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蟋蟀叫得響亮,聲音連施夢都有些害怕,她卻眼睜睜看到自家主子興高采烈地提着兩個草籠子,高興得嘴角都要飛起來。
不怕蟲也就算了,主子還跟令月公主趴到一塊兒去鬥蟋蟀。
一個是武朝公主,灰頭土臉趴在地上看蟲子打架也就罷了,她畢竟年紀還小,可自家主子好歹也是後宮妃嫔,有頭有臉的人物,穿華服戴金簪,老大不小一個人了,竟也學令月的樣子。
這一大一小,圍着蟲子大呼小叫,激動時把袖子挽起來,仿佛小酒館裏吆五喝六猜拳的醉漢,成何體統。
“咬它!咬它!”周景彰指揮他親封的墨翅大元帥沖鋒陷陣,從側翼突圍。
“放棄吧!你是贏不了我的!”令月揮舞着拳頭為她的披金女将軍助威,“上!”
兩人鬥到正酣,墨翅大元帥鉗住了披金女将軍,但是女将軍一個反身,馬上就是分出勝負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怪叫。
“令月公主!”乳娘喝道。
乳娘這一聲,叫兩張大花臉擡起頭來看她,乳娘認出旁邊那個泥猴是舒嫔,吓了一跳,但沒敢表現出來:“舒嫔娘娘。”
周景彰只等分出勝負,哪裏管乳娘的表情,只是令月卻規規矩矩負手站在一旁低下腦袋不敢去看她。
乳娘走上前來:“哪裏來的蟋蟀!公主別怕。”說着乳娘一腳結果了墨翅大元帥,另一腳結果了披金女将軍,還自以為做了一樁美事。
“公主,奴婢跟您說過多少回了,院子裏的大蟲子是會吃人的,您沒被吓着吧?要是讓賢妃娘娘見了,可又要罵奴婢失職了。”乳娘拉着令月的手,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地說着。
周景彰顧不得為兩位勇士舉行國葬,爬起來看令月,她被乳娘牽走,卻依依不舍回頭,只是全程都沒有方才面對自己那種無拘無束的開懷。
現在的令月,臉上也是挂着微笑的,只是那笑容周景彰卻好像在無數人臉上見到過,那是一種僞裝的笑。
周景彰對令月讨厭不起來了,他好像知道為什麽令月上次在他這裏碰了釘子還要來找他玩,因為只有在他面前,令月不必是一個乖孩子,不必看別人顏色行事,能無拘無束地做自己。
閣樓上,睿王與孫顏下了兩盤,孫顏屢屢戰敗,氣到将棋盤一掃:“不玩了,你一定是使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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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顏下一手臭棋,本來也沒指望能贏他,只是睿王太過厲害,孫顏每落一子,他仿佛已經想到其後的幾百種變化,不假思索就落子,而孫顏抓耳撓腮想半天依然丢盔棄甲潰不成軍。
“皇兄總是這樣,”睿王撫掌笑道,“從來沒一次贏過我。”
“你師從何人?”孫顏問,“朕也想拜個棋師父。”
“沒有高人指點,棋譜都在這裏。”睿王指着他的太陽穴,眨眨眼睛,狡黠一笑,有種天才的自負,孫顏也毫不懷疑他有自負的資本。
李福看主子落敗,怕她羞憤,跳出來打個圓場:“皇上,前些日子,新羅進貢的酒到了,這酒乃是新羅前代王親手釀制,在地下封存了三十年,是人間佳釀,您與睿王久別重逢……”
“甚好!”孫顏大手一揮,叫李福派人把酒端上來。
睿王看着像個輕佻的風流貴公子,卻是個沒沾染塵世煙火氣的,酒一開封,他聞着撲鼻香氣,有些心動。
“嘗嘗,”孫顏親手為他斟酒,“多大的人了,還跟孩子一樣。”
睿王眼神一動笑起來,他身上有種很複雜的氣質,機關算盡的精明和孩子氣的純真竟然融合在一個人身上。他一仰頭,學着孫顏的模樣,将酒灌了進去,卻被嗆得咳嗽起來,酒水灑了他一身。
李福遞上帕子,孫顏接過來給他擦拭。
睿王沒料到勞她貴手,窘迫卻又不知如何拒絕,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兄面容,耳尖燒了起來。
孫顏自小得父親疼愛,無論做什麽父親都依她,唯獨飲酒一項,父親卻始終不允,孫顏便偷偷潛入倉庫,一小口一小口啜起來,初嘗只覺得喉頭火辣,但她就像弄明白這酒到底有何魔力,讓父親每每處理完公務後就與同僚一道,酩酊大醉而歸,所以她就一口接着一口,等終于嘗出酒的味道後,早趴在酒桶上睡着了,孫父四處尋她不得,又氣又急,最後是仆婦在倉庫裏發現了她,而她身下是空了的酒桶,孫父又氣又急,看着自己的酒桶倒在地上,心都在滴血,這是他花重金買的好久的陳年佳釀,平日裏自己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品嘗,卻讓自家閨女給喝了個空,別人家的女兒都琴棋書畫繡花,自家女兒怎麽就像男孩子一樣?從此孫顏發現她又一個天賦“千杯不醉”。
“世上唯美酒和佳人不可辜負,”孫顏為他倒了一小杯,“別牛飲,小口才能品得酒中真谛。”
睿王難卻盛情,嘗試着往口中倒了一點,辣到把脖子縮起來,閉上眼睛才勉強吞下。
孫顏又倒了一些:“再來!”
睿王很快就學會了品酒的奧義,只是醉得也十分迅速,不過半杯酒下肚,已經是雙眼迷離,神志不清了,孫顏搖搖頭看他,看來只有她才是美酒的知己。
雖然醉倒,睿王卻揮舞着空杯子表示還能再戰,起身間打翻了打翻了棋盒,李福将他扶起來,睿王像孩子一樣伸腿鬧騰,趴到孫顏腿上:“皇兄,我就知道你最好。”
“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麽我下棋下得這麽好嗎?”睿王抓起一把棋子灑在孫顏的衣擺上,“只要每天一個人被關在書房裏,不讓看書,也沒有人說話,能找到的每一本書都是棋譜,每天不停地練棋,練棋,從白天到黑夜,十年,整整十年!只要十年,就能變成下棋高手。”
孫顏奇道:“為什麽,誰敢這樣對你。”別的不說,從周記仇的态度來看,就知道太後對睿王應該是偏心至極,可一個寵愛兒子的母親,又怎麽會這樣對自己的兒子,不讓他讀書,是捂住他的耳目,不讓他見人,是封了他的心門,這樣養出來的是什麽怪物?
“我天生過目不忘,母親發現我這般聰慧,卻叫我不要在外人面前顯露,因為她懦弱,她沒辦法保護我,只擔心我給她帶來殺身之禍,作為一個母親,她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是無能,”睿王倒是個白眼狼,批評起自己的母親來絲毫不留情面,“作為一個太後,在你繼位後撺掇我去謀反,是大逆不道。”
睿王此言一出,叫屋子裏侍候的其他人聽了皆是眼皮一跳,睿王今天一席話,可大可小,若是往大裏說,他指證太後行為不端,是大不敬,可直接斬首,往小裏說,就算是兄弟間開玩笑也不當這樣口無遮攔。
孫顏叫其他人退下,自己照顧睿王。
睿王依舊趴在她腿上說着:“皇兄,我知你是個有雄才偉略的,是帝位唯一的人選,我天生浪蕩,才不是做皇帝的料子。”
“好了,”孫顏拍拍他的腦袋,“我知道。”
“皇兄,”睿王突然盯着她的眼睛很認真地說,“從前我就說過,願意在朝堂上為你效力,在戰場上為你賣命,哪怕将一腔熱血灑盡也在所不辭。”
“好好的,說的是哪門子晦氣話?”孫顏叫他不許再說了,叫李福進來,将雍王送回府去。
“皇兄,你信我。”臨上馬車,睿王還拉着孫顏不撒手。
孫顏:“好好好,朕相信你,快回去歇着吧,喝醉了淨說胡話,糟蹋了美酒。”
車輪滾動,簾子搖晃間将月光灑進來,車身颠簸,上面綴着的鈴铛作響。
不知為什麽,孫顏很晦氣地想到了送葬的幡旗,她打了個冷顫,回養心殿去了。
睿王在馬車裏趴着,侍從要扶他他也不許,口中依然含混不清,他願意為皇兄而死,直到鮮血流盡,軀體被冷霜一般的明月光覆蓋,屍身被丢棄在無人認領的亂葬崗,死訊比一朵花落下的動靜更小。
他喜歡作弄周景彰,這麽多年來,他太喜歡周景彰看他的眼神了,厭惡,反感卻還要在面上強撐友好,他喜歡看周景彰忍辱負重的模樣。
一個弱者以欺負更弱者為樂,因為在欺淩發生的時候,他能感受到他的權力,将別人加給他的不堪轉移到另外的人身上,唯有如此,他才不是那個不得寵的六皇子,有人在腳下供他踩踏,那他就還是高高在上的。
當然,周景彰眼神中看他比看狗屎還不如的不屑,更叫他深深着迷。他照鏡子一樣看到了自己,恥辱比歡樂更為深刻,叫人知道自己還活着,在泥潭裏打滾,撕碎了面具徒手将血肉鑽開将一顆心髒剝開來給他看!
瘋狂的迷戀,那是由恨而生的愛啊,不同于男女之情或者其他情感,他對周景彰的狂熱不摻雜任何欲望,世上沒有任何一種情符合這種描述,他看着周景彰,隐忍,而後一飛沖天,就仿佛見到另一個自己浴火重生一般,新的盛開了,舊的就要凋謝,舊日的斑駁應該在帝國的永生中徹底死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要寫變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