功,“按臍力”,嘿嘿笑了一聲,向左面邁出一步:“現醜!現醜!”
卓君明表面不顫,內裏卻吃驚不小,倒看不出來,一個市井俗物,竟然身上藏着如此驚人的內功。對方的這手功夫,無疑地提高了他的警覺力,對方雖是恃以自耀,卻也在不知覺間,自己暴露了弱點。
“高明!”卓君明冷冷笑道:“閣下原來是少林出身,竟然精擅血氣之功!”
徐有義兩只手又抄向長衣下襟裏面,冷笑道:“你能看出我的出身,也算得上高明!”
卓君明目光深逢,這一剎那,他已作了必要的準備。
“少林氣血功,應該是屬于‘海底’功力吧?”
“不錯……”可是他立刻就後悔了,奈何話已出口,臨時再想收回,哪裏還來得及。
卓君明已獲知了他所想要知道的,冷笑一聲道:“這麽說,閣下的練門,當在兩肋之間了?”
徐有義忽然體會出不妙,足下向後急退一步道:“你!”第二個字還來不及吐出,對面的卓君明已狂風般猝然向着他身上猛襲了過來。
徐有義暴喝一聲,一雙抄在袍襟內的手掌,倏地分開來,掌上夾持着旋風般的兩道力柱,猛力地直向着卓君明胸腹上按來。他所施展的,仍然是他自己自恃的“按臍力”,只是在動手過招上來說,他顯然已是慢了一步。再者,卓君明既然猛發出難,必然是有恃無恐,出手之快,如電光石火,進身之勢卻如行雲流水。
兩個人身子是怎麽會合的,簡直看不清楚,乍合即分,在匆匆接觸一剎那之後,倏地分散開來。
一個南下走,一個北裏去,只是姿态各有不同。
卓君明仍然保持住他的那份飄逸,而徐有義卻象是喝醉了酒般的踉跄,在歪斜着蕩出了七八步之後,身不由己地倚靠在一棵梅樹上。
他兩只手緊緊按在兩肋腰側,從那裏卻冒出了大片的鮮血,把他的一雙手都染紅了,黃豆般的汗珠,大顆大顆地由他面頰上淌下來。忽然間,他的舌頭像是變短了許多:“好……好小子,姓卓的……你給我記着就是了……咱們還會見面的!”
卓君明身軀再閃,捷若飄風般的站在了他面前。
徐有義頓時噤若寒蟬。
“姓徐的!你的功夫被我破了!”卓君明慢慢地說:“你本身真氣已散,生命不保,給你留一份見面之情,回去料理後事去吧!”說完,他再也不多看徐有義一眼,轉身自去。
房間裏漆黑一片,卓君明推開門走進去,發覺到房門居然沒有鎖,燈也熄了,和他離開時情形不一樣。
對于一個身藏絕技的人來說,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會令他有所警惕,卓君明在門口站立了一刻,便輕輕走進去。
燈光點着了。一片光華閃過,消失了夜的朦胧。
在錦被疊擁的牙床上,側卧着楚楚可人的翠蓮,她竟然先來到了這裏,已經睡着了。長長的一蓬秀發,散置在枕頭上,細白的一只玉腕伸出在被外,那麽均勻無聲的在呼息着。
卓君明看着她,忽然生出了濃郁的一片愛憐,內心卻也有一種忐忑的緊張。他悄悄走到面盆邊,把手上的血洗幹淨,然後轉到床邊,坐下來。
他沒想到翠蓮會先自己來了,看她的樣子,分明已有獻身自己的意思。其實卓君明要她來到這裏,又何嘗沒有這個意思?只是這一刻,他卻又生出了一些猶豫。在過去,他雖進出過妓院,結交過幾個青樓女子,但是那只是一種惆悵情意的發洩,只是絲竹詩友之酬酢,從來也不曾動過別的念頭,所以至今他還保持着童身。曾幾何時,也就是在今夜,他忽然不再重視這個問題了。然而,在此一刻,在面對着占有與獻出之前,他卻又顯得蜘蹰了。
翠蓮臉上彌着甜甜的笑靥,到底是風塵裏打滾的姑娘,平素裏哂風弄月慣了,沒有尋常女子那般忸怩作态。
卓君明知道她雖是青樓裏的姑娘,卻一直是清倌兒,至今還仍是姑娘家的身子,正因為這樣,他才不得不對自己的行為感到躊躇。輕輕探出一只手來,把她散置在額頭上的秀發理了一下,翠蓮忽然曼吟了一聲,恍惚中睜開了眼睛,她倏地翻身坐起來,亵衣半解,露出酥胸一抹。
“呀!”她拉過被子遮住,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潮:“相公,你回來了?我這就起來。”
說着揭開了被子,卻發覺到對方的一雙眸子,正注視在她的身子上,趕忙地又把被子拉上:“相公……你壞!”說了這句話,她的臉更紅了。慢慢地垂下了頭,那片紅潮起自雙頰,卻很快地漫延到了頸項上,看上去卻是粉酥暈潤,散發着一種少女的香膩,的确誘人極了!
卓君明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粉酥的頸項上,翠蓮鼻子裏輕輕哼着,頭垂得更低了。
燭影搖紅,面對着翠蓮大膽的挑逗,卓君明自負為蓋世的英雄,也為之軟化了。“翠蓮!”他握着她一只手:“你都想過了?”
翠蓮點了一下頭,緩緩擡起頭來,她眼睛裏含蓄着神秘的情焰與喜悅的淚光。“爺,”她吶吶地道:“夜深了……外面冷,快進來暖和暖和吧!”君明怔了一下,含笑點點頭道:“好,卓君明游戲半生,今天才有了歸宿,今夜以後,我必好好待你,你就跟着我姓卓吧!”一面說,他脫下了外衣。
翠蓮忽然由被窩裏跪起來,笑道:“我來給你脫。”說着她把自己的嬌軀,挨貼着他,玉腕輕起,就動手為他寬解衣服。
她這裏悉悉脫衣,窗外卻是悉悉的飄着細雨!忽然燈被吹熄了,在朦胧之中,郎狂妹嬌,交織出燕子的呢喃……清晨,天是灰灰的顏色。郭彩绫起了個早,其實無所謂起不起早,因為壓根兒她昨天一個晚上都沒有睡,看起來,她臉上紅通通的,燒得很厲害。其實她的心更燒,整個夜晚,從卓君明離開之後,她就困思着寇英傑這個人。急躁、渴望……更有無限的情愛與歉疚,必須要促使着她找到他,親口道出了自己的歉疚與懷念,一直等到了他的諒解,才能心安。
她忽然覺得一天也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了,必須要馬上離開這裏,快馬兼程追下去。然而追到哪裏去呢?她仿佛記得昨晚卓君明提到寇英傑的行止,當時不大好意思追問下去,現在她決心要離開這裏,才想到要去找卓君明問問清楚。
身上加披了一件銀狐披風,拉開風門來到了廊子裏,迎面的寒風,使得她機伶伶打了一個寒戰。人是那麽的乏力,不過是一兩天的時間,身子骨竟然會變得這麽的微弱,居然連走路也是那麽不帶勁兒。她把鬥篷的帽子拉起來,手觸處,才覺得臉上滾燙滾燙的,禁不住吃了一驚,才斷定出自己真是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倚在紅漆的柱子上喘了口氣,她緊緊地咬着牙,心裏是那般懊惱的發着狠。打從懂事以來,還不曾似這個樣的病過,要想乖乖地躺在床上養病,哼,門兒都沒。她決計不向病魔低頭,要硬撐過去。
小夥計順子打着一把傘,正由雨地裏過來,乍見此情景,忙趕上來,看着她發怔道:“這……這不是郭大小姐嗎?您這是要上哪去?”
郭彩绫道:“不上哪去。我問你,有個姓卓的客人,住在哪裏?”
小夥計順子道:“噢,我知道,我知道,就在東跨院第一間。我帶着您去!”
郭彩绫道:“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去!”
順子看她這個樣子,不禁關心地道:“可是您的病……”
彩绫也沒答理他,一個人順着廊子走了下去,她拐了一個彎兒,來到了東跨院。站在廊檐子下面,可就看見了卓君明的那間房子,正要冒雨走過去,忽然她看見那間房子的門敞開來,卻由裏面走出了一個打着油紙傘的女人。
郭彩绫心裏動了一下,即站住不動。
那個女人散着長長的一頭秀發,披着一襲血紅色的鬥篷,臉上帶着笑靥,一只手打傘,一只手提着鬥篷的下擺,就這樣穿過了雨地,一徑地往另一邊去了。
郭彩绫特別注意地看着她,見她一直穿過了對院,向着那個月亮洞門裏進去,月亮洞門上寫着“紅水晶琴院”幾個字。
郭彩绫心裏微微一驚,暗忖道:“這是怎麽回事?原來這個姑娘是個妓女,可是她是從卓君明房子裏出來的……”她頓時心裏明白了,這個女人昨夜是在卓君明房子裏過的夜。想到這裏,心裏真有說不出的氣惱,暗忖着怪不得人家都傳說這個卓小太歲的種種風流,原來竟是真的!頓時,對于卓君明這個人的印象大大地打了個折扣。這麽一來,她也不想再進去了,剛想回過身子,卻發現卓君明正由房子裏走出來。
兩個人隔着一塊空地對看着,卓君明似乎有一種意外的驚喜,卻也有說不出的尴尬,頓時怔住了。
郭彩绫不理他,掉過身子,剛走了幾步,卓君明已由後面追了上來:“這不是郭姑娘嗎?”
郭彩绫站住腳,卻覺得體力那般不繼,身子一軟,情不自禁地倚在了廊柱子上。
卓君明吃了一驚,忙趕上一步扶住她,道:“姑娘,你這是怎麽了?”
彩绫苦笑着道:“不要緊,只是身上沒力。”
卓君明神色一淩道:“看樣子姑娘真還病得不輕。外面風大,快請到房子裏來吧!”
彩绫點頭道:“我自己會走,不用你攙着!”
卓君明是知道這個姑娘脾氣的,不敢不依着她。當時答應了一聲,把手收回來。
二人穿過了雨地,來到了卓君明房子裏。坐定之後,郭彩绫道:“我本來不想來打擾你的……只是想跟你打聽一件事情。”
“姑娘不要忙,先喝一口熱茶,驅驅寒再說!”一面說着,他獻上一碗熱茶。
彩绫點點頭說:“謝謝你。”她接過茶放置一邊,吟哦着道:“我是來向你打聽寇英傑的下落。”
卓君明怔道:“我……我只是聽說他好像到北面去了!”
“他到北面什麽地方?”
“這個……”卓君明搖搖頭道:“我就不清楚了。姑娘你先歇着,容我再去打聽一下,如果他真是傳說的那個奇俠金鯉王,一定會有他的消息!”彩绫冷笑了一聲,搖搖頭道:“不,我這就去找他,我一定要找着他才能安心!”
卓君明驚道:“只是姑娘你的身子……”
郭彩绫苦笑了一下,道:“今天休息一天,明天也就好了!”
卓君明道:“姑娘何不把身子養好了,我也打聽出寇兄弟的下落了,然後我陪姑娘一塊去!”
彩绫看了他一眼,冷冷地搖了一下頭:“我一向是獨來獨往慣了,不敢勞駕!”
卓君明心裏一動,暗忖着這是怎麽回事。總共一宿未見,怎麽她對自己的神态,變得異常的冷漠?處處顯示出拒人于千裏之外,這又為何。想到這裏,不覺索然。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不是要相機除了這個李快刀麽?”
彩绫點點頭,道:“不錯,還要挑了那個紅水晶琴院。卓兄,你的意見如何?”
卓君明點頭道:“我正有這個意思!”
“你也有這個意思?”彩绫搖搖頭,冷笑了一聲道:“我看不會吧?”
卓君明凄然道:“不瞞姑娘說,那個逼良為娼,專門拐賣少女的徐七,已被我打成了重傷,恐怕就在今明之內,李快刀将勢不與我幹休,一場争殺在所難免,我原想姑娘可以與我同力對付他們,看來這個希望只怕落空了!”
郭彩绫冷笑道:“既是這樣,那就是我的眼睛看花了!”
卓君明不明所以地說道:“姑娘看見了什麽?”
郭彩绫哼了一聲,道:“剛才我來這裏,看見了一個姑娘由卓兄你的房裏走出來,那個人卓兄你可認識?”
卓君明不覺臉上一紅。
郭彩绫卻很注意地看着他,似在等着他的回答。
卓君明不擅說謊,只是這等暖昧事,又将如何向對方出口?一時不禁怔住。
郭彩绫微微一笑,略帶不屑地道:“卓兄是不認識,還是不想說?其實也不關我什麽事,我只是一時好奇罷了。”
卓君明窘笑了一笑,道:“姑娘錯會了意,其實告訴姑娘也無不可,只是姑娘不要見笑才好!”
郭彩绫哼了一聲道:“那卻要看這件事好不好笑了!”
卓君明輕嘆一聲道:“那個姑娘名叫翠蓮,與我在秦州時乃是舊相識,時常作詩酒之會,卻不意竟為那個土霸王徐七逼迫到這裏典身為妓!”
彩绫微微點頭,還在繼續聽。
卓君明道:“她雖是風塵女子,但卻頗知潔身自愛,徐七與李快刀俱都看上了她的姿色,要迫她獻身接客,她不願意,目前正不知如何是好,卻偏偏遇見了我,昨夜那一場争端,就是因她而起!”
彩绫冷笑道:“原來是這麽回事,李快刀和那個徐七真有這麽大的膽子,簡直太也無法無天了!我原想馬上就走,既然趕上了這件事,少不了要插手管上一管了!”
卓君明皺了一下眉道:“只是我看姑娘的病……似乎不輕,一切等養好了病體以後再說吧!?”
“我知道。”說着,郭彩绫由位子上站起來,身子一歪又坐了下來,卓君明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攙她。
“你別管我,我自己會走!”她緊緊地咬着牙,又表現出她那種倔強的性子,似乎跟身上的病別上了。喘了幾口氣,她硬撐着又站了起來,一張粉臉漲成了通紅顏色,向着卓君明點點頭道:“我走了。”
這份樣兒看在卓君明眼裏,真有無限憐惜,真不知道對方何以要這樣的逞強?看着她眼下嬌弱無力,想到她昔日的耀威馬上,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長久以來,對方一直是存在自己心內裏的理想良伴,甚至于是一個偶像人物,自己也曾背人發過千百遍的誓言,今生今世,必要娶到此女為妻,就連昔日造就自己的恩師,彩绫的生母,也是這麽期望的。然而,曾幾何時,人事的變遷,偏偏會跑出一個寇英傑來,更微妙的是寇英傑非但贏得了美人的青睐,甚至于同時也贏得了自己的友誼,為了顧全朋友之間的這份義氣,也就不得不舍棄了深藏在內心的這份兒女之私,之所以忽然決定要娶翠蓮為妻,也正是想要以事實行動來顧全朋友之間的這份義氣,來打消了今後可能會複蘇的念頭。看見了彩绫的倔強,看見了她的病弱,卓君明內心滋生出無限同情。他真是一百二十萬分的想要幫助她,照顧她,然而,在行動上卻不得不有所顧忌!目睹着長久魂牽夢系的心上人憔悴如此,他的心中十分痛苦,千種相思,萬般皆存,卻只能表現在一個可憐而幹澀的苦笑裏,卻連一句較為露骨體己的話兒也不便說出來。就這樣,他目送着彩绫步出房外。
外面仍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