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景彰被一點點從麗影殿裏面拖出去，燭光照滿房間，可卻無法照亮外面的漆黑長夜，他眼睜睜看着自己一步步滑向黑暗，仿佛被一張看不見的大口吞噬。
他不肯認命，他是天子，生來要指點江山，為萬世開太平，不應該落個亂棍打死的結局，事情不是朕做的！你們為什麽衆口一詞就是不肯相信朕！
恍惚間，周景彰看到當年那個被打死的太監就浮現在自己眼前，自己也将成為那副樣子，一點點感受肉體是如何開裂和腐爛……
“皇上駕到！”千鈞一發之際，殿外有太監來通傳，衆位妃子忙去迎他。
孫顏大步走進來，皇後急切地走到她面前請安“皇上您怎麽……”孫顏沒理她，真是顧不上，徑直朝裏面走，皇後也跟進去，以為她要探望受驚的景嫔，景嫔在床上就聽到殿外一片請安的聲音，便越發急切地撐起身體，要以一個弱不禁風的姿态來博得皇上的憐惜，誰知，孫顏心心念念的根本就不是她！
見到孫顏前來，周緊張小可憐淚水就像決堤的黃河一樣奪眶而出，用盡生平的力氣喊道：“皇上，皇上明察！臣妾冤枉！”
孫顏一見到周可憐哭得梨花帶雨，想是受了不小的驚吓，別看周景彰文韬武略的，後宮中的險惡卻不亞于戰場，在陰溝裏翻船也是正常。這是皇上，若放在平常，哪裏有人敢讓他受這麽大的委屈！堂堂九五之尊，天選之子，掉一根頭發絲都能引起山崩海嘯的主兒，此刻竟被幾個太監用捆豬猡的手法給押了馬上就要被亂棍打死？
本想直接上前去呵斥太監叫他們放開周可憐，但孫顏轉念一想，此刻皇上不過是一個答應，自己若是再衆人面前對周可憐表現得太過注意，只怕會讓他成為後宮的衆矢之的，所以，孫顏默默把自己邁出去的腳給收回來，只淡淡掃了一眼：“皇後，朕命你管理後宮，為何今晚宮內如此烏煙瘴氣，鬧得雞犬不寧？”
皇後道：“皇上您有所不知，這個女子妄圖毒害景嫔，好在景嫔妹妹吉人自有天相。”
“她腹中孩子如何？”
“禦醫看過了，說無礙。”
孫顏便去看了景嫔，她坐在床邊，拍景嫔的手背：“你受委屈了。”
景嫔如水蛇一樣，若不是這麽多人在場，她恐怕就要順着孫顏的胳膊攀到她身上去了，哭得是梨花帶雨：“皇上，您可要為妾身做主！臣妾一向與人為善，卻不知哪裏做錯了事情，要招致這樣的報複，若只是臣妾受委屈便也罷了，可臣妾腹中還有龍兒，下毒的人敢毒害天家血肉，此事必須嚴懲不貸，如若不然，往後這後宮中可不得安寧！”
孫顏握緊了景嫔的手：“你恐怕動了胎氣，先好生歇着。朕會為你讨一個公道。”
景嫔順從地躺好，孫顏為她掖被角，俨然是個貼心的丈夫，盡情地抛灑一個帝王的柔情。
周景彰卻看得很着急，幾次三番恨不得破口大罵，但想到如今自己的處境，還是閉嘴不能聲張，只安靜流淚做一個被冤枉的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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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犯婦孫氏押上來，朕要好好審問她！”孫顏道，嘴裏喊出自己的名字，還要前綴“犯婦”二字，孫顏只覺得有些奇妙。
皇上要立威，皇後自然不會攔着，殘害皇嗣是十惡不赦的罪名，必須嚴懲，若今日不将這孫顏狠狠懲治一番，只怕以後宮中會有效仿者，那時便再無安寧之日了！
太監們于是松開周景彰，他一個踉跄撲倒在地上，此刻他已經從方才的慌張中回過神來，也不哭鬧了，只叩首請孫顏為他主持公道。
皇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地說給孫顏聽了：“皇上，這孫氏德行有虧，證據确鑿！”
孫顏不答話，只思忖着什麽，皇後只當她在思索當如何懲罰孫氏，也許杖責五十算輕，當将全族流放才是。
“皇後，”孫顏緩緩開口，“你過來。”
皇後道：“臣妾在。”
“朕若是不來，怕是一條清白人命便要斷送在你的手上了！”孫顏重重地一拍桌子，吓得周圍嫔妃跪了一地，仿佛石板上長出的五顏六色的花。
“皇後素日操勞，事情不能考慮周全情有可原，”孫顏将目光轉向他人，“難道你們竟無一人發現事情的端倪？”
聽皇上體恤自己，還維護自己，皇後心中一動，擡頭看向自己的夫婿，知道他日理萬機，脾氣便是不好也情有可原：“皇上，證據确鑿，孫氏也認了點心是她送來的，您為何說她是清白的？”
孫顏看向周景彰：“孫顏，孫答應？”
皇上此時已經平複了心情，從容答道：“正是奴婢。”
“你一個答應，每日膳食，禦膳房是不送點心的，你也沒有自己的小廚房，點心是哪裏來的？”孫顏一語道破。
周景彰低頭答：“皇上明鑒。這糕點确不是奴婢親手制作。今日祝貴人來探望寧貴人，奴婢便沾光，得了些點心。”
祝和光聽到自己的名字，便也與周景彰并肩跪下了：“禀皇上，确有此事。”
“借花獻佛？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周可憐為自己辯解：“奴婢前日裏沖撞了景嫔娘娘的儀仗，可她不計較奴婢的過失，奴婢心中過意不去，便一直想向娘娘請罪。奈何家貧，位份低微，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物什，祝貴人送來糕點，奴婢嘗了些，只覺得十分爽口，想到景嫔娘娘食欲不振，便想為娘娘分憂，怎料……”
“你說你嘗過？”
周景彰答：“正是，奴婢嘗過之後，卻無任何異常，只不知道為何景嫔娘娘嘗過後便腹痛不止。”
殿內衆人這下只覺得孫答應非常無辜，不明不白做了祝貴人的替死鬼，這祝貴人也真是隐藏得夠深，平日裏見她風輕雲淡與世無争的，沒想到能下狠手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孫顏把目光轉向祝和光，對于祝和光，她天然有一種信任，也相信祝和光能夠将自身的嫌疑洗淨。
“祝貴人？”孫顏道，“點心是你親手做的？”
祝和光答道：“是。奴婢聽說寧常在升了貴人，便去道賀，親手做了七巧點心，送與寧貴人，因孫答應住在寧貴人偏殿，奴婢便一并送了些。”
“七巧點心？”景嫔問，“是你加了夾竹桃要毒害本宮？”
“奴婢不敢。”祝和光答，“七巧點心由其中花的花瓣制成，沒有景嫔娘娘所說的夾竹桃。況且奴婢送點心時，根本不知道孫答應會轉送給他人。何況孫答應吃了點心，并無大礙。”
“哪七種花瓣？”景嫔道，“那糕點甜而不膩，入口即化，我并未嘗出任何一種花瓣的味道，又怎知你是不是在說謊。”
“甜的？”祝貴人皺眉道，“娘娘說七巧點心是甜的？”
景嫔一時語塞，努力回想，而後異常肯定：“是甜的不假。”
祝貴人好像明白了什麽：“禀皇上，七巧點心雖由花瓣制成，卻是鹹的。這是奴婢家鄉的做法，絕不可能有甜味。”
“是的，是的，初入口我也覺得味道奇怪，”周景彰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點頭附和，“可入口之後別有一種滋味。”
“既是如此，想來問題不出在祝貴人這裏，出在送東西的途中，”皇後将目光轉移，“孫答應，可有任何人接近過這些點心？”
周景彰仰頭想了想：“奴婢未曾假手他人……哦，只是在出月琴軒的時候，被寧貴人的宮女攔住盤問幾句，她還打開我的食盒看了一眼，除了她，再無人動過。”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朝寧貴人看去，寧貴人沒料到火苗會突然蹿到自己身上，慌忙跪下去，指着珍兒道：“奴婢是讓珍兒查過孫答應的食盒不假，可那只是因為孫答應出門鬼鬼祟祟，奴婢以為她不安好心，才叫人上去盤查的，奴婢沒有下毒，也沒有授意宮女這樣做，一定是孫答應！她自己下了毒，卻血口噴人，白白地污蔑臣妾！”
“哦？”孫顏看向珍兒，那平日裏作威作福的珍兒，此刻神情卻有些異常，臉色蒼白直冒冷汗，珍兒入宮也有兩三年了，這樣的場合不該将她吓成這樣，實在是有些古怪，“珍兒？便由你來說說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珍兒，你倒是快說呀！”寧貴人急壞了，她不知道為什麽珍兒突然沉默，這不是要把嫌疑朝她身上引嗎？
“奴婢，奴婢……”珍兒身體在發抖，她看看主子，又看看皇後，欲言又止。
突然間，珍兒便渾身抽搐倒地，身體扭曲成怪異的形狀，不多時便沒了動靜。
寧貴人大驚，吓得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手腳并用地朝遠一些的地方挪去。
禦醫上前查看，确認珍兒死于誤食夾竹桃，孫顏道：“李福，你遣人去将月琴軒好好搜查一番！”
不多時，侍衛來報：“在寧貴人的房中發現了證據。”并将一白瓷小瓶呈了上來。
禦醫查驗，确是誘發珍兒死亡的毒物。
寧貴人面色慘白，像個木偶一樣，眼神空洞地看着周圍。
“皇上明鑒，若不是您親自審問，只怕這寧貴人的陰謀便要得逞，讓臣妾冤枉了孫答應這無辜之人。”皇後看向孫顏，“只不知皇上您想如何處置她？”
孫顏只關心小可憐有沒有得救，其他的事情懶得去想：“一切便交給皇後去辦。”
得了命令，皇後便将之前的懲罰轉移到寧貴人身上。
寧貴人再也不能維持往日裏乖巧可人的模樣，披頭散發，一只鞋子也在慌亂中掉落，她尖叫起來，聲音比暗夜裏的貓叫還要刺耳：“快去叫太後！太後一定會赦免我的，皇上！皇上您不能這麽對我！”
周景彰親眼看到，往日裏自己寵愛的寧貴人，真面目到底是如何，雖然痛惜，卻只怪她自己做下這等事情咎由自取。
聽寧貴人這麽一喊，孫顏也明白了，原來這寧貴人是太後的遠親，難怪她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只可惜自己心術不正，白白浪費了太後的扶植。話說回來，景嫔也是太後遠親，不知道這後宮中還隐藏了多少太後的人，還算什麽武朝的後宮？直接改名叫太後和她的侄女們的宮殿好了！
“一場折騰，就別驚動太後她老人家了，”孫顏起身，看向皇後，“你也辛苦，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為皇上分憂，臣妾自當鞠躬盡瘁，”皇後道，“今日關于後宮開支一項，臣妾有些事宜想與您商量，不知您方便往坤寧宮一趟？”
孫顏面對皇後的誠摯邀請，只能忍痛拒絕，就像一個無能的丈夫對于妻子透明睡衣的暗示只能無動于衷：“皇後你應當愛惜自己的身體，早些休息，這些瑣事明日再說也不遲。”
“答應孫氏，身受委屈，朕心痛惜，晉孫氏為貴人，賜號舒，欽此。”孫顏給小可憐封了個貴人，本來這是不合祖制的，說好了一天只能封一個人，但是皇上有特權啊，剛剛大肆調查一番，顯示了自己的英明神武，想給受委屈的女人一點補償誰都攔不住。
話已落地，再無收回的道理，周景彰擡頭，接受了自己舒貴人的身份。
衆人都竊竊私語，皇上還是第一次給妃嫔賜號！看來這孫顏真是因禍得福了，羨慕歸羨慕，若是問她們願不願意經受剛才的驚險時刻因禍得福，她們恐怕還是願意安于現狀。
孫顏慢慢将周可憐扶起來，發現他半個身子都癱軟了不能動彈，便直接将人打橫抱了起來。原來沒有她的保護，那個高傲自大的他會被欺負成這樣子，一點兒幸災樂禍也沒有，孫顏有的只是心疼。
周景彰緊緊地抓住孫顏的衣袖，對她又愛又恨，話語都哽咽了：“孫顏，朕差點等不到你了。”
“是奴婢來晚了，奴婢有罪。”孫顏心疼地将他抱緊，恨不得将他揉碎了裝在自己的心口，這樣就沒人敢欺負他了。
周景彰則紅了眼圈靠在孫顏的懷裏，他第一次覺得孫顏這麽好，他也覺得自己哭啼啼靠在孫顏的懷裏拼命汲取溫暖是那麽自然，什麽男子氣概？朕不管！其實這個孫顏，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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