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天色漸暗,飄下漫漫雪花,沿街的鋪子忙不疊收拾家當。郦遜之站在街角避雪,只瞧了一會兒,雪越見稀少,又停住了。郦遜之搖了搖頭,心想老天爺陰晴難定,便動了返身回家的念頭。
他正兀自出神,忽然一陣力量從後撞來,身子往一邊沖去。他連忙穩住,心下詫異怎會事先毫無察覺,回頭看去,一個二十多歲的雪衣女子張大了嘴,一臉惶恐。見他目光射來,雪衣女連聲賠不是,“對不住,對不住,我走路沒看人,你撞傷了沒有?”
她說話時雙眼彎成一道柳葉,極為讨喜,郦遜之無法生氣,笑着搖搖頭。雪衣女腰肢一晃,悠然走開,撇下一句話在空中蕩開,“沒傷着就好。”她的背影像陣煙似的,在人群裏片刻就消失了。郦遜之覺出不對,伸手進懷中,太後所賜的金牌連帶着其他物件竟都不見了。
“豈有此理!”郦遜之萬沒想到他會輕易栽在別人手裏。那雪衣女出手之快,神情之老到,出乎他的意料。他一邊往她走的方向追去,一邊想,“她是誰?”
雪衣女隐在街角看郦遜之跑過,狡黠的眼中多了幾分自得,自言自語道:“我早知道,一個世子能有什麽能耐?”見郦遜之跑遠了,她放心地走出來,比新嫁娘還得意,走路像是要飛。她溜到一座高樓前,瞅着四周無人,掏出一把匕首,在樓前的石獅爪上刻了起來。
剛刻兩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刀,聲音如打雷,“交給我就行了,不用知會顧主。”雪衣女見那人竟是郦遜之,呆了一呆,很快又笑道:“啊呀,是你啊,你也在這兒,真巧。”
郦遜之直截了當地道:“少啰唆,東西還來。”她茫然道:“什麽東西?”郦遜之冷笑,“不要逼我。”雪衣女直視他,無辜地道:“光天化日,你想欺壓民女?”郦遜之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抓她的手腕,雪衣女“哎喲”“哎喲”地叫着,四處躲避,手腕最終被他抓住。
他用力一捏,金牌從她的袖子裏掉了出來。郦遜之道:“沒話說了吧?”雪衣女笑嘻嘻地道:“怪我眼拙,沒瞧出世子也是行家。”
“你叫我世子?”郦遜之淡然地道,“你知道我是誰?”雪衣女自知失言,默不作聲。郦遜之道:“說,你是誰?誰指使你的?說出個名堂,我不會送官。”雪衣女哼了一聲,眼中狡黠又現,手迅速一抽。
“想送官?沒那麽容易!”她身如彩鳳雙飛翼,輕輕巧巧掠上對街的屋頂。郦遜之冷笑了笑,目送她背影飄忽,并不馬上去追。
雪衣女蹿過幾條街,在屋頂上飛奔,如踏平地,不亦樂乎。她回頭一望,沒見郦遜之的蹤跡,嘻嘻一笑,沖背後扮了個鬼臉。“我說你追不上吧。”樂滋滋地跳下來,在地上喘了口氣,“好險!”她伸了個懶腰,又取出其他物件,“唉,要這些有什麽用?”随手一扔。
郦遜之仿佛鬼魂神奇現身,把東西接在手裏,似笑非笑,“你既然不要,幹嗎不還給我?”雪衣女往後跳了一步,定定神,“我知道你來了──這不就是還給你麽?”
“當面撒謊。”郦遜之逼近一步,“你到底是誰?”
“你猜。”雪衣女不慌不忙,笑得燦爛。
郦遜之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四處看着像是在找什麽,雪衣女問:“喂,你幹什麽?”
“我在找雪花。”他一動不動地看她的反應。
雪衣女嘆了口氣,如狐貍被抓着尾巴,一臉無奈,指着一座屋子背陰角落裏的積雪。“那裏有雪,不過已經不再是花。”
郦遜之看着她,“是麽?”雪衣女歪着頭,像看個怪物,“你不像普通的世子,一個王府的人,居然能猜出我的身份。”郦遜之搖頭微笑,“我若只是康和王府的人,的确不會想到你──有雪時才會出手的名盜雪鳳凰,不知為何會光顧我?”
雪鳳凰道:“我比金無慮差遠了,‘神偷名盜’是人家擡舉,要是真能和他齊名,也不會……”她瞥了郦遜之一眼,吞下後半句,“聽你的口氣,似乎也有別的身份,是什麽?”郦遜之露出同樣狡黠的笑,“小佛祖是我的至交。我回來之前,他讓我特別當心的人中,就有你們兩位。”
“小佛祖?”雪鳳凰一吐舌頭,直叫苦,“你認識我師叔?原來是自家人,真不好意思。”
“那你怎麽說?”
“欠你人情……”雪鳳凰急急地說。難得被人抓到,又是師叔的朋友,只好給幾分面子。
“好。”郦遜之答得幹脆。
雪鳳凰舒了口氣,心想這小子真好說話,立即道:“那麽後會有期。”趕緊擡腿,走為上。
“等等,”郦遜之擋住她,“欠我的人情何妨即刻就還,省了日後挂念?”
“不會挂念的。”雪鳳凰說完,馬上笑道:“你不必挂念,我會牢記,你一旦有事,就來找我。”
“我此刻就有事。”
雪鳳凰搖頭,“不行,我可不能告訴你顧主是誰,即使你是我師父,我也不能壞了規矩。”
“我說的不是這事。誰要對付我,我自比你更清楚。”郦遜之心想,左不過是姓金的,有什麽好問,“我剛接手一個案子,和你們這行有些關聯,想你留下來幫我。”
雪鳳凰笑起來,“你相信我?我是賊,你是官,讓我幫你?”
“不打不相識,我當你是朋友。”
雪鳳凰上下打量他,當朋友?好,那就是同輩。“你是我師叔的朋友,我該信你,不過畢竟我是賊,你不怕傳揚出去于你前途不利?”
郦遜之的眼移向他方,悠悠地道:“本來你要去享福,我卻拉你出山,是很難為你。可若我們是至交好友,還計較這些幹什麽呢?”他把目光放回她身上。
雪鳳凰向來是有雪的日子才出來作案,其他時候都在享用花不完的銀子,快樂逍遙。因此她每件案子做得極大,往往讓一個富翁傾家蕩産,早是官府通緝的人物。郦遜之卻管不了這個,有金牌在手,旁人想來不能把他怎麽樣,倒是有用之人千金難求。
“好吧,看在師叔的面上,我先答應着,萬一不行,我掉頭就走,你別攔着。”
郦遜之笑着朝她拱手,“多謝。官府的人不會上門管這等閑事,和我在一起你只管放心。”雪鳳凰拍拍他的肩,“我是很放心,不過,你千萬別太放心我,說不定我一時手癢……”
“這我不怕,頂多有雪的日子看緊你。不過我一直奇怪,有雪的日子,照例說人都怕冷怕濕,反會待在家中不出門,你再去做買賣,豈不是難上加難?”
雪鳳凰眼一眨,轉開話題道:“這是個秘密,我不會告訴你。說起來,幫你的忙有沒有別的好處?我花銀子很快,若是手緊……”
談到酬勞,郦遜之頗有無能為力之感,一本正經地道:“我們可以讨教武功,切磋偷技,一兩個月下來案子破了,所學亦有長進,無論于國于私都是皆大歡喜。你說好不好?”
雪鳳凰聽得沒趣,手一擺,“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貪心,怎麽也不來打你的主意。”郦遜之想到一事,問:“對方會不會為難你?”
“我只收了百多兩銀子定金,他們要是肉疼就拿回去。我愛幹就幹,惹惱了我,就查出他們的底細偷個一幹二淨,看誰有本事!”雪鳳凰說得輕描淡寫,恢複了神氣。“其實你對我們這行夠熟,我師叔想必都教過你,何必要我幫忙?”她暗道既沒油水,能溜就溜。
“小佛祖不想把我變成偷兒,只教了皮毛,否則讓我父王知曉,非找他算賬不可。聽他說多了,我曉得一些大概,但其中的不少門道連聽也沒聽說過,得靠你才行。”
“說得有理。唉,你怎麽就會認識他呢?”雪鳳凰大嘆一口氣,“你有什麽事要麻煩我,不妨說來聽聽,要是太麻煩,我看那人情不如改日再還。”
“我正在查一樁與偷盜有關的案子,你一定拿手,不必擔心。”
雪鳳凰只得應了,伸了個懶腰道:“站着說太累,我也渴了,請我吃喝一頓,找個地方慢慢聊如何?”若是從今後吃喝玩樂能不用自個兒花銀子,她眼睛一亮,還是值得高興。
兩人走回大街,想挑一處安靜的茶坊酒肆。走了兩步,雪鳳凰雙眼圓睜,拉着郦遜之往一家頗為招搖的店鋪奔去。郦遜之擡頭一看,“楚記玉器”,不明白雪鳳凰又有什麽花樣。他停着不走,道:“找個茶館地方聊天便是,來這裏作甚?”
“喂,中原楚家的名頭,你不會不知道吧?”
“聽說過,和我們無關。”
“和你自然無關,和我就大大有關。天子腳下就數楚家玉器最正宗,正巧走到門口,你不進去看看?不是說互相切磋麽,我可以教你如何辨認好玉,你不是能學點東西?”
郦遜之見她說得在理,只得依她。兩人走進店裏,立即有夥計請座上茶,十分周到。雪鳳凰悄悄對郦遜之道:“來這兒的都是有錢人。”郦遜之低聲問:“你常來麽?”雪鳳凰道:“常來。”發覺郦遜之眼中不懷好意,哼了一聲道:“但我從來不打楚家的主意,你不曉得楚奶奶有多難惹?相比之下,我寧願去偷你們王府。”
郦遜之一笑了之。雪鳳凰這話也是說說而已,康和王府中有斷魂安排的機關,很多專防夜行人,即便按圖索骥亦不易闖入。四大王府都安全得很,只要不出門,絕不會惹上殺身之禍。
有夥計問他們想看什麽,雪鳳凰選了上好的墨玉,夥計進內屋去取。郦遜之掃視四周,見店中人頭攢動,生意很是興隆,每個客人身邊都有一兩個夥計陪伴。老板正和一個南方商人竊竊私語,手中拿着一塊黃玉品頭論足,來不及顧及其他客人。
這時門口走進一個貴公子,從頭到腳挂滿了眼花缭亂的玉飾,像一家流動的玉器貨攤。一時間客人們紛紛被吸引到了他身上,老板停下交談,走過來招呼道:“這位公子,要看些什麽貨?”
“把最好的拿出來就是了。”少年懶洋洋的,徑自挑了位子坐下。待他坐定,人們才把眼光挪到了他臉上。他長得斯斯文文,說不上好看,但也不讨人厭。郦遜之和雪鳳凰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他易了容!”兩人的話音很低,那少年卻已聽見,斜斜地射來一道兇狠的目光。郦遜之暗想,此人神氣活現,必有什麽來頭。
卻聽雪鳳凰悄聲低語:“這個人有點不對。”郦遜之道:“怎麽?”雪鳳凰道:“我不曉得,就是有哪裏不對。”
老板捧來一個極大的錦盒,打開後滿目耀眼,周邊的人聚過來看。那少年沉下臉,惡聲惡氣地道:“走開些,別礙着本公子看貨。萬一短少什麽,你們賠得起麽?”客人們見他不好說話,散了開去。少年眯起一只眼,揀起一只玉扳指,放到面前三寸處,細心地端詳。
雪鳳凰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少年似有察覺,瞥了他們一眼。雪鳳凰飛快地移開目光,把手中的墨玉戒指套在中指上比畫來去,餘光仍在暗中察看他的舉動。
少年放下扳指,同時拿起一把紫玉葡萄、一只黃玉雕龍筆筒、一件碧玉墜子,捧得手再也捧不下了,慢慢地把玩。忽然,他眉頭一皺,提起那只筆筒,搖頭道:“老板,這只龍雕得可不大好。”老板連忙請教。
“這龍爪屈而無力,張而無神,不像龍爪,倒仿佛雞腳。你說我說得可對?”少年談笑自如,說話間三顆紫玉葡萄已溜進了袖口。郦遜之在一邊看得仔細,對雪鳳凰道:“原來他和你是本家。”雪鳳凰将嘴一撇,很是不以為然。
老板繼續請教,少年侃侃而談,左手把筆筒揮舞來去,右手無厭地吸納着一顆顆紫玉葡萄。待葡萄串瘦弱了幾分後,他自然地放下紫玉葡萄,取來一對墨玉镯,仍然和老板大談玉龍如何之無形無神。
雪鳳凰微笑着問郦遜之:“你可看到他是什麽時候偷那件碧玉墜的?”郦遜之訝然,小聲道:“碧玉墜給他偷了?我沒看清。”雪鳳凰點頭嘉許,“他不錯,手腳麻利,是個可堪造就之材。”郦遜之失笑道:“路數和你一樣,都用袖子偷,難怪你要造就。”
雪鳳凰不以為然,“他哪有我行,我下手比他快十倍。你可曾看見我出手?不像他,連你都能看出他不對,可見沒大本事。要是讓我調教個把月,就大不一樣。”郦遜之微微起身,“你想造就他,我卻要抓他。”雪鳳凰急忙扯住他,“哎,不關我們的事,你惹什麽麻煩?都是江湖人,放他一條生路。”
“這是楚家的生意對不對?”郦遜之着重說出“楚家”兩字。
“楚家財大勢大,幫他們一個忙,也許會有些好處。我知道你的用意了。”雪鳳凰低聲偷笑,“到時候他們說不定能送我們幾件玉器,權當感恩。你去吧,我不攔你。”
“當然不單單為了楚家。”郦遜之見她盡做美夢,也由她,“我抓他的理由還有兩條。一者,我要辦的案子和偷兒大有關連,說不定在他身上能找着線索。二者,我畢竟是朝廷命官,他違法亂紀,總要依法行事。”
雪鳳凰嘆氣道:“看樣子我這些天得收手,否則你來個依法行事,我就慘了。”
郦遜之一笑,站了起來,身後的夥計殷勤地問:“客官看中了哪一件?”郦遜之搖手,往老板和少年走去。少年似乎知有事要發生,擡起頭,冷冷地盯着他。
郦遜之朝老板一拱手,客氣地道:“不知老板怎麽稱呼?”老板瞥了他一眼,道:“敝姓楚。”轉過臉繼續對着那少年。郦遜之微有怒意,揚聲道:“楚老板,在下有事想說,不知方便不方便?”老板把頭轉向郦遜之,見他器宇不凡,客氣地道:“公子有事就吩咐。”
那少年在老板轉頭之際,又順手牽羊,把錦盒中的一枚羊脂玉戒指取為己有。郦遜之胸中怒氣頓生,右手疾探,牢牢箍住他的手,喝道:“你居然還敢再偷!”
少年松開手,羊脂玉戒指差點掉在地上,老板心疼地搶過。店內所有人的視線齊齊地射了過來。少年毫不緊張,冷冷地擡起眼,不死不活、慢條斯理地問:“你吃多了?我好好在看貨,你居然冤枉我偷東西。”擡起手看了看,“傷了我,你賠得起嗎?”
郦遜之冷笑,看來此人是慣偷,若是他語意謙恭小心道歉,自己或許會心軟,反向老板求情。但他毫無悔意,郦遜之不禁狠下心肅然道:“楚老板,你只需看他的袖口,一切真相大白,不用我多說。”
客人們覺得有趣,聚攏來想看熱鬧。那老板向夥計使了個眼色,朝其他客人道:“諸位客官,敝店出了點小事,今日就到此為止,請諸位明日再來。萬分抱歉,望諸位原諒則個。”郦遜之心念一動,老板做得極是,店中都是貴重玉器,萬一再有人趁亂取物,損失只會更大。
不一會兒客人俱已走盡,剩了那少年和郦遜之、雪鳳凰三人。老板在店門口送完客人,松了口氣,回來朝郦遜之客氣地道:“客官恐怕是有些誤會,這位小爺的确是在看貨,并沒有做什麽不軌之事。”
郦遜之不大痛快,語氣也硬了,“楚老板,我們親眼見他行竊,現下他袖口中就有數顆紫玉葡萄、一件碧玉墜子,剛剛你見着了,若不是我抓到他,那枚戒指也給偷了。人證物證俱在,他萬無可賴之理,楚老板何必怕事?”
老板的笑容不大自然,猶如被別人踩了一腳,十分心虛,好像偷東西的不是那少年,而是老板自己。少年依舊趾高氣揚,振振有詞地道:“一派胡言,倒有理得很!本公子家中玉器何止千萬,會稀罕這點破爛?光我身上這些,哪一件比不上這裏的東西?我有必要偷嗎?”
郦遜之盯着他,語氣比他更傲,當下說道:“既不是來偷東西,為什麽要易容?袖子裏面藏的東西,你敢拿出來看嗎?”雪鳳凰走了過來,接口道:“是呀是呀,我可以作證,他是偷了東西,老板你看這錦盒裏少些什麽?東西都在他袖子裏呢!”
那少年一臉不屑,“朝廷王法,可有一條不準易容出門?我愛怎樣是我的事,旁人管不着。至于我的袖子,哼哼,我是什麽身份,你們想搜我身?要是找不到,我身上的寶貝卻不見了,該找誰去?你們血口噴人,硬把白的說成是黑的,我也不怕你們,公道自在人心。”
老板點了點錦盒中的物品,賠笑道:“客官只怕有些眼花,這裏真沒有短少什麽,依在下看,是一場誤會。”
郦遜之勃然變色,眼神如刀鋒慢慢地割過老板的臉,尖銳的語氣裏帶着威嚴,“楚老板,天子腳下是守法之地。這兒又是楚家的地方,做事總得小心些。你如此維護他,該不是背後有不可告人的用意吧?他說得沒錯,公道自在人心,我只管把兩位送去京都府,讓知府大人審問處置好了。”
那少年大笑,“知府有什麽了不起?你讓他來見我。”郦遜之暗想,難道此人和金氏有關,否則怎能如此狂妄?心下有氣,不由分說伸手去抓他,喝道:“只怕由不得你!”那少年反應極快,身子向後一仰,腳下同時發力,将椅子往後挪開了數寸。郦遜之豈能服輸,踏上一步,和他過起招來。少年也是托大,竟坐在椅子上動手,兩人瞬間交換了數招,少年或避或擋,就是不肯離座。
郦遜之見他竟坐着動手,雙眉陡壓,掌中的力度頓時大了一倍,少年果然吃力,幾次差點碰着他的掌風。幾個回合後,少年鐵青了臉換了招式,掌中挾着陰冷之風飕飕地飙來。郦遜之見他掌風古怪,想不起是哪個門派的功夫,不甘示弱地迎面一推,用師門至純至精的“華陽功”将對方的勁力反推回去。那少年滑溜異常,帶着椅子呼的移到一邊,居然還有空隙回敬郦遜之一掌,只是到底自保要緊,掌力少了三分力度。
郦遜之唇邊留笑,輕易地化解了這招,右手快如閃電直探他的喉間。少年“咿呀”一聲,整個椅子翻了個身兒,就勢滾到一邊跌了下來。郦遜之正想趕上,楚老板擋在了他身前。
郦遜之的臉一冷,淡淡地道:“怎麽,楚老板想為這小賊說情?”瞥了那少年一眼,見他不緊不慢地拍好身上的灰,悠閑地站着,倒像在等着看郦遜之的好戲。
老板連忙搖手,把郦遜之拉到一邊,“客官不要急,有話慢慢說。聽尊駕的口氣,似與我們楚家有交情,不知怎麽稱呼?”他好好打量了郦遜之一番,暗自猜度他的來歷。郦遜之回道:“交情不敢說。敝姓郦,名遜之。久仰楚家在中原的威名,一直無緣拜見貴府中人。楚老板,我并不想為難你,但他實是氣焰嚣張,不懲罰他不行。”
“郦……啊,莫不是康和王府的世子?新封的廉察大人?”老板臉色大變,忽青忽白。郦遜之心下想,楚家确實厲害,點頭道:“楚老板好快的消息。既是朝廷命官,少不得要管些閑事,我想即便是楚家的長輩知道,也不會責怪在下逾越。”
老板想說什麽又不敢開口,吞吞吐吐了半天,回過頭去看那少年。待老板咳嗽了一聲,少年才露出笑朝郦遜之拱手,換上和藹可親的神情,“果然是一場誤會,兄弟這裏賠不是。楚三,你跟世子說清楚吧,都是自己人,沒什麽好隐瞞的。”
郦遜之和雪鳳凰俱吃了一驚,聽這口氣不僅兩人相識,且少年的地位在老板之上。老板尴尬地笑了笑,斟酌道:“實不相瞞,這位公子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楚家大少爺。大少爺他……擔心我們偷懶,時常扮作客人來店裏查探。兩位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大少爺不是故意刁難,實是不想讓此事傳揚出去,萬一以訛傳訛便不好聽。請兩位別放在心上。”
郦遜之和雪鳳凰面面相觑,不知說什麽好。衆所周知,中原楚家雖然人丁興旺,可偌大一個家族,孫輩裏就只有楚少少一個男丁,因而被楚奶奶寵上了天去,在家中的地位遠超過他的父輩。雪鳳凰知道楚少少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更拜苗疆老怪為義父,在北方、在南疆都是出了名的難纏角色,黑道白道避之唯恐不及。
郦遜之聽說過這麽一回事,當時沒放在心上,不想這會兒竟遇見了,還差點鬧僵。楚老板說話時表情極不自然,這番敘述後似乎尚有別情,不像他說的那麽簡單。的确,堂堂的楚家大少爺,查看自家生意的情況,使出偷竊這招實在匪夷所思。
楚少少靠近郦遜之,笑道:“兄弟頑皮了些,不知是世子駕到,有失遠迎不算,說話多有得罪,還請多多包涵。”郦遜之心想,你做賊時若真能迎接我,我還真承受不起,客氣地答道:“好說,好說。”他思量用詞,對楚少少無一絲好感,“楚少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讓在下見識一下,下次就不會再搞錯。”
楚少少大笑,“請稍候片刻。世子盡管在這兒玩賞玉器,若有中意的便拿去,兄弟剛才冒犯,就算賠禮。”兩人步入內室,一班夥計也都退了下去。
店鋪內一下子只剩他們兩人。雪鳳凰望着一錦盒的玉器,愣了愣又開心起來,“他說了,随便拿是不是?”郦遜之沒緩過神來,随口說道:“你想要?”雪鳳凰點頭,“不要白不要。他們楚家巴結官府發了大財,又靠了楚奶奶的名氣,在武林中也大有身份。這樣的竹杠不敲,你去哪裏敲?”
郦遜之想着心事,沒有答她。雪鳳凰自顧自挑着,繼續說道:“你別小氣,就算他們替你付我酬金。我這人平日吃得很好,住得也好,你雖然做了什麽官,可朝廷的俸祿能有多少?出門做事總要求人,官大不一定有用,有時還是這些東西好使。”
郦遜之知道她說得有理,見她挑了一件首飾,笑得越發妩媚,手忙腳亂地抱了一把,放入懷中。他搖搖頭,好笑地道:“你竟窮到這地步?!”雪鳳凰連連搖手:“哎,這和窮不窮無關,難得有這樣的好事,自然不可錯過。不過如今成了白送,好壞也分不清了,均是一般可愛,只好照單全收咯。你要顧面子是不是?”
郦遜之看着她神采飛揚的臉嘆氣,“我有點後悔。”雪鳳凰道:“不用後悔,以後用得着我的時候,你就知道今日不冤了。”她的眼光又瞟到了別的東西上。郦遜之笑道:“但願如此。小佛祖真該打,他怎麽不告訴我,你這麽讓人頭痛?”
“你竟敢想打我師叔?”雪鳳凰瞪大了眼,躍躍欲試,“最好打得狠一些,省得他把什麽本事都教給別人,讓我上哪裏都遇到對手!”郦遜之忍了半天,還是笑出聲來,“你和你師叔都很對我的胃口,坦白爽快,是性情中人。對了,你見過金無慮嗎?”
雪鳳凰漫不經心地道:“當然見過啦。他和我齊名,總該瞧上一瞧,是不是真有這資望。我想對他下手來着,不過給他看破了。”郦遜之道:“有沒有吃虧?”他似笑非笑,好像很希望聽到他預想的答案。
“我不至于這麽差。”雪鳳凰捶他一下,“你就想看我的熱鬧,心眼太壞。”她到底天生敏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內屋稍有動靜,就移好了目光守候。楚少少換了身打扮,和老板一起走來,雪鳳凰一眼把他看了個仔細。
說實在的,他比郦遜之可神氣多了。雪鳳凰不覺多看了兩眼,這就是北方第一大戶少爺的氣派。她回頭重新看郦遜之,長得不比楚少少差,甚至更加英武,可平和有餘張揚不足,要是一直有想打小佛祖的神氣就好了。雖然郦遜之有時挺傲氣,怎麽就和楚少少不一樣?雪鳳凰想着,找出了解釋:楚少少的傲氣是天生的,郦遜之的傲氣是被逼出來的。真奇怪,他堂堂一個世子,怎麽還壓不過一個平民百姓。
她心裏念頭轉個不停,在一邊反複比較兩人。
莫說雪鳳凰一個女子喜歡楚少少的長相,就連郦遜之初看他時也略感意外。好清俊的一個人!這樣的相貌絕不像長在一個俗人臉上,郦遜之的惡感不知不覺減退了。相貌不凡者多少會讓人忘卻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顧盼神飛的楚少少顯然做到了這點。
楚少少熱情洋溢地約郦遜之和雪鳳凰到酒樓一坐,力言要宴請兩人賠罪。郦遜之想拒絕,卻擋不住他的好客之情,加上雪鳳凰湊熱鬧附和,被兩人拖至附近酒肆中。
走進酒肆,楚少少客氣地道:“事出匆忙,未免委屈了世子和這位姑娘。”說完後,也不管郦遜之是否要客氣兩句,丢了個笑容直奔掌櫃面前。掌櫃顯是認得他,慌不疊迎了出來,寒暄一句就大聲叫喚夥計,親自領他們上樓。
楚少少待兩人坐定,朝掌櫃吩咐了幾句,含笑道:“世子剛到敝店,想必也是愛玉之人,趕明兒在下好好地選幾塊上等的送到府上。今日實在沒有預備,讓世子見笑了。”
他的熱情讓郦遜之抵擋不及,卻也不怎麽反感,微笑道:“楚兄客氣,叫我遜之。此次陪雪姑娘去看玉,楚兄不必認真。不打不相識,能和楚兄認識,太客氣倒生分了。”此刻的楚少少,好像沒先前那麽讨人厭。
“哈哈,說得好,說得好。世子……啊,一時還是改不了口。在下歲數沒你大,排行十七,人稱十七郎,郦兄叫十七郎也可,叫楚十七也可。”
菜肴一盤盤端上,雪鳳凰看着龍肝鳳膽、蓮花肉絲、幹炸蝦段、黃金彩魚,越發餓得厲害,催促兩人道:“喂,你們兩個有完沒完?什麽兄呀弟的繁文缛節,菜涼了可惜。”楚少少附和,“姑娘教訓得是,吃菜吃菜。不過,郦兄在朝為官,禮節必不可免,在下啰唆點也必要。對了,雪姑娘怎麽稱呼?”
“雪姑娘就是雪姑娘了,沒有別的啰唆稱呼。我是世子的貼身丫鬟,世子和氣,沒把我當下人,稱我一句姑娘。楚公子就叫我阿雪好了。”雪鳳凰說到這兒,瞥了郦遜之一眼,若無其事地夾起一塊青荷包裏脊,“我不客氣了。”
郦遜之沒料到她會如此表明身份,意外之餘,眼光停在她身上暗自感激。
“這怎麽行?雪姑娘貌美如花,可謂‘宰相家人七品官’,比尋常的小家碧玉強得多。”楚少少移目看郦遜之,見他凝視雪鳳凰,若有所悟,轉了個話題,“郦兄的眼光真是銳利,小弟的易容和小伎倆都逃不過郦兄的眼睛。我聽說尊駕剛剛返家,過往在外想必有一番非常的際遇。”他沒有提及武功的事,言下仍有幾分自負。
郦遜之正欲回答,樓下有人大聲喧嘩,隐約聽到什麽“走水啦”、“不好了”的叫喊聲。不由自主地問雪鳳凰:“出了什麽事?”雪鳳凰飛快地起身,一口咽下食物,“我看看去。”手往二樓邊欄杆處一撐,直接躍下了樓。
郦遜之眉頭一皺,知道她飛檐走壁慣了,心下只有嘆氣的份兒。楚少少對樓下發生的事未見一絲興趣,看到這場景卻兀自驚異。“她的輕功很好!是郦兄調教的嗎?”
“過獎。”郦遜之避而不談。雪鳳凰本事不錯,人卻張揚,帶上她究竟是不是個錯誤,他也不知道。好在她的确身負絕技,沒聽說過哪次失手被擒。
楚少少沒再說什麽,只請郦遜之吃菜。郦遜之隐約地聽到有人提到“柳家莊”,心懸了起來,記得江留醉說過住在柳家莊,難道是那裏有事不成?楚少少始終注目他的表情,此時将臉湊近,款款相問道:“郦兄有心事?”
“哦,沒什麽。”郦遜之和他相距極近,見他一雙眼深似古井,直直地往心裏射來,連忙往旁邊挪了挪,心竟慌慌的,“我沒事。”按下眼神,回想起楚少少老成而天真的笑容,既像洞悉一切,又仿佛未谙世事。奇怪,這位楚少爺倒和龍佑帝有幾分相似。
楚少少撇下他,自顧自地道:“郦兄對雪姑娘不一般。”他語氣裏有別樣的意思,郦遜之啞然失笑。這時眼前人影一閃,雪鳳凰嘻嘻一笑坐回原位,“猜猜出了什麽事?”卻不忙說,雙箸如飛,往口中填菜。
郦遜之問:“柳家莊着火了?”
“咦?你的耳朵可真尖,是柳家莊出事了。”雪鳳凰含糊地對郦遜之道,咽下菜歇了口氣,“正燒着呢,據說整個莊園燒起來了,好像有人打架,不曉得什麽緣故。”
“柳家莊在哪兒?”
楚少少奇道:“郦兄想去看熱鬧?”郦遜之點頭,楚少少道: