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
琴院。
琴院是妓院的別稱,卓君明焉能不知。他一向最痛恨假道學,偶爾在心情失意沮喪的時候,也曾涉足過風月場合,那些倚懷送抱的姑娘,固多下裏庸俗,偶爾有那姿色出衆善解風情的,無不衆所往趨嘩然取寵,遠非他所樂意接近,難得知心二三,春風一抱,卻又平添無限惆悵……任何形式的塑砌,他都厭惡,尤其是姑娘們的虛情假意,更使他無法消受,是以在基本上,他的涉足與一般人的旨趣大相徑庭,排愁解愛的意念遠過于欲的追求,是以常常空入寶山,在求知心的一笑,得到了足以緩和內在的那種适度,他随即告辭。
有了這種“冷香惜玉”的心理準則,再加上他的翩翩風度,常常是姐兒們争寵的對象,風流的名聲,就是這樣揚出去的。
今夜,他尤其感覺到心情的空虛,內在的枯萎。面迎着凄風苦雨,使他想到了埋首一醉。如果此時此刻,能有個善體人意的姑娘,用她那雙纖纖柔荑為自己淺淺斟上一盞,該是一種靈性上的無窮安慰。然而,紅水晶琴院的金碧輝煌,卻大大地破壞了他心裏渴望着的那種情調。
一輛馬車奔馳過來,飛滾的車輛濺起了大片泥漿,如非卓君明閃身的快,怕不濺得一身。車把式長鞭耍了個花梢,馬車突地止住,兩個随從跳下來,拉開了黑漆的車門。
車上人,那個腦滿腸肥,黑得發亮,後頸突出一大塊的家夥由車上跳下來。
接下來是一聲“客來”的吆喝,那麽多的人,一片粉紅翠綠,交織着釵光鬓影莺聲燕語的姐妹行列,簇擁着胖子進去了。
卓君明恰于這時來到了門前,那麽多的姑娘,他居然會偏偏看見了她,她也偏偏地看見了他。
原本是一百個不情願,打心眼兒裏委屈的那張清水臉兒,忽然綻開笑臉,她倏然掙開了胖子的手,彩蝶似的向門外撲來,卓君明也不勝驚喜地迎上來。
“卓相公,”她拉住了卓君明的手百合花似的笑着:“你怎麽來了,快請進來。”
一身的綠——翡翠的小襖,緊束着細細的腰肢,柳葉彎眉下面,那雙大眼睛,更有無比的俏媚。她就是卓君明昔日在秦州結識的那個青樓姑娘翠蓮。因擅歌小令,鼓琴瑟而深蒙卓君明喜愛。
卓君明高興地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翠蓮瞟了裏面那個黑胖子一眼,後者似乎因為她突然的離開而甚為不滿,正向這邊直眉瞪眼地怒視着。
卓君明也發覺了,問道:“這人是誰?”
翠蓮輕輕一推他,小聲說:“走,咱們進去再說。”說着,把卓君明拉到了裏面。
迎面又來了幾個姑娘,翠蓮也沒跟她們打招呼,徑自把君明帶到了一間暖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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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房子裏生着炭火,點有一對紗罩紅燭,紅紅的燭光映襯着銀紅的窗戶紙,更有一種旖旎的情趣,垂挂着的珠簾,撞擊的叮叮聲,像是相愛的戀人在喁喁低訴的情話。
總之,在這裏見着知心的人,卓君明有一份意外的喜悅。
翠蓮拉着他在一張猩紅的緞墊坐下來:“相公您可好?”翠蓮眼睛裏交織着喜悅的淚光:“一年多沒見您了,這會子怎麽想着來了?”
卓君明微笑道:“實在說,這一次不是存心來看你,卻是意外地碰見了你。”
翠蓮聳聳肩膀,撇了一下嘴道:“我說呢!相公您哪會記挂着我們?還不是黃喇嘛賣毯子——早把我們抛在頸子後頭了!”說着悻悻地垂下頭來,露着白酥酥的一截頸項。
這副模樣兒,倒與方才的郭彩绫有幾分相似,只是那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卓君明心裏微微一動,下意識地探出手輕輕地摟住了她,這妮子嘤然一聲,已順勢滾到了他的懷裏。把臉貼在他胸脯上,她伸出一雙雪藕般的胳膊攀住他:“怎麽啦,相公八成是這裏有了老相好了,她叫什麽名字?”
卓君明道:“別瞎說,今天,我是第一次來!”
“真的?”翠蓮一個咕嚕把身子坐直了,臉對臉地看着他:“您別是哄我吧!”
卓君明一笑,拍着她道:“我哄你幹什麽,你坐好了,我還有話要問你。”
翠蓮撒嬌地哼了一聲,卻膩在他腿上不肯起來。
卓君明道:“你是怎麽離開秦州的?蝶兒她們呢?”
翠蓮輕嘆一聲道:“別說了,相公走了以後,幹娘就逼着我和蝶兒嫁人,嫁給許大器做小的,蝶兒受不了逼迫,就嫁過去了。”
卓君明輕嘆一聲道:“你說的可是那個販鹽的許大器?”
翠蓮道:“就是他,姓許的同時看上了我們兩個,是我拼死不從,幹娘才把我轉賣到紅水晶……”
卓君明苦笑了一下道:“你來到這裏有多久了?”
翠蓮道:“才十幾天。”
卓君明道:“這麽說你才剛來?”
翠蓮點點頭道:“這裏規距更嚴,日子更不好挨,是我的命苦,一上來又惹了麻煩!”
卓君明問道:“你惹了什麽麻煩?”
“相公你剛才進來的時候,不是看見了那個人嗎?”
卓君明道:“不錯,你說的是那個黑胖子?”
翠蓮站起來左右看了一眼,小聲道:“相公輕聲一點,這個人可是不好惹呀!”
卓君明哼了一聲,道:“他是怎麽不好惹法,我倒想聽聽看。”
翠蓮道:“他就是這地方上有錢有勢的徐七爺。”
“姓徐的又是誰?”卓君明眼睛裏已捺不住迸出了怒火。
翠蓮是很明白他的個性,生怕惹惱了他,當時輕輕推着他道:“我的爺,您這是怎麽了,可別冒火呀!”
卓君明冷冷笑道:“我冒什麽火?既然你高攀上了什麽徐七爺,又何必再來理我?你接你的貴客去吧,我走了。”說完,把翠蓮向外一推,站起來就走。
翠蓮嬌呼了一聲,摔倒在地,爬起來拉住他,道:“相公,你這是罵我……我翠蓮可不是這種人……”說着牙咬下唇,粉淚籁籁地泣出聲來。
卓君明愕了一下,由不住輕嘆了一聲,心中暗自好笑道:我這是怎麽了?何必拿她一個可憐人出氣!心裏這麽一想,氣也就消了一半。他輕輕嘆一聲,重新坐了下來,道:“你也別哭了,是我冤枉了你,我給你賠個禮就是了!”
翠蓮掏出小手絹,抹了一下鼻涕,怪可憐地道:“我知道相公是氣我不該去下海接客,可是……我又能有什麽辦法!到堂子來的客人,又有幾個像爺你這麽體念我們的好人?誰不打着我們身子的主意……”
卓君明嘆口氣道:“可是,我也曾留下了銀子……”
翠蓮眼淚漣漣道:“相公留下的銀子是不算少了,只是我幹娘貪得無厭,受不了‘錢’大爺的慫恿,再說紅水晶的李大當家的親自上門挑的人,我幹娘她有幾個膽子敢不答應?”
卓君明冷冷一笑,說道:“你說的是李快刀?”
翠蓮點點頭,仍在抽搐不已。
卓君明道:“李快刀是多少錢把你買下來的?”
翠蓮紅着臉道:“好象三百兩銀子!”
“三百兩銀子?”卓君明冷笑道:“好,這件事我知道了!”
翠蓮一怔道:“相公,你打算幹什麽?”
卓君明哼了一聲道:“不幹什麽!我再問你,你剛才說的那個姓徐的又是哪棵蔥?”
翠蓮吶吶道:“他是這裏李大當家的朋友,大當家對他十分巴結,聽說這個人還有一身好功夫,是幹的黑道上的買賣。這裏的姑娘,十有八九都是由他從內地給運來的。”
“好!”卓君明冷冷道:“販賣人口,逼良為娼!”
翠蓮臉吓的雪白,站起來握着他的手道:“我的相公,我知道您本事大,可是這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呀!你犯不着為我得罪他們呀!”
卓君明冷冷一笑,道:“放心吧,翠蓮,你幾曾見過我卓小太歲莽撞過了?只要你還是以前清白的你,我就有法子把你贖出火坑,要是你貪圖虛榮,受不了引誘,我也就不管你的閑事了!”
翠蓮忽然伏在他腿上低聲地哭了。
卓君明伸手輕輕摩挲着她,道:“你又哭了!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真心話,只要你拿定主意,三百兩銀子在我來說還不是個數目!”
翠蓮擡起頭來、感激而泣地道:“謝謝相公,你對我太好了,我給你磕頭。”說着她真的就想跪下叩頭,卓君明一把拉住她道:“你這是幹什麽?”
翠蓮忽然抱住他,臉色嬌紅地道:“相公的意思,真的是要贖我出去?”
“當然是真的了!”
“那……”翠蓮的臉色更紅了:“相公打算怎麽安……插我呢?”
“這……”卓君明微微笑道:“出去再說吧!”說着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好了。“翠蓮!”卓君明道:“我心裏有這麽個人,還沒告訴過你,我想等你出去以後介紹給你們認識!”
翠蓮撇了一下嘴,忍不住落淚道:“我就知道……你打算把我往人家身上推……相公你心裏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
“翠蓮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她站起來賭氣地走到窗前,忽然站在窗戶邊上哭了起來。
卓君明皺了一下眉,剛剛站起來,就見大紅的門簾子忽然撩起來,進來了一個鬓插紅花的白胖婆娘。
翠蓮乍然發現她進來,頓時止住了哭泣,作出一副笑臉道:“魏大娘來了,請坐!”
白胖的那個魏大娘,寒着一塊大燒餅臉,兩只手往腰上一插,斜着眼,嗲聲嗲氣地道:“怎麽着,我說翠蓮,才來了幾天呀你就給我拿起嬌來了!”
翠蓮頓時花容失色,道:“大娘說哪裏話……我不敢!這從哪裏說起嘛。”
魏大娘鼻子裏哼哼着冷笑了一聲,斜過眼睛瞟向卓君明:“是你的老相好?”
翠蓮應不是,不應也不是,一臉的尴尬。
倒是卓君明憐香惜玉,笑了笑道:“不錯,我們是老相好,在秦州我們就認識。”
魏大娘一雙眯眯眼,上上下下地在卓君明身上轉着:“爺貴姓?”
“卓,卓君明!”報了姓名之後,也同時失去了他臉上的笑容。
胖婆娘笑着道:“卓爺大概是第一次到這兒來吧?”言下的意思,有點象是在責備對方的不知天高地厚。
卓君明點頭道:“不錯,是第一次。怎麽,還有什麽規距麽?”
翠蓮深知卓君明個性,生怕他三句話不對,把事情弄僵了,趕忙上前打圓場:“相公,沒有你事。”她又轉臉過來,向魏大娘陪笑道:“大娘大概不認識這位卓爺,他是京裏下來的,家裏做的是大買賣,有的是錢。”
所謂“鸨兒愛鈔,姐兒愛俏”,翠蓮這種說法,完全是投其所好,那魏大娘聽了這句話,果然臉色緩和了不少,可是她來這裏是有使命的。
“哦,原來是卓大少爺!”一面說,她伸出一只白胖的手,把翠蓮拉過來,卻笑臉向卓君明道:“大少爺你少坐一會,我給你另找一個人來,翠蓮還得到另外房裏去一趟。走,翠蓮!”
“站住!”卓君明冷笑着道:“翠蓮留下來。”
翠蓮上前小聲說道:“我的爺,你……你這是……”
卓君明把她推開了,手指着那個胖婆娘道:“你出去,這裏沒有你的事,翠蓮她從今以後,不接外客,一切的開支,我認了!”
魏大娘着實吃了一驚,卻又作出一副笑臉道:“卓大爺大概是喝醉了,堂子裏的姑娘,哪有不接客的道理,走!翠蓮。”這婆娘嘴裏說着,上前一步拉住了翠蓮的手,臉上可就現出了鸨兒的那種猙獰:“七爺那邊等着你呢!還不快走!”
翠蓮被她拉得腳下一跄,由不住就随着她往外走去。
人影一閃,卓君明已攔在了眼前。他身法輕靈,衣衫不整,明眼人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凡身手,可惜魏大娘那等下俚俗婦,哪能有這等見識。
“怎麽回事?”胖婆娘翻着她那雙眯眯眼:“卓少爺你敢管徐七爺的事?”
卓君明道:“我誰的事也不管,你把她留下來走人,要不然可就怪不得我手下無情!”
魏大娘冷笑一聲道:“卓爺,你要想鬧事,可也得看看地方,紅水晶這塊招牌,可不是好惹的!”
說話的工夫,可就由廊道那邊,慢慢悠悠地走進來兩個人——兩個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家夥。
兩個人慢慢走過來,一左一右在魏大娘身後站定,一個叉腰,一個抱胳膊。叉腰的那個是個黑大個,左太陽穴上貼着一塊膏藥,這麽冷的天,這家夥有意逞能,特別把棉襖前大襟敞着,右胳膊上繞着一條生鐵鏈子,這根鐵鏈子就是他的武器,一聲喊打,馬上就可出手,打得你鼻青臉腫。抱胳膊的那個,塊頭也不小,只是較諸那個黑大個卻要矮上一些,身上穿着皮小褂,兩邊小腿肚子上,一邊插着一口小攮子。兩個人每人戴着一頂黑便帽,帽沿都歪到腦瓜後面去了,活生生的是兩個無賴、混混,不用說也知道是兩個龜奴,吃的是妓院保镖這行飯。
魏大娘膽氣頓時大增,一拉翠蓮道:“我們走!”
翠蓮掙着道:“大娘!”
魏大娘小眼一瞪,用力地一拉她,喝道:“走!”卻有一只手,捏在了她的肥胖的手上——卓君明的手,在卓君明那般神力之下,魏大娘的手不由她不松開來,只痛得她嗳唷的叫了起來。
卓君明冷笑道:“去!”手勢向外一帶,魏大娘又是一聲叫,肥胖的身子霍地向外一跄,一交摔了個黃狗吃屎,頓時撤潑似地大叫了起來。兩個龜奴登時一驚,黑大個首先一步搶先,把身子湊近過來,大吼一聲道:“好小子,你敢到這個地方來撤野,打死你個小崽子!”嘴裏罵着,一搶手上的鏈子,刷啦啦一陣子響聲,直向着卓君明當頭打了過來。
這條鏈子約有核桃那般粗細,照他這般用力的打法,要是一下子砸在了頭上,焉能會有活命之理!因為這紅水晶裏的人平素作惡多端,打死一條人命又當得了什麽?可這一次,他們卻是遇見了對頭,碰見卓君明這個厲害的客兒。黑大個的鎖鏈子才下去一半,已被卓君明伸手抓住了鏈梢,霍地向外頭一帶,前者嘴裏怪叫了一聲,身子已由不住向外跄出,手裏的鏈子已到了卓君明手上。黑大個怒嘯一聲,擰腰飛足,一腳直向卓君明心窩上喘過來。只聽得“嘩啦!”一聲,卓君明手上的鏈子就像是怪蛇也似的纏在了他的腿上。
這一次卓君明是存心要給他一個厲害,鏈子一經纏上,緊接着向外一掄。黑大個成了個空中飛人,呼一聲,足足摔出去丈許以外,只聽見碰的一聲,身子撞在了紅石柱子上,當場就暈了過去。
另外那個人在二人動手之初,已把一對匕首取到了手裏,這時見狀身子向下一伏,随着轉身之勢,掌中雙刀狠狠的向着卓君明背上猛插了下來。卓君明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這等江湖下三流的角色,焉能會看在他的眼中?鎖鏈猝然向下一卷,叮當兩聲,已把對方手上的一對匕首卷得騰空飛起。這個人驚叫一聲,卻乘機翻過一雙胳膊來,用胳膊肘子直向卓君明身上撞擊過來。卓君明長眉一挑,左掌向外淩空一吐,這家夥登時就像個元寶似的滾了出去,發出了凄厲的一聲怪叫,當場也就閉過了氣。
卓君明這一手劈空掌看似無奇,其實真力內聚,用的是對付高手的打法,對方自是當受不起。
兩個人在不及交睫的當兒,先後都擺平在地。
魏大娘吓得臉色發白,看着卓君明直打哆嗦,忽地掉過頭來,忘命般地撒腿就跑。
卓君明冷笑着正要向她出手,卻被翠蓮一把抓住。
“我的爺……你呀!”用力地把他推到了房間裏,關上門,翠蓮吓得臉色發青,道:“相公,你可是闖了大禍!”說着,她轉過身子,張惶地打開了一扇窗戶,一股冷風,直由窗外吹進來,翠蓮冷得身上打顫。“相公,你快跑吧!”她指着窗外:“由這裏出去,千萬別叫人看見了!”
卓君明鼻子裏哼了一聲,走過去把窗子慢慢地關上。
“你……還不走?”
“我本來就沒打算走!”
“你……”翠蓮走過去兩只手拉住他:“相公……那個徐七爺可是馬上就來了,他是這地方上一個霸王,可是不好惹呀!你……你快走吧!”
卓君明冷笑道:“你用不着怕,一切有我在,就因為他是這地方的一個霸王,我才特意地要會一會他!”
“相公……”翠蓮害怕地道:“這個徐七爺練過功夫,他手底下人又多……”
“你不要說了!”卓君明微微一笑,倒像是把剛才的怒火消了一半,他坐了下來道:“那個姓徐的不來是他的造化,他要是來了,我就叫他嘗嘗厲害!”
翠蓮臉色微微一變,輕嘆了一聲,道:“那我就過去看看。”
“站住!”卓君明道:“你真要跟我相好,就乖乖地守在這間房子裏別動,天塌下來都沒你的事,要是你怕事,就只管出去。可是……”他冷笑了一聲,臉上浮起了一種淩厲,接下去道:“我們的交情也就完了!”
翠蓮聆聽之下,忽然落下淚來,嘤然一聲,撲倒在卓君明身上泣出聲來。
卓君明道:“你又哭了!”
翠蓮仰起臉,忍住聲音,粉淚籁籁的道:“到了這個時候,相公你還不相信我,我情願為相公你死了。”
“那又何必?”卓君明微笑着把她拉起來,小心地把她臉上的淚揩拭掉,一種異樣的情愫激動着他,忍不住把她攬在了懷裏,翠蓮受寵若驚地倚在他身上,似驚又喜地睜大着眼睛看着他。
“你幹嗎這麽瞪我?”
“我……”翠蓮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我真想不透你這個人。”
“想不透我什麽?”擡起手,摸着她雪白粉酥的臉,卓君明為之兒女情長了起來。
翠蓮忽然把臉枕在了他的懷裏:“要是你真的心裏有我,就該……唉,算了,我哪裏配,又哪有這個福氣?”說着,她的眼圈又紅了。
“翠蓮,你擡起頭來,坐好了。”
翠蓮鼻子裏哼了一聲,心裏只覺得害臊,卻經不住心上人那雙有力的手,把她的臉硬捧了起來。
她忽然接觸到君明的那雙眸子,那種灼灼的光采,真把她吓了一跳。
“爺,”她推着他:“你這是幹什麽!多不好意思!”
卓君明道:“別動,讓我好好瞧瞧你!”認識有四五年了,真還不曾這麽清楚地看過她。呈現在燈光下的那張臉,細白粉嫩,彎彎的兩道眉毛,挺亮挺大的一雙眼睛,還有那張小小的嘴,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只怨造化弄人,卻把這麽一朵鮮花,糟蹋到這種地方,一種無名的憐惜,驀地由心上升起。像是忏悔,又似一種愧疚,他忽然覺得過去愧對了她,只把她當成了一個無聊時解悶兒的姑娘,實在說從來也沒把她往心裏放過,現在想起來,他才忽然發覺到錯了。
“相公,”翠蓮輕推着他,站起來忸怩着道:“幹嘛這麽看人家……我給你倒杯茶去。”
卓君明一把拉住她,兩個人的手都是火燙的。
“翠蓮,”卓君明忽然也變得不自然了:“我住在後面客棧東跨院頭上那間房裏,你能……來麽?”
翠蓮的臉驀地紅了,心裏就像懷着小鹿似的撞着。想聽這句話,不知道盼望有多久了。
打從認識他起,到現在為止,仍然還是姑娘的身子就是為着他留的……等涼了心,涼了意,才會有這次的往火坑裏跳,想不到正在節骨眼上,他卻又來了。
“好險……”她心裏想着,又再次淌下了淚。
“你不樂意?”
“不,我是太高興了!相公,你知道,我盼望你這句話有多久了?”她又撲到了他懷裏。
卓君明輕嘆一聲,道:“過去是我錯了,以後絕不會了。”
“真的?”
“絕不騙你!”
翠蓮忽然笑了,像是忽然綻開的玫瑰,用袖子把臉上的淚擦了一下:“哦,我太高興了……”
卓君明吸了口氣,這一會子就像是吃了定心丸那般篤實,他站起來道:“我先走了!”
翠蓮看着他,臉上只是泛着那種醉人的酡紅:“由窗戶走吧?”
“不,由哪裏來,就由哪裏去!”說着他就過去開門,才走了一步,他忽然聽見了什麽,把翠蓮往邊上一推道:“人來了,沒你的事。”話聲才住,就聽見門上碰然一聲,緊接着嘿喳一聲暴響,整扇門破了個稀爛,連帶着整個房子都搖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