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殘陽如血,雲在天邊,暈染出一種淡紫色将整個紫禁城籠罩其中。
就像垂暮的老人,也像帝國的隕落,周景彰心裏有一種東西在轟然倒塌,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被人生生從心底拔出,他只是不知疲倦地跑着,跑着直到喉頭湧起鮮血的味道也不肯停下來。
在宮門口碰到同樣慌張的太醫們,周景彰腿一軟,再也跑不動了。
以武朝祖制,非生死之事不得同時派遣十人以上的太醫前來診治。
而看眼前的陣仗,應該是整個太醫院傾巢而出。
就算孫顏墜馬受傷也不至于如此,除非……除非到了命懸一線的時候。
“娘娘,娘娘,您怎麽樣子?”施夢看周景彰的樣子,被吓壞了,上前扶他。
周景彰死死地抓住施夢的胳膊,他耳朵突然間什麽都聽不到了,只能看到施夢的嘴唇在一張一合:“施夢,帶我去,帶我看看發生了什麽。”
施夢和旁邊的小宮女一起攙扶着周景彰往馬場裏走,在門口被小太監攔住了,說是不能進去,周景彰不顧攔截,沖了進去,才看清楚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太監們垂頭圍了一圈,太醫們渾身發抖跪了一地,周景彰把他們分開,跌跌撞撞走近了。睿王渾身是血躺在孫顏懷裏,身子已經是半冷了。
滿地的血,睿王在孫顏懷裏咯咯笑着,笑一次,吐一嘴的血,周景彰恨睿王,恨極了他,想把他淩遲肉剮成一片片的下火鍋吃才能解他這麽多年的心頭之恨,可是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子?那個不可一世總是搶他東西,總是在背地裏給他使絆子的六弟,原來也只是人啊。
血污讓他的臉看上去更加蒼白,原來他也只是一個孩子,只是一個在死亡前也會害怕要拉着別人手的孩子,周景彰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發瘋似地跑上前,他大聲叫喊着,他嘶聲痛哭,他表現得那麽失态,十足的瘋子,所有人都驚訝地看着他,看着突然失态的舒嫔,施夢按她不住,李福叫了幾個大力氣的宮女,把周景彰給拖走了。
他說了什麽?他喊了什麽?他都記不起來了,因為他聽不到聲音,回想起那天,他只能記得所有人錯愕地回頭看他,除了背對着他的孫顏,除了已經虛弱到擡不起頭的睿王,他記得那天晚霞的顏色就像睿王身上的血,兩只黑色烏鴉從空中飛過,他只記得睿王搭在孫顏臂上的手突然垂了下來,李福那老奴才把拂塵甩一下,說了幾個字,所有人都叩首不動了。
永和四年,睿王薨了。
原來生前那麽嚣張的一個人,死後是沒有聲音的。
睿王是死于非命按規矩不得進陵園,但他是為了保護皇上而死,按照周景彰的意思,孫顏下令将睿王葬在皇家陵園先皇墓穴一旁,追封他,以國葬的規格舉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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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挂白,來往衆人都是為睿王的事情忙碌的,可仔細一看,往來衆人哪個臉上挂着真心實意的悲痛?
他就像花瓣上的露水,被風飲盡了。
周景彰縮在孫顏的懷裏,明明是酷暑時節,他手腳卻冷得像冰塊一樣。
“我沒想到,他真的會死。”
孫顏說:“那天,馬突然發了瘋,他一點猶豫都沒有,沖出來保護我,太醫來的時候說肋骨斷了幾根,傷及五髒六腑,已回天乏術。”
“他那個人,那麽自私!那麽可惡,怎麽會……怎麽會舍得為我死?肯定耍什麽花招,結果機關算盡,把自己搭進去了。”周景彰嘴上在嘲諷,可眼眶不自覺又紅了,死人的身上是沒有仇恨的。
“你說他死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麽?”周景彰又問,“他害怕了嗎?後悔了嗎?”
孫顏摟住周景彰:“他害怕了,一直抓着我的手,說沒想到是這麽疼,沒想到會感到冷,但是他沒有後悔。他說‘我一直都告訴你要為你鞍前馬後死而後已你這次信了吧’,只是,他說覺得死得冤枉,在戰場上死去是為帝國捐軀為皇上分憂,結果在小小馬場裏斷送了性命感覺有點丢人,他說死對他是解脫,所以也不要傷心,畢竟只要幾十年也許用不了那麽多年就能再見了。”
“這混小子。”周景彰暗暗罵了句,可越是強顏歡笑,越是覺得心酸,是,他即位以後,睿王說過好多次要為他而死,當時他只道睿王巧言令色,沒曾想,他真的踐行了自己的諾言,證明那不是孩子般的謊言。
“他死了?”消息傳到慈寧宮的時候,太後也只當這是玩笑,“這種混賬話怎麽好拿來戲弄哀家?他當真是越發糊塗了。”
“太後娘娘!”來傳消息的太監再拜倒,将半個身子匍匐到地上,悲痛地說,“睿王殿下真的薨了!”
尖銳的指甲弄斷了珠串,珠子噼裏啪啦掉在地上散落了一地。
向來精明強勢的太後,真的病倒了,當場暈了一次。
太醫來診治說是悲傷過度,導致肝氣郁結,只要平複心情稍加休息就好。
害怕太後睹物思人,沈嬷嬷在太後昏迷期間命人将所有跟睿王有關的東西都收了起來。雖然這母子倆形同仇敵,太後對睿王也并沒有投注過多少情感,但是到底是她自己的骨肉,白發人送黑發人,對她而言總是一個沉重打擊。
太後醒來,掃兩眼屋內擺設,就已經察覺東西被動過了。
沈嬷嬷将她扶着坐起來,端來滋補湯藥:“太後,您還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太後擺手示意沈嬷嬷将湯藥撤走:“哀家實在沒有心情,本以為他想通了,卻沒想到是這般冥頑不靈!早知如此,哀家又何必懷胎十月将他生下來,還免得今日遭受離別之苦。”
沈嬷嬷屏退衆人,勸她:“太後,逝者已矣,您應當多為自己考慮才是,馬場的人奴婢已經打點好,不會有問題。睿王殿下風光下葬,也算他的福分。經此一事,皇上必定會為着睿王的關系對您更加恭敬,您可要好好的,若是傷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
太後聽她一席話,靠着長嘆一口氣,許久過後,叫沈嬷嬷把湯藥呈上來喂她喝。她是野草一樣的人,不會輕易倒下,不會輕易死去,她費盡心思才爬到現在這個位子,不可以前功盡棄,不能!損了一個睿王,她的籌碼已經不多,沒有時間悲傷,必須要讓景禹死得有價值才行。
賢妃來探望過幾次,帶令月一起。據說皇後染了風寒,遲遲沒有好轉,所以沒能前來探望。
睿王的死為酷暑降溫,衆人還沒來得及感受夏意,就發現秋天到了。
遍地金黃,微風拂過,施夢采摘下新開的菊花,快步走進麗影殿。
殿內爐子在燒着,祝和光掀開壺蓋,聽到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她灑了一把菊花進去,配上草藥若幹,室內很快就充斥着一種清香的氣息。
“這是安神茶,服用後能輕身延年,對女子大有好處。”祝和光叫婢女拿出幾個紙包,“妹妹去探望皇後,請将我的心意一并轉交。皇後娘娘這病,拖得太久了。”
從盛夏到初秋,皇後卧床不起,一開始偶爾到禦花園附近散步,到入秋後,更是連宮門都不出了,後宮事務交由賢妃打理。由于皇後本人喜靜,囑咐宮人無須前來探望,只是賢妃和舒嫔二人她還是會見。
不要周景彰吩咐,孫顏自己去探望過皇後幾回,只覺得每次見面,她都消瘦不少,将她抱在懷裏摸上去是一把骨頭,到後來,皇後放話不見皇上,很奇怪,但孫顏只能尊重她的決定。
太醫說只是普通的風寒,可孫顏從沒見過拖這麽久還不見好的風寒,俨然是藥石罔效。
周景彰邁進乾清宮的時候,冷冷清清,也沒有幾個人,皇後的大宮女孔雙在角落裏不知幹什麽。
周景彰過去拍拍孔雙的肩膀,孔雙被吓一跳,轉過身來的時候臉上還帶着沒有擦幹的淚痕,看上去是已經哭過好幾次了。
“是發生了什麽嗎?”
孔雙道:“舒嫔娘娘,奴婢只是憂心罷了,讓娘娘見笑了。”
周景彰道:“皇後久病,這宮裏一點鮮活的氣息也沒有,如何能讓病人好轉?你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眼睛紅得這麽厲害,待會兒便不要進去侍候,我怕娘娘見了會更加心憂。”
孔雙應道,只在門外候着。
周景彰進去,皇後聽到動靜,強撐起身體要起來,周景彰忙為她拉個枕頭叫她舒服靠在床邊。
幾天不見,皇後似乎又是水米不進,面頰凹陷下去,清減許多。
周景彰撐開窗戶,叫外面的陽光灑進來。
皇後把修長蒼白的手指從被窩裏伸出來,摸着金線繡花被上暖暖的一道光,笑了起來。
見她開心,周景彰這才放心下來。
“娘娘今日看上去好了不少,只要再休息幾天,身體就能恢複得比從前還要好,禦花園新開了一茬花,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還要帶上令月公主。”周景彰看了一眼床邊還在冒着熱氣的湯藥,“娘娘,臣妾喂您喝。”
皇後今日确實容光煥發,推開藥碗:“不用了。”
“不喝藥怎麽能行?”周景彰說,“您還要快些好起來,令月都念叨了好久要來看您,可您怕把病傳染給她不讓她來。您不想早些見到她嗎?您可是最疼愛她的人了。”
“我恐怕是見不到令月長大了。”皇後說,“她有你們疼愛,本宮也能放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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