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周景彰收集情報,指揮前線官兵全力搜尋孫顏與祝和光的下落,他深信沒有能長着翅膀飛走的人,也沒有在地上爬過而不留下痕跡的老鼠。
但久居宮中的他怎麽會知道,世界上偏偏有像老鼠窩一樣的地方,孫顏精心挑選的南湖便是絕佳的位置。官方剿不完的湖匪,錯綜複雜的水路航道,為生計與賊人勾結的良民百姓,所有的一切擰到一起,才構成了著名的法外之地,蒼鷹掠過天空,露水從葉面上滑落,就像驚鴻在水面上留下的一絲漣漪,葉子在風中亂竄而蹬動它的黃鼠狼早已經無影無蹤,所有線索在頃刻間被抹殺得幹幹淨淨。
這是孫顏對他皇權的嘲諷,對官兵威嚴的蔑視。周景彰派兵去剿了幾次匪,全都出師不利。
元氣大損,周景彰不得不放棄自己的進攻,今天南湖湖匪給他的屈辱他不會忘記,多加操練,熟悉地形,日後定要加倍讨回,只是,孫顏那家夥怕是已經如鳥入林,如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了吧。
失去對孫顏的希望,周景彰才發覺他的處境遠遠比他意識到的更加危險。
太後從頭到尾都沒有認真找過孫顏,只是看周景彰上蹿下跳,勸他歇一歇。周景彰一開始是不明白的,皇帝是國家根基穩固的根本,皇帝不見了,為什麽太後一點兒也不慌張。直到周景彰注意到太後看自己肚子的眼神,那是何等的炙熱殷切,每一次太後都要摸着他的肚子道“一定要是個皇子”。
看來太後已經放棄了孫顏,打算另立繼承人,但周景彰很清楚,生出來的未必是男孩,太後如此自信,難道她暗中召集了許多孕婦,萬一他生下的是女兒,就用那些民間孕婦的孩子來冒充,有景嫔前車之鑒,周景彰總是忍不住往這個方面想。雖然他極力遏制自己的想法,但惡狼終究是惡狼,狐貍再怎麽掩藏也不會藏住它的氣息,太後就算不是殺害他母親的兇手,但她短智且野心勃勃,溫情的面紗卸下,周景彰才意識到了本質。
孫顏消失這件事,會不會是太後從中作梗?
但比起孫顏的安危,周景彰更多的是自顧不暇。如太後這樣的野心家,怎麽會容許一山二虎,若想留子,就必須去母。周景彰覺得自己很是危險。
當其他人和太後一同來看望周景彰的時候,差別越發明顯。令月會摸摸周景彰的肚皮,問他“重不重,累不累”,令月會看到他水腫的手腳而憂心忡忡,所有的關懷,在太後那裏統統沒有,随着月份的增大,太後的面孔越來越貪婪,越來越明顯,她會隔着肚皮對未出生的孩子說一些話“你是未來的王,是國家的根本”,眼神中的那種狂熱,仿佛在她眼裏,周景彰是死人,不過是孩子的容器,是行走的子宮,如果有可能,周景彰相信太後會剖開他的肚子直接取出那個被她肖想了很久的孩子。
但所有的擔心,都沒有什麽用處,周景彰就像生瘡的病人,眼睜睜看着患處爛掉,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太後用擔心安危的名義控制了他一切的行動,他宮裏的奴才除了施夢,其他全都被換成了太後的人,他見過什麽人,他做了什麽事,每天都會有專人彙報。
但凡周景彰見過的外人,都會受到嚴格的審查,周景彰不想牽連他人,便不去宮裏其他妃嫔處拜訪了。禦花園便成了他唯一的去處。
淡藍色的嬌嫩花球,沉甸甸地挂在枝頭,微風吹拂,花球顫動起來,就像一道河流奔湧着将映照的星河也帶動。裏面罕見地出現了一株粉白色的花球,白色的花瓣中央淡淡透着些粉色,就像新嫁娘臉上的嬌羞。
“娘娘,其他的是無盡夏,而這一株,則被稱為無盡夏新娘。”施夢告訴他。
這花是去年這時候孫顏囑咐花匠在第二年種下,因為無盡夏的花語是團聚和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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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難料,不到一年,花還在,人卻早就變了。
曾聽聞前朝有君王為愛妃建造豹房,大興土木勞民傷財,聘請全天下精巧匠人,歷時十三年才完工,只是破土時是兩人駐足觀看,到落成時,那愛妃已經香消玉殒,又過了十幾年,那君王都死了,只有一座豹房歷經朝代更換仍然屹立不倒。
物品本因為人的心意才得以存在,卻沒想到人心早已消散不見,物品卻屹立多年不倒,比人心更長,不知算不算某種諷刺。
肚子裏的孩子踢了他一腳,周景彰捂着肚子,內心湧起無線柔情,他從未想過身為一名君王能夠自己孕育生命,而他更沒有想過伴随着有孕的不是驚喜,更多的是恐慌,麗嫔、景嫔寧常在,那些死去的面孔,一個個又在他面前鮮活起來,他沒有原諒她們,只是理解了,他才明白身為一個後宮妃嫔這個角色注定要背負的悲劇色彩,注定不是一個母親,而是一個容器罷了。
周景彰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遣散後宮!即日出宮,嫁娶自由!”
消息剛一傳出,所有的答應貴人常在們都去找太後訴苦,人在他麗影殿外跪了一地,哭聲日夜萦繞不絕于耳。
“奴婢們都是皇上的女人,如何能出宮再嫁與凡夫俗子?”
周景彰不為所動擡一下眼皮,叫人把她們都打出去了。在後宮裏身份低微,又不得寵幸,真的快活嗎?所謂的不願意,只不過是暫時對未知的惶恐,所以遲遲不肯踏出一步,等她們出去了就會明白,一個溫暖的胸膛勝過冰冷的宮殿。
這一舉動,震懾朝野,太後本來也是不肯的,但周景彰用肚子裏的孩子跟她鬧脾氣,太後只能應允。但經此一事,朝堂上流傳的謠言甚嚣塵上。
早有人說南巡的船上載着的不過是一船宮女和皇上魂魄,如今孫氏公然遣散後宮似是無所畏懼,看來傳言應是真的。
如今只看這位肚子裏出來的究竟是什麽,若是皇子還好,可由太後垂簾聽政,若是公主,那這天下……
“娘娘,被遣出宮的孫答應已經嫁給一個秀才做正妻了,”施夢拿出一封信件,“據說這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甚好,那孫氏選秀入宮前一夜,兩人還抱頭痛哭了好久,只道從此無緣。”
“我就知道,”周景彰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拿剪刀将盆栽裁了裁:“一個個小小年紀的,說什麽守節,古板又無趣,還是這樣好,愛的人在的房子才算得上家。”說到這個,想到孫顏,周景彰就來氣。他的記性一點點變差,那些記憶也一點點退散,但只要想起這個名字,當時的屈辱震驚和無力就會原樣複刻,甚至像發酵的酒,比從前更加濃厚,世上有很多東西能被原諒,唯獨這件事不能。
突然間,一陣腹痛,周景彰不禁彎腰去摸肚子。
施夢有些緊張:“娘娘,您還好嗎?”
“不過是累了,你這麽大驚小怪的……”周景彰剛想笑她,突然發覺自己的衣服濕了,一動,忽然就流了好多水,這時他才明白,施夢的擔心是有理由的。
算一算月份,好像也應該是今天了。
周景彰被擡上床的時候,迷迷糊糊想着,自己大限将至。
陣痛是突然間開始的,起先還好,但慢慢地痛的間隔縮短,每一次的痛感都比前一次更加慘烈。
周景彰原以為這件事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腿一張人一躺,現在看來,他真的錯了。
從清晨一直到黃昏,孩子還沒見着,周景彰這個鐵骨铮铮的硬漢已經哭成了淚人,汗水早已将貼身的衣物打濕,痛感慢慢襲來,就像海邊的潮水,一開始是緩緩的,突然間水勢浩渺,如千軍萬馬沒過頭頂,周景彰嗓子早就喊破音了,産婆卻只會告訴他:“再使把勁兒。”
我可去你媽的吧,周景彰不止在心底翻白眼,現在騎虎難下,塞回去辦不到,拽出來不可能,上下都不成,索性殺了他來個痛快的。
“所有人生産都這麽慢的嗎?”周景彰咬牙切齒地問。
産婆答:“初産确實會比較慢,但……”但像您這樣的情況,罕見,且兇險。
周景彰悶哼一聲,不愧是君王,生個孩子也要與衆不同。
大明門在暮色中打開,迎來一個身穿鬥篷的人,遮住頭臉,一言不發,站在宮門前,久久地凝望。
“殺了我吧!”周景彰哭着喊,眼淚鼻涕糊一臉也不在乎了,“殺了我吧,這小孽種要我命!”
“娘娘!”連一向鎮定的施夢都哭成狗了,可見周景彰的臉色到底有多吓人,她握住周景彰的手,“您說什麽胡話呢?您還要親自撫養孩子,看他長大成人!”
“說什麽傻話,活着把孩子生下來才是正道。”太後勸他。
但所有的一切,周景彰都聽不進去,他恨,他恨所有人,在這件事上,他孤立無援,施夢是想幫他分擔痛苦,但是任何人都幫不來了他,所有的痛苦都只能清晰地承受,就像一把鈍刀子在體內來回地磨。
血水一盆又一盆,白色的帕子變成紅布,圍觀的宮女從熱忱變成不忍,周景彰的臉色從桃花變成白雪。
“怎麽還沒生出來?”太後有些焦急,産婆站到一邊,兩人嘀咕着說了些什麽,太後看了周景彰一眼,周景彰感覺自己脖子一涼。
“太後不必憂心,若實在生不出來,産婦身死,也還有一法子,将肚皮剖開,取出嬰孩。”
很奇怪,距離那麽遠,周景彰卻把他們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
他覺得自己已經用盡了力氣,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眼前亮起白光,在光中,他那多年前死去的母親向他伸出手來。
“母親,帶我離開吧。”他去牽母親的手,在人世間,他已經毫無眷戀。
但是一瞬間,他從雲端落下來,落在地面上,光消失了,他的母親也化于無形。
“恭喜太後,舒嫔娘娘生了個皇子!”
殿內所有的人都在恭喜着,賀喜着什麽,所有人都圍到太後身邊去,看武朝未來的繼承人。
施夢的嘴一張一合地說着些,但周景彰什麽也聽不到。
他力竭,他心死,他的手伸向孩子的方向,但沒有人抱給他看。
眼淚從他眼角落入鬓邊,餘晖中,一顆明亮的昏星大放異彩,再見了,這讓我心灰意冷的世間。
周景彰閉上眼睛,就像落入湖中,開始下沉,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被溫柔地包裹。
“娘娘!舒嫔娘娘!”施夢發現了主子的異常,迸發出所有的力氣喊他,但沒用,即使她再怎麽努力,還是能感覺到生命,一點點從那個人身上流散。
突然間,宮門被人撞開,一挺拔身影邁入殿內。
作者有話要說: 粗長的一章,大家要不要誇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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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顏:啥(⊙_⊙)?我老婆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