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喵喵
“我覺得……”
“林殊恒, 不是這樣的。”
方懷說的認真, 而聽完之後,衆人皆是微微一愣。
片刻後,關離眸中劃過一絲嘲諷,而副導演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他跟方懷接觸的不多,但印象裏,方懷并不是這麽莽撞的人。可不就是莽撞嗎?不僅當場下了關離的面子, 這話說的也一點不給自己留餘地。
他想怎麽樣,他想自己來演嗎?大家心裏都有些不可思議,這個提案幾乎有點荒唐可笑。
……方懷哪裏會演戲啊。
林升雲也沒想到他這麽直接, 一點餘地也不留,眉頭當下就有些皺了起來。
而方懷此時已經不再去看別人的視線了,他面向關離, 鞠了一躬。
這一個鞠躬是道歉,為在這麽多人面前不給他面子而道歉。
明知道這樣不好、不禮貌,但方懷最後還是決定要這麽做。
林殊恒,不是那樣的。
“那是哪樣的?”關離‘喲’了一聲,眼裏的嘲諷絲毫不加掩飾,“我不懂, 你懂?”
關離的确沒怎麽查過林殊恒的資料,只聽了個大略的印象。但實際上,林殊恒的資料也并不好查。
演電影就演, 能給觀衆留下印象、能讓導演滿意就行, 又不是主要角色, 誰真去管歷史上那個人究竟是怎麽樣、是好是壞。
而且他演的也沒錯嘛,林殊恒的确是荒唐堕落過,之前家族驟變、逃亡路上還抛棄了家仆甚至好幾個晚輩,這不是冷漠殘忍嗎?關離之所以剛剛選那幾個片段,是因為性格足夠鮮明,容易表現——演戲不怕情緒誇張,怕的是那些看似中規中矩,其實細膩甚至一波三折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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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懷此時已經直起身,隔着數米距離同關離對視。
他的眼睛是幹淨又透亮的,一瞬間仿佛看穿了什麽,這讓關離心裏忽然湧上些很不好的感覺,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被壓矮了一頭。
“那是哪樣的?你來教教我?”
關離看着他,又語帶嘲諷甚至些微憤怒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
“方懷,”林升雲的小助理在一邊有些擔憂地看他,“別了……”
副導演也勸他:“你明天就要回南市了吧?劇本你帶回去看吧,別洩露就行,這件事你別管了。”
林升雲卻擡手打斷了他的話,他定定地看了方懷片刻,說:“既然你不滿意關離的,就自己試試,怎麽樣?”
“你心裏的林殊恒……是怎麽樣的?”
他遞給方懷一頁紙。
方懷安靜片刻,說:
“好。”
他半身站在陰影裏,沒有笑容,伸出手,接過那張紙。
那張紙上面寫着林殊恒的人生。寥寥幾筆,連言辭都顯得寡淡,不帶任何主觀色彩的平淡敘述。林升雲給每個演員這一張紙,是把最基本的信息展現給人看,要他們來自己解讀诠釋。
方懷隐約記得自己見過林殊恒幾面,在很小的時候。
如果要以一種色彩和光芒來形容,那個人就很像下着雨午後的光線,灰蒙蒙的天空,但是雲朵後面隐着萬丈的光芒,只等風雨過去便要破雲而出。
至少,不是關離所展現的那樣。
方懷在許多雙或嘲諷或好奇的眼神的注視下,走到中間的座位上。在路過林升雲時,他低聲問了一個問題,而林升雲挑了挑眉,也是壓低嗓子迅速地回答了他幾句,這一個細節沒有多少人察覺。
少年在椅子上坐下,深呼吸一下。他的視線落在紙張上,整整兩分鐘後,他放下那一頁紙,閉上眼睛。
滿室寂靜。
塵埃自空中緩緩跌落,彙成幾道光柱,自窗外投射而入的光交集在方懷的腳邊,勾織出朦胧的故事感。他擡起手腕,自空中握住了一支‘筆’,伏案安靜認真地一筆一劃寫字。
看到此處,許多人都有些詫異,他選擇了和關離一模一樣的內容。
除此之外,看得出方懷的動作微有些生疏和不自然。他畢竟是第一次演戲,而關離已經有近十年的大銀幕經歷了,這麽大的距離鴻溝,哪裏是說跨就能跨的?
不少人、包括副導演,看到此處已經有些失望了。
副導演心裏其實早有預期,他知道方懷不适合演戲,但心裏仍微微盼着他進步,現在想想,還是異想天開了。
有人竊竊私語起來,關離不屑地嗤笑一聲。
忽然,方懷的‘筆尖’一停,他微微側頭,看向窗外。
就在剛剛書寫時,他淺褐色的眸子裏是一片蒙蒙的霧氣,像是一潭死水,的确是不近人情的。而就在偏頭的這麽一下,室外的光線照射進他的眸子裏,灰蒙蒙的眼睛有那麽一剎那,染上了光。
少年不太熟練地扯了扯嘴角,眼裏帶着一點點向往,露出了個笨拙的的微笑。
衆人忽地安靜下來。
方懷的演技還是看得出蹩腳生疏,不過,有那麽一瞬間和角色重合了。
許多人忽然有些好奇,他看的是什麽?
高牆大院背後是森嚴的家風和規矩,而這麽一個從小在階級制度下長大的人,他透過那扇很小的窗戶,又是看到了什麽,才會這樣笑起來?
捏泥人的民間藝人,賣貨郎擔子裏的小玩意,還是……
然而沒等他們多想,屬于這個片段的時間已經過去,切入了下一個片段,是林殊恒人生最荒唐的那一段時日。少年垂下眼眸,脊背一點點塌了下去。
他的眼中不是先前那種冷漠,而是徹底變成了一潭死水。
也許是方懷知道自己很難像關離那樣、最直觀地僅用動作細節就讓人感受到那個形象,他是背對着光的,灰蒙蒙的眼睛裏一絲光線都照不進來。他垂着頭,神情麻木地向前邁了兩步。
既然關離和方懷是演的相同的片段,旁觀者肯定會不由自主地把兩人對比。
“單就說情緒表現力,方懷還是差了很多。”
“沒辦法,他零基礎嘛。”
“之前第一段時那個笑還行,現在又有點後繼無力了。”
演戲說是靈光乍現也可,說是長久的習慣和經驗,其實也沒錯。有經驗的演員知道哪一個動作能直接了當地展現人物,而方懷……不行。
副導演看着這一切,只覺得有些惋惜。
那高挑瘦削的少年垂着頭塌着背、緩慢地向前走,這個動作沒有細節、沒什麽特殊情緒,看上去就像是方懷不知道怎麽演了,随意湊數的。
關離看到這裏,心已經完全放平了,心中甚至隐隐有快意湧現。這麽多人看到這一幕,林升雲瞎了,這麽多雙眼睛可不瞎,無論如何方懷也不可能……
他剛轉過身,忽地聽見‘咚’的一聲。
——那個高挑瘦削的少年,跌倒了。
是真的摔,以最狼狽的姿勢摔在地上,鼻腔裏瞬間就有鼻血湧出。他穿着略寬松的亞麻襯衫,微散開的領口露出瘦削的鎖骨,頰側沾了地上的灰,那樣摔到地上,一看就很疼。
有人以為是意外,當即起身,想要去把方懷扶起來。
副導演原本也是這麽想的,而他掃過方懷的眼神時,瞳孔微微一縮。
不對!
他當機立斷做了個手勢,制止要走上去的人。
方懷就着摔倒的姿勢卧在地面上。他面上有吃痛的表情一閃而逝,很快又被更多的麻木與無動于衷所吞沒,血跡從鼻腔一路蜿蜒到地上,他漠然地看着那液體,片刻後扯了扯嘴角。
狼狽又荒唐。
像是在看一出人間鬧劇,但這一次他不是臺下的看客,而是自己已經塗上了油彩、背上了十字架。
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摔倒。
這一次……他不想爬起來了。
瘦削的少年就那麽一臉漠然地躺在地上,亞麻襯衫沾了污跡,鼻尖和頰側也是灰塵。他像是一只被遮去翅膀的白鳥,委身于塵埃泥濘裏,一點點失去生機。
許多人忽然說不出話來。
方懷知道自己的細節和動作不足以帶動情緒、直觀呈現角色,他直接用了最簡單容易、也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
他真的摔到了地上。
一些話劇表演會有這樣的需求,需要演員真的摔在地上、或者做一些危險的事情,雖然那這是話劇與電影的區別,也是話劇演員的難度比電影演員要高出一籌的原因。
話劇沒有後期制作、沒有音樂渲染,全都要靠演技,靠最真實的反應來帶動情緒。而就在方懷跌倒下去的那一剎,許多人的心的确揪緊了。
再然後,所有人的視線被吸引到了他的表情、眼神和動作上,一瞬間就被扯入那種情緒裏,忽然解讀出了‘林殊恒’的心情,剛剛揪緊的心髒又是一陣毫不間斷的疼。
的确簡單粗暴,的确技巧和經驗不足,但方懷……的确做到了。
衆人都以為到此就要結束了。
關離臉色有些不好看,但很快又消弭于平淡,林升雲有一瞬的滿意,片刻後又微微搖頭。他們都知道,僅僅是這樣,還不夠。
缺了點什麽。林升雲微微皺眉,他想看的不僅是小把戲和小手段。
下一秒。
方懷的眼睑一點點垂下,本來就要完全遮住那一雙如一潭死水的淺色眼睛了,但就在這一刻,他忽然渾身一僵。
他掀起眼睑,看見了不遠處逆光走來的人。
那個人很重要。雖然看不見也聽不清,但他知道,那個人很重要。
‘篤篤篤’,耳邊能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原本已經放棄掙紮的人,不知哪裏橫生出來的力氣。他掙紮着一點點站起來,把塌下去的脊背又艱難地挺直,把被砂礫石塊磨到鮮血淋漓的掌心背在身後,直視前方。然後……
露出了一個有些笨拙的微笑。
他不像是個摔倒了無數遍、放棄掙紮、每天抽大麻渾噩度日的街頭小混混,像是又變回了那個衣着整潔英俊幹淨的小少爺,從書房往小格窗外看,對着那個人,努力地笑一笑。
那個不存在的人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少年微啞着嗓子說:
“……我在。”
別人不知道,方懷知道。
他只見過林殊恒寥寥幾遍,每一次記憶都不清晰,但仍然記得,對方的模樣是光鮮整潔的。但當他抱起當時還很小的方懷時,只有男孩能感受到,他的手臂在顫抖,有血從繃帶後面滲出來。
他有傷。
只是裝出最好最妥帖的模樣,把所有狼狽都藏起來,要漂漂亮亮地去見誰一面。
這是林殊恒。
并不是關離所展現的那樣下流、無恥,這樣一個人,即使真的跌到了泥裏,骨子裏依然是高貴的。
好不算好到徹底,壞也沒有壞到極致。是鮮活的、真實存在過的一個人,一個不算正經的英雄。
他的确用脊梁扛起過一片天,嘴上說的是為了信仰和百姓,到死都沒有把那句話說出口。
但他的确愛他。
室內的寂靜持續了很久。
方懷其實也并沒有真的‘變成’林殊恒,他仿佛只是一個晚輩,從時光深處将那個人牽出來,讓大家看上一眼,但已經足夠讓人震撼了。
在那一陣沉默裏,關離的臉色一點點變得青白,副導演張口結舌,而林升雲霍然站起來。
他有些激動,大家都期盼着他要說點什麽話來點評,誰知他沉默了片刻,忽地轉向關離:
“你剛剛說,《霜凍》不可能找到比你更适合林殊恒的演員。
“你說錯了。”
關離:“……”
他心裏狂奔過一萬句髒話。他哪裏能想得到方懷能做到這種程度?然而,讓人說不服氣也不是,但要他就這麽認了技不如人,又真的不甘心。
媽的。
而那邊,小老頭臉上挂上了傲慢的笑容,又說:
“你還說《霜凍》會撲街,你也說錯了。
“《霜凍》不會撲。”
“它會票房大爆,會拿無數個你這輩子都摸不着邊的獎,會讓你永遠後悔錯過了出演它的機會。”
關離原本很有機會拿下這個角色。
方懷比不上他的演技,無論再怎麽都比不上。但關離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十拿九穩,根本沒有用心準備就急急想要談片酬,他也好久沒去嘗試理解一個角色了,只是日複一日機械地貼标簽、流水線作業。
這其實沒什麽不對,現在有不少演員都是這樣,怕累、怕吃苦,既然有更輕松的方法,為什麽不去做?
但因此,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關離一點點攥緊了拳頭,面色陰沉得可怕。
但在陰沉中,又夾雜了一絲茫然。
石斐然接到副導演電話的時候,徹底懵了。
他想不通,上午方懷還對表演一點興趣都沒有,下午怎麽莫名其妙地就拿到了‘林殊恒’這個角色?!
他不是不演嗎?!
“方懷,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石斐然努力放平語氣。
現在他最慶幸的是‘林殊恒’的戲份不多,雖然有故事線但并不是主要角色,跟組大半個月就夠了……但想想,還是覺得不能接受。
那可是個坑啊。
方懷摸了摸鼻子,他左鼻孔還塞着紙巾團止血,他說:
“我其實……”
沒想演。
他知道自己能力不夠,像那種一兩段還好,長了肯定撐不住。但林升雲說,如果他不演,‘林殊恒’這個角色要麽删去,要麽還是找像關離那樣的人來演。
兩種結果他都不喜歡。
石斐然還想說些什麽,但他看着方懷,最後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準備宣傳的事情了。
而方懷坐在房間裏,片刻後,找出了手機。
他不久前發短信告訴了葉于淵,自己明天會回南市……現在看來,好像做不到了。
少年的眉頭微微蹙起來。
他不知是該發短信還是打電話,正思考着,鈴聲忽然響了起來,恰好是葉于淵打來的。
“喂?”方懷握着手機走到窗臺邊,看着窗外的暮色,小聲道,“葉于淵,我明天不回南市。”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片刻,問:
“怎麽了?”
話筒那頭夾雜着些微風聲和嘈雜人聲,葉于淵似乎在室外。
“《霜凍》有一個角色。”
方懷大致說了說前因後果,男人安靜地聽着,片刻後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卻沒有多問具體的什麽,比如為什麽要演戲、那個角色有什麽特殊。葉于淵頓了頓,漆黑的眸子微斂,唇角抿着,低聲問道:
“……疼嗎?”
摔到地上,疼不疼?
那時所有人都在看方懷的表演,在他爬起來時,只有小助理遞給了他一張紙巾。
方懷一怔,含糊道:“……不疼。”
鼻腔裏還塞着堵鼻血的紙,膝蓋磕在地上,青了一大塊。
他不太習慣騙人。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後,葉于淵道:
“說謊。”
“沒說謊,不疼。”
“嗯,”葉于淵的聲音似乎更低了,他說,“我自己看。”
少年微微一愣:“怎麽看?”
電話那頭,葉于淵淡聲道:
“開門。”
與此同時,門鈴響了。
方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