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皇後娘娘!”周景彰有些生氣,喝止她再說出這種話,“您的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太醫都說您近來好轉許多,祝貴人也一心記挂您,托我給您帶來一些養生的茶,您只要安心養病,很快就能好起來。”
皇後搖頭,無奈地笑了,這一笑卻是讓周景彰心下一驚。他了解自己這位發妻,出身名門,學識淵博,溫柔娴靜,雖是女人卻處事不亂,與他度過種種艱難險境都不見慌亂,這一笑卻像是徹底認命了。
“舒嫔,現在是幾年了?”皇後扶着自己的太陽穴,“每日在殿內昏睡,本宮都有些恍惚了。”
“永和四年。”
“從元鼎三十四年到永和四年,”皇後眼睛盯着屋內橫梁,有些失神道,“都已經六年了。”
元鼎三十四年,正是他們成婚的日子,周景彰握住皇後的手:“您與皇上六年攜手,伉俪情深,真是叫人羨慕,定能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白頭偕老?子孫滿堂?”皇後将這八個字在舌頭上打轉,仿佛在講述一件令人痛心的事,突然間,她咳嗽一聲,竟咳出血來。
周景彰見紅,馬上就想到那天睿王滿身是血的模樣,一陣寒氣從他腳底升起,渾身汗毛倒豎,他太害怕了,他害怕失去,更害怕在生死面前自己也只是凡人的無力感。
“娘娘!您撐着!臣妾去叫禦醫!”周景彰吓得嘴唇發白,要喊人來。
“不要,不要去!”皇後那樣孱弱的病人,不知道哪裏生出來這麽大的力氣,一把将周景彰的袖子拉住。
周景彰覺得她力氣大到駭人,吃了一驚,怕拂逆她的意思叫她急火攻心,慌忙跪在床前叫她別動元氣:“娘娘,您這樣不行,要叫太醫來!”
皇後此刻說話都氣若游絲,看來方才的神采奕奕當真只是回光返照,她說:“舒嫔,本宮有一件事……想托你去做……”
“娘娘!您說!”周景彰不自覺淚流了滿面,他害怕極了,害怕心愛之人一個個離自己遠去,害怕要自己一個人去面對整個世界,他是皇上,但他也怕,所謂皇權富貴權勢滔天,在牛頭馬面前卻與升鬥小民無異。
“那邊書架上……有個四方紅木盒子……你去替我拿來。”
周景彰含淚點頭,去把盒子捧來,皇後摩挲蓋子,又叫周景彰把燒火盆拿來,他也照做了。
皇後打開盒子,周景彰見裏面放滿了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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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它們,全都燒了吧。”皇後說話間把盒子遞給周景彰,“舒嫔,本宮要親眼看到它們被燒成灰燼……你不許騙本宮……”
周景彰照做了,皇後側過頭看着,看火舌将紙張舔舐,讓它們變得焦黑而後被風吹成灰燼散去,火光映照着她蒼白的面龐,隐隐能看到她皮膚下透着的紅,那是将死之人最後爆發的生命力,就像蠟燭燃到最後無比耀眼那般。
皇後似乎對躍動的火焰非常迷戀,她的眼眸中都是焰火的倒影,她盯着火光,仿佛回到過去,回到她的青蔥歲月,爆發出最後的力氣,嘆道:“我為他誤一生啊!”
皇後伸出手想要觸碰火焰,但手到半空中就垂下去了。
周景彰霎時間連心髒都不跳了,他擡頭看,皇後頭一偏,撒手去了!
“皇後娘娘!”周景彰喊了出來,這時才想到要叫太醫來,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孔雙正與施夢在門口聊些體己話,突然見到門開了,舒嫔滿面淚痕地沖出來。
不等他開口說話,孔雙自己先明白幾分,叫太監們去傳太醫,自己沖進屋子裏去看。
等孫顏被衆人簇擁着趕來時,見到乾清宮裏跪了一地,衆人皆哭做一團。
繼睿王薨了之後,在這一年,皇後也崩了,對武朝而言,這是不太平的一年。
賢妃帶令月匆匆趕來,見皇後遺容仿若生前,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也跪在一旁“姐姐,姐姐”地叫她,只是這次,皇後怎麽都不應了。
“令月,來,見母後最後一面。”賢妃見令月呆呆立在一旁,喚她上前來。
平日裏皇後都将令月視如己出,對她寵愛備至,可賢妃叫她來看皇後最後一面,令月卻是不肯,退後兩步,這一舉動,叫賢妃心內十分不滿,她一把攥着令月的胳膊把她拉過來:“皇後娘娘平日待你最好,你這孩子怎麽連見她最後一面都不肯?”
令月哭着掙脫,大聲喊道:“這不是皇後娘娘,不是母後!”她記憶裏的母後從來都是個美人,會帶一臉微笑寵溺地看着她,會拉着她的手将她抱起來,現在躺在這裏的這個人,她冰冷,不會說話,也不會動,她不是母後!只是個有母後皮囊的怪物!
令月從來沒有在人前忤逆過賢妃,只是這一次,她做了,而且哭得撕心裂肺逃走了。
稚子之言,雖是無心,卻是一針見血,死了就是死了,如塵土一般歸于無形化為無聲。
周景彰傷心過度,暈了過去,孫顏叫人先把她送回麗影殿了。
太後聽說皇後崩了,雖然內心早知她可能撐不過今年了,但還沒入冬就死了,倒是出乎她的意料。說起皇後,太後其實并不讨厭甚至還相當喜歡,當初她曾想過讓這姑娘嫁給景禹,只是周景彰捷足先登一步。皇後個性純良,與世無争,只是命薄,可惜了。
皇後的葬禮本該由禮部負責,但孫顏堅持要親自處理,這也是周景彰的意思。一年之內沒有舉行兩次國葬的道理,雖然周景彰一再要求,孫顏也将他的意思傳達給下面的官員,但終究是不能成。
皇後下葬的那天,大雨滂沱,黑雲壓城,叫人喘不過氣來。
晚上雨也不曾停,漆黑潮悶,周景彰立在窗前,良久靜默無言。
孫顏給他披上一件衣服:“夜深露重,你要照顧好自己,否則皇後泉下有知,恐怕也難以安心。”
周景彰道:“今日我藏了一封信在身上,暈厥醒來後便不見了,你可曾見到過?”
“在這裏,”孫顏從袖中掏出信件,“我見你貼身保管,猜想應該是重要的東西。”
周景彰接過信封,走到桌邊坐下,對着燭臺,猶豫不決。
“什麽東西?”孫顏問,“想看就拆開,做什麽難為自己?”
“這是皇後珍藏的信件,她死前撐着一口氣看我燒掉才去了,”周景彰說,“我偷偷留了一封,這種行為君子不齒,若叫她知道了,怕也要怨恨我,只是我私心怨她恨她,為何臨到分別,不念及我半分?”
“皇後娘娘最是挂念你,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孫顏伸出手來,“你要是內心有愧,信件叫我來看,這樣你也不算失信于人。”
周景彰猶豫再三,還是抵不過內心好奇,把信給了孫顏。
孫顏坐在周景彰對面,拆開看,越是看,臉色越是奇怪。
周景彰問她:“寫的什麽?”
孫顏也不回答,只是趁他不注意搶過燭臺來要把信給點燃了。
周景彰眼疾手快,把信奪過來,在腳下踩滅了火焰,見有字的部分完好,這才放下心來,怒斥孫顏:“你幹什麽?!”
孫顏不敢看他,只說:“我想,你還是要尊重皇後娘娘的意思。”
周景彰隐約覺得他該聽從孫顏的決定,但他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
信不長,看完後,周景彰沉默了。
孫顏看着他頭上凸起的血管,看他手上暴起的青筋,看他身體微微顫抖,急忙過去安撫他,只是周景彰瘋狂地甩開她的手,憤怒地将桌子上所有的東西推到地上去,掀翻了桌椅,砸碎了屋內的擺件。
施夢聽到動靜進屋來看,孫顏擺手叫她出去,示意這裏有自己。
周景彰砸也砸夠了,鬧也鬧夠了,這才脫力地跪倒在地上,嗚嗚地痛哭起來。全然不顧天子的體面,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不管不顧,卻也無依無靠。
孫顏走過去,要勸他,周景彰低頭,孫顏死活掰不起來,只摸到一手的熱淚。男孩子自有他的驕傲。
沒法子,孫顏只好就這樣把周景彰抱在懷裏,他的頭頂着她的肺部一直抽抽噎噎地。
折騰了大半夜,周小可憐才抹一把眼淚甩甩頭,哽咽着說:“我想通了,我沒事兒。”
孫顏哪能放心得下,連周景彰去沐浴她都時不時朝屏風後面看。
聽着半天沒水花的動靜,她都要問問,确認周景彰沒有在浴桶裏淹死自己的想法。
到天快亮,兩人才相擁了躺在床上。
看得出來,周景彰還沒有完全從悲傷中走出來。
“我明白為什麽她說被誤一生了,”周景彰說,“從前,我只以為我們兩個相互扶持,是人間少有的愛侶,現在才後知後覺,我一廂情願的愛,她都是不情不願的接受,是我害了她。”
皇後被誤一生,他周景彰又何嘗不是,事情真相揭開,原來往日恩愛底下都是不堪。
兩個人一生,發展到現在這個模樣,不甘不願,卻又該何處述說這種冤屈?向誰人讨要半生好光景?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是一個手持利刃的小可愛,一刀紮死一個。
皇後之死應該不難猜吧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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